四 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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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嘀嗒”長條形掛鍾的秒針在走動,這是一款源自都鐸王朝時期的古董掛鍾。鍾體是由象征高貴、皇室的桃花/芯木製成。掛鍾的鍾麵是一朵描繪的栩栩如生、紅白相間的玫瑰,象征著玫瑰戰爭的終結,新王朝的開始。突然鍾麵下方平整光滑的一整塊雕花浮木裂成兩扇門的樣子向外打開,從裏麵彈出了一隻已經做成標本的紅襟鳥。伴隨著悠遠而綿長的鍾聲,神氣的紅襟鳥“抖動著雙翅”,原來已經是上午八點了,清晨的陽光透過薄而光滑的真絲窗簾,投射在柔軟、舒適的地毯上,從窗外飄來一股紫色薔薇花的味道,悠揚而舒緩的卡農在房間裏回蕩,多麽充滿朝氣的早晨。
卡農的曲調還未停止,同時響起的還有沉悶的敲門聲,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厚厚的圓形眼鏡的中年女管家有禮的站在房間門外,溫柔的等候著裏麵尊貴的客人起床吃早餐。
偌大的客廳一角擺放著紫檀木的飯桌,早餐很豐盛,麵包,雞蛋,牛奶,三明治,是典型的西式早餐。張易初老爺子吃完了早餐,坐在真皮沙發裏看報紙,一條薄薄的羊毛毯蓋住了他的腿,與他白發蒼蒼、睿智溫和的形象十分不搭邊的是他上身穿著的,印著米老鼠圖案的棉質家居服。前來看望爺爺的張謹之一邊吃著他的早餐,一邊偷笑著爺爺的穿衣品味,吃的額外慢些。得力沉默的中年女管家來到老爺子麵前的時候也被米老鼠圖案震了一之震,多年的處變不驚讓她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於是她低下頭麵不改色的繼續行使著管家的職責:“莫xiǎo jiě已經走了,問過了門房,大約是昨晚九點離開別墅的。”張謹之拿著玻璃杯的手頓了一下,然後仰頭喝光了牛奶,他眼角的餘光細細觀察著他的爺爺——張易初的神情。讓他失望的是,老爺子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有太大的震驚,他大約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情況,隻回了淡淡一句:“知道了。”揮手示意女管家離開然後繼續看他的報紙。沒有人知道昨天下午六點的時候,他曾往莫邪的房間送了一束淡金色的鬱金香和一**八二年的愛爾蘭威士忌,那是種品起來柔和卻又好像在口中燃燒,口感十分綿柔長潤的酒,就好像那個人。
八月份的寬城很熱,bào shè的陽光,幹燥的空氣撲麵而來,夾雜其間的熱浪壓得人喘不過氣,寬城的夏季,是個連刮風都少得可憐的季節。
這是條人煙稀少的古玩街,左右的店麵有賣書畫、瓷器、石頭等各類亂七八槽、真真假假的玩意兒,或許是由於炎熱的高溫,此刻的古玩街顯得有些落寞,多數店麵選擇暫停營業、關門休息,等待著太陽落山的時刻“複活”。
古玩街的盡頭,有一家離其餘店鋪都遠遠的、額外超然的店還營業著,店鋪的大門雖然是開著的,但看不到什麽人影,這讓偶爾路過的人有些詫異。或許店鋪的主人隻是忘記關門了,有人這麽想著。但由於社會長期的猜忌和冷漠,沒有一個“好心人”上前幫忙掩一下大門,當然,也沒有一個“好事者”敢進去就是。
這是一棟仿古的三層建築,這樣的外形在古玩街裏十分普遍。大門上方積灰不多的牌匾上刻著十分張狂的草書:玩物喪誌,那犀利的筆鋒穩健有力,從名字中仿佛能窺見主人那含著譏誚的玩味目光。在來往的常客裏,他們私下戲稱它為“喪誌居”,當然,沒有人會承認這和店裏價格高的驚人的商品以及主人懶到極致的fú wù態度有關。
喪誌居的三樓內部裝修的十分近代化:富有年代感的家具,炫目的琉璃製品,擺放在客廳裏,本應被博物館收藏的cheney留聲機等無不例外的、完整的勾勒出了上個世紀的影子,那些動亂的歲月,連綿的時光都被凝滯在這一方小小天地裏。沒有誰想得到,在寬城這條名不經傳的古玩街裏居然殘留著上個世紀的遺像。那些來往的常客也不會知道,因為喪誌居的三樓,作為主人的起居室,從不對外開放。
三樓的客廳裏放置了一套來自意大利品牌chateaud’ax的真皮沙發,一個穿著風騷的敞口襯衫和緊身牛仔褲的粗獷男子橫臥其上。一本最新一期的《花花公子》遮住了他的臉,從敞開的領口處可以看見他強橫的胸肌,這是一副十分強健有力的身體,或許是主人經常健身的結果。睡夢中的男人翻了個身,蓋在他臉上的雜質應身而落,他的臉顯現出來:滿臉的胡渣凸顯了男子的邋遢和辛苦,粗而黑的眉毛增加了他的男性魅力,英挺的鼻梁,薄而豔的唇為他平添了一股邪肆。濃而密的長睫毛動了動,男人從睡夢中醒來,狹長的眼眸掃視著周圍的環境,瞥見了地上的幾個空酒**子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為何會躺在這裏。他迷迷糊糊的起身,昨晚的宿醉讓他的精神有些恍惚,走路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婉轉而多情的曲子por un cabeza從留聲機裏傾瀉而出,男人開始刷牙洗漱。他今天有事要出門。
當por un cabeza第四遍響起的時候,男人站在穿衣鏡裏打量自己,一套合體貼身的attolini藏青色西裝,銀色絲絨領帶打了個溫莎結,衣領左側別著一枚白金質地鑲鑽的寶格麗胸針。雙腳穿著白色silvanon ttanz皮鞋,滿臉的胡渣剃得幹幹淨淨,快要及肩的黑發整齊平整的束了一半起來,他終於露出了笑意。
男人出門的時候正好碰見了來喪誌居工作的年輕小姑娘小時。當男人離開的時候,小時還傻傻站在門口發呆。天啊!我居然看見了老板穿正裝,這個都能穿著睡衣去談生意的男人居然穿正裝了!平時那麽邋遢隨意的男人穿正裝居然還那麽的帥,從不修邊幅的風騷大叔瞬間變成了優雅迷人的貴族精英。天啊,我是在做夢嗎?小時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是臉紅了。不行,不行,我怎麽能對著自己的老板發花癡呢?她迅速地停止了腦海裏不切實際的幻想,平複了一下心情,走進了喪誌居繼續工作去了。不過小時所不知道的是她踏實認真的本性也是她能長時間在這裏工作的原因之一。
驅車來到華夏陵園,男人懷抱著一束藍色勿忘我往墓地走去。
寬城華夏陵園,是經省民政廳批準興建的永久性公墓,作為國內唯一借鑒明清皇家陵寢建築風格而精心打造的大型古典園林式陵園,也是個很好的埋骨之地。
穿過雍容華貴的黃帝雕塑廣場,一路上人煙稀少,很快便抵達了八大園區中的禦華園,越過簡潔的綠地景觀之後,男人停在了一塊墓碑前,意料之中的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穿著赫本小黑裙站在墓碑前麵,細細的注視著墓碑,讓人奇怪的是,上麵除了“秦紹”兩個字以外,什麽都沒有。沒有出生時間、死亡時間,沒有立碑人,甚至沒有一張zhào piàn。隻有一束淡金色的鬱金香孤零零的靠在了墓碑上,本該擺放祭品的地方隻放了一**威士忌與不遠處的鬱金香“癡癡相望”。
站立的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了頭,及肩的短發,深邃的眼眸,是莫邪。她看著走進的男人,熟稔的喚他的名字:“小拓。”
小拓,就是秦拓,秦紹的兒子,同時也是莫邪目前法律上的監護人,喪誌居的主人,今年三十二歲。
秦拓走過去將藍色的勿忘我擺在淡金色的鬱金香旁邊,藍金輝映的花朵緊緊相依,彼此慰藉,好像貪戀對方的體溫似的。
他站起身仔細的審視身邊的女人,兩人分別了一個星期,他是擔心她的。
今天的莫邪畫了淡妝,以往淡淡的唇上覆了一層明豔的紅色,深棕色眉筆勾勒出原本並不清晰的眉形,花瓣形一字領的設計突出了白玉無瑕的香肩和精致的鎖骨,紅色尖頭細高跟襯著小黑裙,更是添了一分嫵媚。此時的莫邪,散發著專屬成年女子的魅力,她站在那裏,麵容精致,神情冷冽,眼眸深邃,任誰都不會把她當成一個孩子,與平時的她,截然不同。
“看來張易初把你照顧的不錯。”秦拓給出了結論。心理突然有些酸澀,他轉而又追問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莫邪也為秦拓今天難得正式的裝束眼前一亮:“我七點就來了,昨晚坐車從哈爾濱回來的。”她撫平了秦拓領子上的褶皺,幫他整理了一下正裝,動作無比自然,“你今天很帥。”
秦拓嘴角抽了抽,轉而又露出了以往那種得意而張揚的笑容:“我難道不是一直都很帥嗎?”他靠近了女人,貼著他的耳邊,神情無比曖昧,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右耳耳尖紅紅的。
莫邪也習慣了他輕佻的性子,附和他:“是,是,是,你一直都很帥。”
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從男人眼裏一閃而過,他仍然是那一副輕浮的樣子:“你今天很好看。”女人隻是揚了揚眉,一副“顯而易見”的表情。
男人神色一轉,帶著笑意:“你都來了這麽久,和老爹說什麽了?”
女人挑了一下眉:“你想知道?”男人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
莫邪看也不看秦拓,淚眼婆娑的對著墓碑哭訴:“小紹,你走得太早了,你兒子小拓長大了越來越不聽話了,他都三十多了還沒有個穩定的女朋友,就連小兩歲的小浩都有一個六歲的兒子了,我看他就是故意跟我作對,存心不想讓我抱孫子。”她一邊說還一邊瞪著一旁的秦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像極了天朝那些催婚催生的中年大媽。
男人成功的被惡心到了:“你······你跟誰學的?”
女人很興奮:“易初他們家女管家好像就是這樣催她兒子結婚的。”她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我學的像吧?”
男人表情十分難看:“以後別這樣,感覺跟中年婦女似的。”他誇張的抖了抖,聲音有些疲憊,“而且我又不是沒有女人。”
“應該稱為老年婦女吧·······你這麽說我好像還年輕了些”女人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
“其實你應該稱為老妖精,畢竟,沒有老年婦女看起來像你這麽年輕的”秦拓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好吧,其實你口中的這個‘老妖精’想和你聊一聊往事·······順便回顧一下我逝去的青春”莫邪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反常的沉默了起來,一改先前的浮誇“我或許我真的是老了吧!近年我常常在想,我和你們秦氏一族的羈絆究竟是緣還是孽呢·······你別激動,先讓我把話說完,當年我不過順手而為救了你們的祖先一命,具體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了,畢竟是那麽久遠的事,我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可就因為這救命之恩,所以秦家世世代代都效忠我、保護我直到現在。要說救命之恩,都過了這麽多年也早該還清了。再者,有這麽多的秦家為了我這個早就不該存留於世的亡魂而殞命,甚至,甚至你的父親也是因我而死,你和你弟弟原本幸福平靜的人生也被我攪亂了,真正算起來,其實是我欠你們秦氏諸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小拓,我記得你以前是想當老師的······我知道你有教師資格證,現在轉行也不晚······”
秦拓臉色難看極了:“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厭倦了我們,終於要把我們甩掉嗎?”
莫邪的手敲擊著墓碑:“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父親還在的時候我就有打算解放你們秦氏,隻是你父親意外身亡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我隻能收養父母雙亡的你,把你拉進這個違背常理的世界。你弟弟已經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了,現在就隻有你······”
“住口,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任性的闖入了我的生活,占據了無法替代的地位之後,怎麽能說走就走。”秦拓強硬的扣住了莫邪的肩膀,她白皙的皮膚上紅痕清晰可見。漸漸冷靜下來的他還是抓著女人不放“說什麽散不散的,這不光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了的事,反正我跟定你了,與什麽責任,什麽救命之恩無關······除非我死了,或者你要與我為敵,否則你就別想了。”
“小拓,我······”女rén miàn對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終究無法狠心,她猶豫著,抱住了他的肩,“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離我這麽近、陪我這麽久,對我來說,你才是特別的。”秦拓把她抱得更緊了,“正因為你對我是特別的,我才希望你能夠幸福,比所有人都幸福。可你,你,誒!······是我沒有教好,原來我還能說服自己你隻是太年輕,尋歡作樂也正常,可現在你都三十二了,是個成熟的男人了,還是和以前一樣,女友沒有超過一個月的,炮友更是數不勝數,你還要玩到什麽時候,你是不是非要落得和我一樣一生孤寂的下場你才甘心?”秦拓鬆開了她,表情委屈極了:“我沒有······”
莫邪直接打斷了他:“既然沒有,那就請你給我認真的談一場戀愛。”她拽住了秦拓的領帶,把他到自己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讓他避無可避。
“喂,喂······”這個姿勢讓秦拓難受極了,他剛轉了轉頭就被莫邪給拽了回去,“你鬆手,我答應你就是了。”他深吸了口氣,“下次我會認真戀愛的。”
“你趕緊給我交個穩定的女朋友才是吧!”莫邪對他的保證很不滿。
秦拓感覺領帶變得更緊了一些,不得不更靠近了莫邪:“那個,你也知道,欲速則不達,戀愛也是要講究時機的······”他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下來·,好像無比苦惱似的,“都過了這麽多年了,除了張易初,你還不是無法愛上別人。”
莫邪聽到了這句嘀咕,瞬間感覺力氣被抽走,她鬆開了秦拓,轉了個身背對著他,細碎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右腿側的裙擺被她蒼白的手指揪得緊緊的,都有了褶皺。
秦拓對自己的口無遮攔後悔極了,他拉開了莫邪揪著裙擺的手,把她的食指拽在了手裏。這是一個暗號,當小時候的秦拓犯錯的時候總會這樣拽著莫邪的食指來認錯,最後莫邪總是能原諒她。“對不起,我、我······我就是很不甘心,那個姓張的什麽都沒做,還娶了別人,憑什麽能讓你對他戀戀不忘。”莫邪掙不開他的手索性轉了過來,正對著秦拓,語氣有些無奈:“你啊,都三十二歲的人了,還是這麽的孩子氣。”不知想到了什麽,她伸手摸了摸秦拓的頭,“你應該還有一些話想單獨和你父親說的吧,嗯?我先走了,在前麵等你。”莫邪收回了手,踩著細高跟離開了這一帶,發著呆的秦拓沒有發現她的腳步很亂。
總是把我當成孩子,心情十分煩躁的秦拓習慣性的把手伸進了西裝內置的口袋想從裏麵掏出自己喜歡的丘吉爾雪茄,掏了半天他才反應自己今天難得的換了正裝,這裏麵是找不到煙的。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墓碑之上。
看著“秦紹”兩個字,秦拓努力的回想著腦海裏關於他的點點滴滴,最終合成的是一張年輕的、梳著三七頭、總是穿著襯衫和風衣的陌生青年。剛剛平複的心情又煩躁起來。
秦紹去世的時候,秦拓才十歲,正在讀四年級,秦紹還活著的時候,由於工作繁忙的原因,不得不將秦拓寄居在親戚家,兩人一年到頭能見一麵的機會都少。對於“秦紹”這個父親,秦拓始終覺得很遙遠,記憶裏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過年時對方摸著他的頭,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關於秦紹的許多往事其實都是莫邪告訴他的。在他還是個脆弱的孩子的時候,有時會怨恨父母將他過早的“拋棄”,莫邪為了開導他會告訴他一些秦紹的往事來讓他明白父母其實是愛他的。懂事之後,不管是莫邪還是秦拓,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不主動提及有關秦紹的事,一致決定每年在他的生日和忌日的時候一起來祭拜他,今年也是如此。
秦拓拿起祭台上的威士忌,語氣像是在撒嬌:“原來你喜歡這種軟綿綿的酒,果然還是她更了解你。”
將酒**放回原來的位置,剛才一瞬間流露出的脆弱情緒全部收回:“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莫邪、弟弟、弟妹和小皓月的,不會像你似的半途而廢。”他彎腰彈走了墓碑上的樹葉,“弟弟和弟妹出國了,暫時回不來,小皓月今天有課,沒讓他過來,下次有機會,我再把他帶過來讓你看看。”
覺得該說的都已說完,心裏惦記著莫邪的他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著裝,說了再見就往回走。走了幾步路,他又轉過身來:“藍色的勿忘我,是希望你別忘記我們。”這次他不再留念,轉身離開。
一陣強烈的冷風從西麵吹來,藍色的花瓣被風壓碎卷走了,除了空蕩蕩的花枝,什麽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