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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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和日麗, 滿地落英。



    他在桃林中繪著殘枝。褐色枝頭僅剩的那片粉瓣,宣紙上才臨描了三分,被猝然而至的一陣風,掃落無蹤。



    弱水三千,平淡無奇的那一片,何以尋覓? 



    她一襲淡綠宮裝,蓮步輕輕,手捧一條墜著金絲絛的黃絹,走到他的身後:“聖旨到了。”



    



    紙·



    



    “嶽王的意思,是要悔婚了?”田將軍瞪著銅鈴般的眼,將手中的墨梅白瓷碗扔到了她的腳下。



    故意的,她深知。



    他的眉微微蹙起,望向她的目光,有心疼,有關切,還有少許歉意。



    循著他的目光,田將軍瞪圓的眼,憤怒得似要撐破眼眶:就是眼前這個女人——一個身份卑微的宮女,淺粉宮裝,垂鬟分肖髻,肩頭垂著細細的燕尾——卻要奪去他女兒的夫婿。



    “嶽王與小女的婚約,乃是先皇所定,難道你要抗旨嗎?” 



    “我已上奏皇兄,請旨退婚。田將軍還是早日為令愛另擇良婿吧。”



    “先皇、先皇……”田將軍還欲據理力爭,卻被他冷峻的臉色氣得鋼牙緊鎖,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安靜的偏殿,隻有田將軍憤憤的粗聲喘息。



    他沉思良久,終於開口:“本王還有事處置,恕難相陪。小高,送客。”



    立在玉白宮柱旁的清瘦少年,拱手領命:“是。”



    田將軍大步流星,腳步聲尚不算遠。他已經忍不住喃喃抱怨:“嗓門那麽大,吵死人了。”



    她俯身,纖手伸向碎瓷片,聲音冷靜平淡:“聖旨不是駁了你的請願嗎?你總不能違抗兩代國君的旨意吧?”



    “母妃仙逝後的這五年來,是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朝夕相伴,冷暖共勉。我說過,絕不負你,怎可食言?”



    他反問著,已經行到眼前,將她扶起,仔細低查看了她捧著碎瓷片的手。



    飽滿的天庭,輕輕抵向她的額頭,溫暖的鼻息,如春風拂麵。



    “這世間,隻有你,無論受什麽委屈,遇什麽難堪,眸中都隻有善意,口中從無惡言。”



    “那麽,我就永遠陪在你身邊。”



    “歲歲年年,此情不變。”他唇角含笑,轉身將文案密層中的聖旨取出,劈手撕得稀爛。



    “那可是……”她憂心忡忡。



    “一張紙,罷了。” 



    



    硯



    



    春雷陣陣,窗外的雨聲將他驚醒。



    臥榻之上,隻剩枕中江離的濃濃馥香,她不見了。銀鉤卷紅帳,芳蹤無覓,隻是微啟的窗前,遺落著一團白絹。



    “二更,北極樓一見。田玉禪。”



    她隻身赴約,去見那個征戰沙場的鏗鏘女將?



    他喜靜,內宮鮮有侍從,隻得提一盞宮燈,撐開油紙傘。傘麵上墨蘭浴雨,更顯風姿素雅。



    筆直的白玉石橋,遠遠地通向高聳的七層北極樓。



    冷風習習,雨珠漸密。她開啟雕花窗,背對著田玉嬋淩厲的目光。



    “你深夜約我來,所為何事?”田玉嬋和父親一樣沉不住氣。



    “嶽王已經下定決心,要抗旨悔婚了。”



    “這我知道。我父親已經上奏彈劾他了。”



    “你怎麽想?”



    “被當今王爺退婚,我今後恐怕就無人可嫁了。”



    她笑,從來隻有善意的眼中,竟然滿是嘲弄的目光。



    “那不如,到感業寺去做尼姑算了。”



    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將軍之女,早已怒氣衝天,即刻拔劍罵道:“賤人!妖女!我今天就取你狗命,省得勞煩聖上降旨,將你淩遲!”



    “聖上,”她笑得更得意,“田家擁兵自重,聖上早就想把你們滿門抄斬了!”



    “賤人!”田玉嬋厲聲罵著,揮劍砍來。



    她懶懶躲開,在小小的六角閣樓中與之周旋。



    他推門而至,護在她身前,沉聲下令:“住手,如若傷她半分,我絕不饒你!”



    田玉嬋早已紅了眼,劍指眉心,向他衝去。



    他輕鬆躲過這飛來一劍,卻穩穩中了背後沉重一擊。他跌墜,落水聲,怎敵那震天雷鳴。他淹沒,誰望見暗夜水波?



    “你、你、你殺了王爺?!”



    她眼含熱淚,嘴角卻揚著冷笑:“是你殺了他,然後畏罪自刎,以身殉情。”



    比夜色還黑暗的水潭,仿佛是一塊盛滿墨汁的巨大石硯,斷送了她全部的依戀,埋葬了他所有的柔情。



    



    



    筆



    



    “南有喬木,南有喬木,南,南有喬木……”



    磕磕絆絆,背不出《詩經·漢廣》一篇,他被麵色威嚴的父皇,狠狠地打了十多手板。



    “南有喬木,我看你是朽木!朽木!”龍顏大怒,拂袖而去。



    聖駕漸遠,他注視著顫顫發抖的紅腫手掌,強忍的淚,泄流滿麵。三弟煒遠踮著腳,舉起一雙白白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摩擦著他的臉頰,拭去了少許淚水。



    記憶裏,那雙小手,是那麽柔軟,那麽溫暖,就像他第一個皇子的小爪。



    “皇兄,皇兄,你別看,閉上眼,就不疼了。”



    稚嫩的聲音試著安慰。



    他卻不敢閉眼,因為閉上眼,就能看到嶽王那張滿是血汙的臉。



    從夢魘中驚醒,他仍舊伏在堆放奏折的龍案。



    “我也不想手足相殘,我也不想的,煒遠,煒遠……”



    喃喃自語時,察覺到了她的存在,他的臉上一掃方才的恍惚崩潰,換上滿是怨恨的冷笑:“父皇留給了我一把人人稱羨的龍椅,卻給了他富可敵國的河朔三鎮,範陽、承德、魏博……如果再讓他娶了田將軍的女兒,這小小的帝位,豈不是唾手可得?!”



    小小的皇位,小小的手……他握緊了拳,粗鈍的指尖刺痛了掌心,那麽堅硬,那麽冰冷。



    她微提羅裙,雙膝跪地:“嶽王已死,田家滿門抄斬,聖上該下旨讓我帶靜兒走了。”



    “該?”他臉色陰鬱,冷哼了一聲。



    “求皇上降旨。”她慌忙雙手拜伏,額頭碰地。



    金簪歪斜,步搖刺麵。



    “不管怎樣,你要記住,當年是你求著我,非要代替靜兒去監視嶽王的。”



    他的話似有深意。她卻不敢多問半句,隻是垂首唯唯:“是,月離記得。”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笑,終於拿起了狼毫筆。



    



    



    



    墨



    



    碧空如洗,江波浩渺。風陵渡口,千帆穿行。



    身量修長的女子,一襲猩紅鬥篷,款款走到她身後。



    



    玉指掀開兜帽,露出一張清麗的麵容:“姐姐。”



    



    她回身,仔細打量著日思夜想的mèi mèi,瞬間驚呆。



    



    “靜兒,你、你……”



    



    望著mèi mèi鬥篷下隆起的腹部,她又是吃驚,又是心痛。



    



    “姐姐,我不想離開了。我懷了皇上的孩子,也許,也許是個皇子呢。”



    



    靜兒怯怯地說著,目光純真清澈。



    



    “靜兒,”她的臉色變得冷峻,聲音變得平靜,“你要知道,他已經擁有三個皇子了。而且為了保護自己的皇位,他剛剛鏟除了自己的弟弟。”



    



    靜兒怯怯的臉龐,漸漸蒙上一層凝重。



    



    當晚明月高懸時,她送靜兒離開。



    



    抽出緊緊相挽的手臂,靜兒突然牽住了她的衣角,哽咽道:“姐姐,這一別,我是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她無心掩飾,淚閃眼角:“殺他的那一刻,我原本以為,我能夠活下去的。”



    小高在桃林等她。



    這少年挺直了瘦高的身子,懷中抱著嶽王欽賜的寶劍。



    她蓮步輕移動,手握一副畫軸,走到落滿塵埃的畫桌前。



    那張古樸雅致的楠木桌,曾是他的最愛,用最柔軟的絲帕擦拭,用最清澈的泉水清洗。



    精心嗬護,就如待她那般用情。



    “嶽王府邸已經被清空,我隻拿了這幅《春曉殘風圖》,就留給你做個念想吧。”



    她鋪陳畫卷。他抽出長劍。



    “少廢話,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風吟劍鳴,雙影纏鬥。她輕鬆落地,他掙紮難起。



    拄劍而立,唳 鳴含恨,刺破雲霄,他再次攜一團殺氣,閃電般劈麵而來。



    她揮舞流雲飛袖,卻猛然收手,瞬間背轉身形。



    劍刃穿心而過,劍尖沾著一滴殷紅鮮血。



    朱墨墜落。



    宣紙上的血色由深變淺,補全了殘缺的七分桃瓣。 



    



    



    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