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鸛雀樓(六)

字數:4575   加入書籤

A+A-




    六



    



    一年後。鸛雀樓。



    身著百花襦裙,腳穿白緞繡鞋的女子,細腰妖嬈,步伐輕柔,一步步走來,仿佛在雲端翩翩起舞。



    遊人的目光凝聚在女子的身上,她的目光卻遊弋在窗前,投射入到朱梯,漸漸失去耐性的目光由柔和變作尖銳,繼而淩厲。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回過頭,驚訝地望著麵前的人。



    鳳頭金釵綰一對雙刀髻,粉麵朱唇,耳鉗明珠,一襲籠煙淡紫輕紗,整個人就如一片晚霞湖光般攝人心魄。



    “二姐?”梅霜幾乎認不出來這位向來隻穿黑衣的女子了。



    她似笑非笑,拉著梅霜坐在一方楠木桌前。



    梅霜上下打量著她,卻突然冷笑道:“當初義父真應該讓我們交換一下,我去煉丹,你去做色餌。”



    目光射向梅霜笑裏cáng dāo的臉,她冷若冰霜地問:“你約我來這裏,到底所為何事?”



    梅霜笑而不語,拿起茶壺,一邊斟茶一邊道:“二姐,義父的事已經敗露,現在你我二人都是朝廷欽犯,就連江湖上也出了懸紅……”



    “那你還不趕緊找個狐狸窩藏起來?”



    “有時候,除了藏,還有更好的辦法。”



    她盯著梅霜臉上得意的笑容,一字一頓問道:“你出賣了我,對嗎?”



    “這也不能全怪我,二姐,人不為己……”梅霜悠然地嬌聲道,仿佛自己做的理所應當。



    “你把我出賣給了什麽人?”她饒有興趣地打斷道。



    梅霜將茶杯端到唇畔,輕輕嗅了嗅茶香,微微轉頭,向臨窗觀河的人群瞟了一眼。



    窗前,一個黑衣人轉過身來,那張普通到一眨眼就會忘記的臉上,滿是貪婪的笑。



    “這個人告訴我,他要為自己的哥哥六臂毒狼報仇。”梅霜將茶杯放回了桌上。



    她的手頓覺冰涼,不覺捧起了眼前的茶杯。



    黑衣人舉起了銅製圓筒,厲聲吼道:“不想死的,就趕快滾!”



    遊人驚慌無措地向樓梯奔去。梅霜悠然起身,還未及挪步,一片丹蔻就已深陷入脖頸間脈搏最強的地方。



    “從小到大,你總是那麽蠢。”



    她說著,已經輕鬆地扯過梅霜的身體,擋在了自己前麵。



    “上次有雪嶺門和翠雲峰的人在,所以我投鼠忌器,沒有使出五毒梨花針。這次,我送你們兩姐妹一起下地獄!”



    黑衣人冷笑著說完,梅霜的臉已然慘白。



    “二姐,你放開我好不好?你一個人跟他鬥,勝算很小的,我們兩個人打他一個,或許還有活路!”梅霜哀求道。



    梅霜這丫頭,能相信嗎?



    思慮的時間已經沒有了,黑衣人的手按下機關的那一瞬,她滑下手臂,攬著梅霜的肩,一起飛身而起。



    春日的梨瓣,一陣風吹落一層花。



    針筒的小孔,一處機鞘發射一陣毒針。排開陣勢的毒針,仿佛行軍打仗一般,時而渾水摸魚,時而聲東擊西,時而十麵埋伏。



    左避右閃,額頭滲出細汗,她感覺自己比梅霜還要力不從心。



    長鞭卷落一片針網,卻不想黃雀在後,六根毒針,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齊頭並肩撲麵而來。



    “鐺!”的一聲,魚肚白的彎刀猝然閃過眼前,六根毒針被劈落在地,纖細的身子彎如月鉤。



    這樣強的力道……



    “楊……”來不及喚出他的名字,又一波毒針以“無中生有”的陣勢向他們攻來。



    揮刀如疾風電光,卻還趁空向後推了她三次。



    她卻一次又一次衝上去,直到金針滿地,空氣中都隱隱散發著各種毒液的臭味。



    黑衣人的臉上滿是恐懼之色,縱身躍向窗外。然而,就在他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間,又有十多根金針bào shè入窗內。



    他挺拔的身影,直直地向她撞來,立刻將她護在了牆角。



    近乎貼麵相視,瞧見他微微皺了一下眉,她忙問:“你怎麽樣?難道中了毒針?”



    他舒展眉頭,退了一步,看著自己留著血的手掌,微笑道:“手疼罷了。”



    瞧著牆上拍出的一片掌印和他故作輕鬆的笑顏,她隻覺心疼不已。



    逃過一劫的梅霜,此時也是香汗淋漓,滿臉漲紅,望了一眼樓梯,懇求道:“二姐,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背叛你了,你讓我走吧。”



    “走?”她奪過他手中的繡春刀,向梅霜追去。



    “放過她吧,你們好歹姐妹一場。”



    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停下腳步,揶揄了這個多管閑事的男子一句:“怎麽?看到這麽嬌滴滴的美人,你發起憐香惜玉的善心了?”



    借此機會,梅霜慌忙遁去。



    他凝望著一襲紫衫,身姿窈窕的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是有婚約的人,除了青梅竹馬的表妹,其他女子,就算是天姿國色,在我眼中也都隻是過眼雲煙。”



    她的心底,突然蕩起一陣酸楚。



    他,已然有了婚約?



    其實,就算他沒有婚約,又能怎樣?一個朝廷欽犯,對錦衣衛千戶大人,隻有退避三舍的份罷了。



    可是,楊仲朋,誰問你有沒有婚約了?為什麽自己突然提起來?



    他低了眉,藏住眼中深深的憂鬱,道:“鎮撫司已經收到你身在蒲州的消息,我提前趕來,就是為了通知你先走。”



    她卻移不動腳步,凝望著一直不肯抬眼看自己的他,沉默地等待著,等待著。良久,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我的名字,叫白鸞。”



    他微微抬起額頭,目光遊離,冷漠地催促道:“快走吧,樓下有一匹千裏馬。以後,隱姓埋名,不要再涉足江湖了。”



    原來,與他而言,她的名字,已經不再重要。



    她慢慢走下第一道樓梯,期待著聽到他挽留的聲音,或者隻是叫一下她的名字也好。



    她快步走下第二道樓梯,腦海浮現出與他所有的交集:耿直的回絕、夜色中華美的飛魚服、期待的凝望、遍體鱗傷的憔悴麵容……



    倚窗而坐,他小心翼翼地拔出了藏在腰帶金線中的一根毒針。剛才,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擋在了她的身前。



    她,安然無恙。



    他,劇毒攻心。



    唇越來越幹,胸膛中燃著熊熊火焰,周身經脈血氣沸騰,而眺望窗外的模糊視線裏:黃河赴海,白日依山,一騎紅塵遠去,那抹淡紫也安全地投入了一片綠林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