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日出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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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從柳灣村門樓兒進去沿大路走二三十步,右手也就是路南有一條小巷子,繼續沿大路朝東走一截,路南又是一條巷子,這就是西頭巷。沿這條巷子一直往南走,大約走到三分之二,路東有一條小巷子。進去兒十來步,小巷南側有個磚門樓。拾級而上進去,是個一丈見方的小天井,四周都是磚牆,東牆上一個院門,南牆一個院門,這南院便是智兒的家。

    智兒,大名劉惠智,是西頭巷的閭長,屋裏有架彈花機,光景過得不歪,膝下是兩女一兒,兒子最小,叫劉水安,小名安安,早已成家。智兒還有一個近一家子的弟弟,也就是才脫五服的堂弟,叫劉惠元,小名元兒。元兒邋遢些,娃也多,三兒一女,光景有些緊迫。大娃子叫劉水將,小名將兒;二娃子叫劉水勇,小名勇兒;三娃子叫劉水兵,小名兵兵。這不,將兒和勇兒都在北平拉洋車,好幾年沒回家了。

    這天後晌,幾個老漢在村門樓外麵碑樓兒那裏閑坐,曬太陽。“外,做啥去?”見人拿個竹耙子、胳肘窩夾這布袋子往外走,智兒問道。“啊,額去摟柿子葉去,(天)黑了喂喂羊。”“啊,”智兒轉過臉繼續閑聊道:“快的哦,這一年一年的,柿子葉都幹了。”“可不的,入冬了咯,風吹的,幹得快著哩。”

    幾個人正說著,遠遠的,隻見走來兩個人,頭戴棉帽子,一身中式棉衣,還紮著褲腳口兒,一人背一個包袱。“智兒,你眊,”邦娃指了下廟坡說:“眊上那像你門口的將兒,還有勇兒。”“哦,就是哩,”智兒立起瞅著那邊大聲說:“將兒,你們回來了?”“哦,大爹(伯),”兩人緊幾步說:“嗯,才回來。你們都在這兒坐著哩。”“啊,都幾年了,你倆也不回來。”“嘿嘿。”“趕緊回呀,走了一路啦,回去歇歇。”“嗯,哎,安上城門了嘛。”“啊,早安上的,你們一直沒回來咯。”“你們坐坐,額倆回呀。”“嗯。”將兒和勇兒便進了村門。

    “哎,這離過年還早哩嘛,這兩個娃兒咋回來了呢。”“啊,幾年了不回來咯,恐怕想屋裏了。”“哦,咋能不想呢。”“啊,在外頭也不容易,背井離鄉的,老婆、娃兒也不在跟前,孤獨的。”“毬的,勇兒就還沒成家哩嘛。”“哎呀,敢摳字眼哩。說毬的,將兒不是娃都大些了嘛。”“嘿嘿。”“啊,出去啦咯,為掙人家那兩個錢兒嘛。”“啊,就是。那有錢的呀,把老婆、娃兒都帶出去了;這沒錢的嘛,隻能這樣。”

    “哈哈,你這是捎帶老仙兒呢。”“額可沒那意思,哦,老仙兒。”“哈哈,無所謂。”“哎,老仙兒,這一常子眊上精神不歪。”“啊,吃了歇、睡了吃的咯,還有啥事呀。”“啊,還是你這想得開。”“嘿嘿,額不操那心。”“幾個娃兒在南京,那生意都好著哩吧。”“啊,辦廠子哩咯,見天得張羅。”“那好嘛,說明生意不歪。”“額不操他生意的心。”“你輕快的。”“嘿嘿。敢是娃兒家過不了呀,你們愛操心嘛。”“哈哈。”就這樣,幾個人又坐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去了。

    不用說,將兒和勇兒的回來,讓惠元夫妻倆和將兒媳婦可高興了。當天晚上,一大家子在一塊兒吃了頓炒飯。這北方是以麵食為主,飯就是指麵條。這柿子灣一帶莊戶人說的炒飯,做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先和麵、擀麵、切麵,把麵條做好待用。然後切菜,都切成旗花塊或者小方塊。這裏說“然後切菜”隻為方便文字表述,實際上,摘菜、洗菜和切菜都可以穿插在和麵的過程裏靈活進行,因為麵不是一下子就和好的,和的過程中要不時放下來,讓它醒一醒,然後再和,這樣和出的麵才到位,細膩,潤滑,有勁兒,口感好。就是說麵條切好,菜也切好之後,在大鐵鍋裏倒點油熱了,把鹽、調和(五香粉)、甜麵醬放到菜上,一下一起倒到鍋裏,稍微炒一下,半生不熟,就倒水,水倒到足夠下麵條為止,燒開了。然後把麵條下進去,熟了就開吃了。炒飯做起來簡單,有麵也有菜,葷素搭配,吃起來連麵帶湯的,可香了。

    吃過飯,等小娃都睡著了,將兒說:“爹、媽,日本人打來了。”“哦。”“哎吆。”將兒媽和將兒媳婦都張著嘴一臉驚慌道。“打到哪兒?”他爹問道。“打到東北了。”勇兒插話道。“不是價額倆回來了,北平都開始亂了,人心惶惶的。”“哦,這雜種的。”

    “咱得準備準備吧。”“外,咋準備呢?”“那也不能……”“要打到咱這塊兒,還早呢。”“那可不一定,人家說日本人那槍炮可厲害哩。”勇兒插話道。“哎呀,這事太大,還是明兒個在村裏和大家商量商量。”“哦,就是,睡覺吧。”“額呀,聽你們說的,額心驚肉跳的,那咋能睡著呢。”“哎呀,不是今兒個、明兒個的,早哩,馬上想它幹啥?嘿嘿。”就這樣,惠元一家說了說,便各回各屋休息了。

    隻是將兒一回到自己屋裏,瞅見媳婦就眼睛發亮。這不,幾年不回來了,還不快點著,上了炕,三下五除二脫了脫,鑽進被窩,吹了燈,就急猴猴地和媳婦雲雨了一番,這才呼呼大睡去了。

    第二天,將兒先去找了隔壁大伯也就是智兒,智兒去找了村長,把各巷的閭長、族長還那比較能幹些的都召集到了村公所。圈椅不夠坐,就從附近人家搬了些凳子過來。

    將兒和勇兒先把在北平聽到的日本人攻占東邊的事兒簡單說了說,聽得屋子裏一片驚訝、緊張甚至恐懼的氣氛,許多人不知所措。村長說:“恐怕別個村裏還不知道哩,鎮公所也沒說。這可是大事。咱先商量商量,早些預備預備。”“那咋預備?唉。”大夥兒唉聲歎氣的,流露出無奈甚至恐懼的神情。

    “那國家要是落後呀,受人欺負是一準的,”老仙兒抽完一鍋子水煙開了腔:“那年額仨娃回來,說日本維新以後多強大的,要實業救國,要辦廠子哩。額就想了兩天。你說這國都不行了,咱這家還能保住嗎?額一狠心把房子、地都賣了,錢一夥給娃帶到南京去了。嗯,娃要精忠報國哩,咱還能拖後腿呀。”老仙兒停下話頭,點上水煙,“呼嚕呼嚕”又抽了起來。“哦,原來你是這呀,”叫邦娃的老漢插話道:“不容易。這才是那精忠報國、實業救國哩。”

    “哈哈,這話過獎了。不過,這日本人來了也不用怕。”老仙兒接著道。“毬的,怕?怕能頂啥用呢。”智兒插話說。“就是嘛。你眊外曆史上,外族入侵的敢還少呀,遠的嘛,五胡亂華;近的,那蒙古人、滿人都是的。最後呢?還不是咱漢人把他給同化了。”“嘿嘿,這就不是一回事,日本是要咱亡國滅種哩嘛,人家那家夥又厲害。”將兒忍不住插話道。

    “對,娃說的對。日本早就有歹心的,”老仙兒繼續說:“你們小,不曉得。外,雲娃、邦娃,還有祥娃,咱小時候,那日本就和俄國在咱東北開過火兒的,結果日本贏了。從那以後,日本就賴在東北沒走,想吞東北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啊,可不的。”

    “關鍵是,你不聽將兒說呀,老蔣不打嘛,東北軍都撤到關內了。”“就是嘛,這打都不打就撤回來了,額就不能理解毬這。”“敢是他不想打呀,恐怕打毬不過人家咯。”“打得過、打不過,都得打呀。不然,養毬的這部隊幹啥?這才不是的。”“還不知道咋樣子著呢,都是軍閥轉過來的咯,都怕打光了,敢不像老閻似的,到了關鍵處,就沒人賣命啦咯,都打自己的小算盤哩。”“哎呀,這雜種的。”“哎呀,甭說毬沒用的,關鍵現如今咱咋弄嘛。”“啊,就是。”

    到這時,氣氛活躍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了:“我看咱隻有自己救自己啦,無非是自衛、躲。”“啊,就是。”“躲嘛,就得弄好躲的窩兒,像這老婆家、女子家、小娃家那就隻能是躲。”“躲?那往哪兒躲呢?”“毬的,就往僻靜的窩兒躲哩嘛。”

    “漢家呀那就隻得自衛,咱不是有土槍子嘛。不這樣,那咋辦?”“帆娃要教大家學學使土槍子。到時候,就像那諸葛亮呀似的,也布布陣法,甭各打各的。”“可不行硬拚,雞蛋可碰不過石頭。”“啊,就像那三國演義啦水滸裏頭說的那似的,要講計謀。”“還複雜了。”“肯定了嘛。開火可不是玩耍的,槍子兒可長眼窩。沒陣法,哪怎麽能行呢。要吃虧的。”

    “哎,還有,屋裏外值錢、要緊的都收拾到一塊兒。”“咋?”“到時候說走就走了嘛。”“那拿不走的呢?”“哎呀,提前找個窩兒埋深了。”

    就這樣,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合計了半天。後來,村長還是留下幾個老家兒,說是再劃算劃算。氣氛仍是輕鬆不起來。可老仙兒就是老仙兒,臨了還是沒忘給大家講個笑話。說是年時個走北村裏去的時候,懟上一個算卦的老頭兒,有人問年景,算卦的隻說了日出東海四個字。人家問是啥意思,可那算卦的不言不語,搖了搖頭便轉身走了。老仙兒說,到這兩日他才悟出來,原來是說日本人來了。大夥兒一笑了之,各自回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