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一地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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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這天早上起來,生兒讓老婆早早做飯。吃過飯,便一個人來到劉家爹屋裏。本來生兒是要和爹媽吃在一塊兒的,可劉家爹嫌不自在,要分開吃,就各吃各的了。“今兒個咋這麽早過來了?”劉家媽問道:“吃了嗎?”“啊,吃了。額說,和額爹商量個事兒哩,就讓她早早地做上了。”“哦,額們還沒吃呢。”“哦,額爹呢?”“啊,走茅子去了(柿子灣一帶莊戶人稱廁所為茅子)。”“哦。”“上炕去,冷的。”“嗯。”
過了一會兒,生兒爹進屋了。“爹。”“嗯。”老頭兒洗過手,便上了炕。見飯好了,生兒去外屋把小桌搬到炕上,劉家媽把飯端過來說:“再吃上一點吧。”“哎呀,人家不是說他吃過了嘛,還讓啥呢讓的。”“嘿嘿。”“你們趕緊吃,額吃過了。”生兒曉得劉家爹不喜歡吃飯的時候說話,就在一邊坐著沒言語。
吃過飯,劉家爹抹了下嘴,捋了捋胡子說:“啥事?一早跑到來。”“嘿嘿,還能有啥事呢,不是說日本人都打到東北了嘛。”“哦,你哥前一陣來過信。”“那你沒告額們說嘛。”“哎呀,還早哩,告你們說幹啥?省得心焦。”“早些說嘛,好有個準備。說快也快,你眊這才多少時候呢,東三省就快完了。”劉家爹不緊不慢“呼嚕呼嚕”吃起了水煙。
就在這時,虎兒過來了。一進門就說:“哎,生兒,你咋不喊額呢?怕額壞了你的好事?”“哎呀,你看你這活說的,額也才來。”生兒笑著道。“還打虎親兄弟哩,商量事兒都不喊額,”虎兒繼續說:“爹,你眊,雲龍在並州哩,都不告一句,真是的。”“這才不是的。他在那兒也就是個醫生,書呆子一個,怪他有用嗎?還沒咋呢,就內訌。”“就說咱商量商量,好早做準備嘛。”生兒道。“額話還沒說完呢,你插啥嘴呢?”“這鬼,你咋和你二哥說話呢。”劉家媽道。
“就說嘛,死人的,就,一點都不活泛。捎個信總行吧,一句也不言語。”“那是在隊伍上,敢是在屋裏呀?人家是有規矩的,他敢亂說?”“哎呀,連拉洋車的都知道了,他還不敢說?你哄三歲小娃哩?老護著他,有什麽用。”“你有用!成天不務正業。”“他好,那你咋不跟他去呢?還不是靠額倆哩。”“大清早的,胡說啥呢?”“還不是。”“你這雜種,幾天不逗額生氣,就急的。”“好了好了,商量正事哩,扯那些做啥?”生兒勸弟弟道。“就你會做好人。”“再胡鬧,看額不扇你!整個一個瘋狗,逮著誰咬誰。要商量就坐下,不願意就滾。”“好了好了,坐下,咱好好商量商量。”生兒把虎兒硬按得坐了下來。
“唉……”劉家爹長歎一口氣,又吃起了水煙,半天不說話了。見這情景,劉家媽慢慢說:“預備是要預備的。額和你爹都老了,也沒幾天活頭了,就看你們哩咯,你倆說咋樣就咋樣。”虎兒說:“額說呀,把值錢的東西分分,各弄各的。”劉家爹氣得瞪了小兒子一眼說:“額還沒死哩。”“要不然,都埋到額那塊兒,額那房子結實。嘿嘿,額年輕嘛,給大家看著。”生兒和爹媽還是沒說話。“不放心?”“你們兩個成天價跑哩,誰看呢?”“嘿嘿,埋好了咯,還看啥?”“嘿嘿,那你剛才不說你看哩嘛。”“嘿嘿,額是試探試探你們到底咋想的。”
“額看還是埋到咱爹媽這裏吧。”“埋到這兒?那也行。到時候一起住過來。”“還怕額和你媽把它帶走?這才不是的。”“哈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額才不怕呢,這不為照護你們哩嘛。”“這還像個人話。”“就埋到這屋裏頭,今兒個就動手。”“能行。”“哈哈,有窩兒吃飯了。”“看你那點出息。”
生兒準備去取家夥,可虎兒又說:“甭急哩,還有,到時候往哪兒躲呢?”“躲?你年輕輕的,不打日本人,躲啥躲的。”生兒也說:“也對,老婆家、娃兒家總得尋個窩兒躲躲吧。”“先把這弄好,再尋也不遲。”“哎呀,這雜種日本人,還把人整瓜住了。”“你倆都跟帆娃學學打槍,到時候問你哥哥弄上個槍兒。”“毬的,那土槍子有啥學頭呢,等雲龍把槍弄回來再學也不遲。”“胡說啥呢?啥槍都是一樣的打法,現今學學,到時候就會了。”“咱爹說的對,把東西埋好了,就去學。”
於是,生兒和虎兒就走牛院取了钁、銑、挫(柿子灣一帶稱筐為挫)過來,脫了外麵的衣裳,準備開始挖了。這時,劉家爹走過來說:“哎呀,去,取折刀、釺子去,得先把磚慢慢掀開,然後你再砍。”“哎呀,都開火了,還管那些咯呢。”“那敢就不過了?”劉家媽也說:“還要埋得讓人看不出來才對。”
就這樣,虎兒又去了一趟牛院,弟兄倆這才開始幹起來了。房基很硬,整整挖了一天,也沒挖出多深。第二天又挖了一天,這才挖一人多深。找來幾個鐵箱子,把木箱子放進鐵箱子,再放到坑裏去。然後,把東西放進箱子,鎖好,填上土,搗搗實在,又把磚鋪好了。多出來的土,用搓擔地倒到牛院糞堆上,算是辦妥了這件大事。
生兒住在龍王廟西高門樓裏邊靠西邊的那座院裏,劉家爹媽則住在正中的那座院裏,僅一牆之隔。而虎兒呢?則住在原來老仙兒家那座最好的院裏。說起虎兒的住窩,這話可就長了。當初他爹之所以要買老仙兒家的房子,是因為三個兒子、兩座院子,還少一座。雖然說雲龍在外頭,可作為爹媽也不能不預備房子,更何況雲龍還是家裏的老大呢。可聽說明娃爹也想買那座最好的院子,於是,生兒爹就親自找到老仙兒,出了比別人高的價錢,這才把院子買下。
房子買下後,虎兒鬧得要要,因為這事,家裏也沒有少生氣。虎兒的說頭有三:這頭一條,最堂而皇之,也是柿子灣一帶普遍的做法,說老大應該住家裏的主房,怎麽能讓雲龍住到祖業外頭呢。
這第二條嘛,則是個讓人啼笑皆非可又不無道理的理由,說他馬上要結婚,新買的房子雖說是人家住過的,可還算整潔,省得在老屋裏結婚再花錢拾掇房子。
至於第三條嘛,明顯就是個歪理,說弟兄三個他最小,應該住最好的才是。因為這,虎兒和爹媽吵來吵去的,最後還是雲龍突了口,說就給弟弟算了,這才安然下來。
至於虎兒的婚事,一家人當時聽了都有些納悶,不是嗎?前頭媒人說了幾個,人家嫌虎兒這不行、那不放心的,都沒說成。怎麽突然自說自話要娶媳婦了呢?
人常說,天下老兒,愛的小兒。虎兒自小長得白酸清,又機靈,家裏沒少溺愛;再加上個人秉性使然,慢慢養成了好吃懶做甚至遊手好閑的樣兒。長大以後不是吃煙,就是賭錢,反正不入正業。因為這,爹媽也沒有少打虎兒,甚至都捆過,可沒多大用,照樣如此。
可誰也沒想到,這家夥成天價在外頭打牌,竟打出個媳婦來,不是嗎?這女子叫三三,是雲嶺的,她爹叫舍娃,也喜歡打牌。聽說舍娃打牌一輸了,就空口吃大蔥,一根接著一根吃,直到渾身發熱、大汗淋漓,順著鼻子尖兒滴下來。也怪,隻要一淌汗,人家運氣就反轉,很快轉輸為贏,而且一贏到底。虎兒成天價這個村跑、那個村串的,就是和賭博的在一起玩。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雲嶺的舍娃,常常在人家屋裏通宵打牌,實在困了,就胡亂湊合一下。去的次數多了,自然和舍娃家的都熟了,包括舍娃的女兒。
虎兒本人台麵好,又會玩,漸漸的,兩人便有了感情。雖說這時候村裏頭還沒有自由戀愛這一說,可青春萌動是擋不住的,不是嗎?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家肚子給搞大了。可舍娃也不是省油的燈,曉得劉家有錢,不僅耍了一頓橫,還要了不少彩禮。也就在今年春天,虎兒匆匆忙忙典了禮,算是把婚結了。
話又說回來了。聽說日本人打到東北了,莊戶人沒有不緊張的。不僅是生兒家,許多家兒戶不管有錢的,還是沒什麽錢的,都在收拾東西,有埋在屋裏的,也有埋在院裏的,還有埋到糞堆底下的,甚至去地裏或溝裏找個隱蔽的地方埋的。更有意思的是,聽說有人把東西藏到了澱澱子墓裏(澱澱子墓,是柿子灣一帶對塌下去的墓穴的叫法),是真是假沒人考證過。反正,各想辦法,各做其主。也心照不宣,沒人在外麵說這些。村裏頭沒什麽人走動,都好幾天了還能聽見“咚咚”的掘地聲。
至於尋躲的窩兒嘛,莊戶人還是喜歡各行其是。這不,有去溝岔岔找的,也有去水豁裏尋的,還有去土崖上找的,反正是尋那隱蔽、不易發現的地兒。
凡此種種,這村子裏的氣氛一下子是變了,甚至連女人們嚇唬孩子時說辭也跟著變了:“再不聽說,日本人來了就不管你了。”娃兒家以前曉得狼會吃人,可現今又聽爹媽講日本人,心想這日本人一準比那狼還厲害吧,於是,就哭得更可憐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