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人模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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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這時小麥都已碾打完了,棉花、綠豆、高粱、玉米正在長,打叉棉花、除草的活兒正忙著。這天早上起來,天兒挺好。吃過泡饃,蓮兒和她媽要在家裏整線子(整線子,是柿子灣一帶莊戶人織土布的一道工序,就是把紡好的線,按經線,整理地卷到織布機上。這活一般需要兩個人,大半天工夫才能完成)。永娃和他爹發子兩個準備走地裏鋤田去。

    可誰知兩個孩子也早早地醒來了,硬要跟爺爺和爹去地裏玩。永娃滿臉不願意帶的樣子對孩子說:“額和你們爺爺去地裏幹活,你們去幹啥?”聽他爹這麽說,娃兒抱住爺爺腿,非要去不可。蓮兒媽笑著說:“啊,想去的就去吧,無非多帶個喝的和饃兒嘛。你們幹你們的活,娃去柿子樹下麵玩,又不耽誤你們的事。”就這樣,祖孫三代竟一起從南頭巷出來,經過池泊南岸,從大廟這邊往地裏去。

    “哎吆,這兩個小事匠幹啥去?”邢家族長雲娃拎著個小包袱迎麵問道(小事匠是柿子灣一帶莊戶人對小男孩的愛稱)。“快喊爺爺。”發子笑著低頭對孩子們說。“爺爺。”兩個孩子齊聲喊道。“嗯,跟爺爺學幹活去?”雲娃笑著問道。“額才不幹活呢”、“去地裏玩去”兩個孩子各自答道。“哈哈,好,玩去。”

    “你地裏鬆泛啦?”發子問道。“沒有,草還沒拔呢。前兩天趕(廟)會的時候,額小妹子帶話說,今兒個和她娃、兒媳婦來哩。額走地裏弄了些菜回來。”雲娃答道。“哦,外,你今兒個要破費了,哈哈。”“啊,嘿嘿。”就這樣,搭訕了兩句,各自忙自己的一份兒事兒去了。

    半早上的樣子,小妹子一行坐著馬車來了。照護地進了屋子,雲娃又和小妹妹說了一會兒話,屋裏忙飯菜了。雲娃便出來,坐在稍門樓兒底下抽水煙。這時誌貴從大廟那邊走過來了。

    “外,咋去的?”雲娃問道。“啊,沒事。在地裏正做活哩,想起個事兒,額說和你商量商量。”“啥事呢?還正做活的跑回來了。”“總是要緊事嘛。”“哦,他媽,泡一壺茶來。”雲娃朝院裏喊道。“哦,就來。”院裏應道。“哎,坐到這墊墊子上。”雲娃從稍門裏頭拿出一個麥秸編的厚墊子,給了誌貴。“嗯。”於是,兩個老頭兒便坐在這裏聊了起來。

    “額聽人家說,日本人打到臨汾了。”“聽誰說?”“額昨兒個走縣裏一趟,聽人家說的。”“哦。”“哎呀,也不曉得咋毬著哩,咱這麽大的國家嘛,連一個日本都打毬不過,嗯。”“誰說不是呢,從前些,老覺得咱厲害,額呀,額白他家的,就是這呀,整個華北都沒毬了,老蔣就不算話嘛。”“還華北哩,南京都守不住,跑到重慶去了。”

    “哎呀,還是清家留下這爛攤子。”“毬的,清家都退位這些個年了,還怪清家呀。老蔣就沒毬本事一統天下著哩,一天價打這兒打那兒的,就沒好好發展發展國家。”“啊,可不是的。”“這號朝頂,你說要毬的他做啥呢。”“啊,就是。”

    “哎,還說老蔣哩。就說咱能看到的這老閻,也準備了這些個年哩,又咋樣呢?並州還不是失守了。聽你說的這勁氣,日本人都打到臨汾了。”“說明太落後了。”“啊,就是。”“外,你說咱這該咋弄。”“也沒毬啥好方子。額覺得還是額以前說的那,不能在村裏交火。”“啊,額都給各閭、各巷都說好了,鞭炮就擱手跟前,一有事就放鞭炮,能跑的就趕緊跑,隻能這樣。”“啊。”“啊,黑了呀,看村的加人手。”“啊,一個口至少兩三個人。”

    “聽說那有錢的,都躲到山裏去了,也有從城裏頭跑到村裏的。”“山裏頭敢日本人不去?這才不是的。”“嘿嘿,額看這日本人不會到村裏來。”“胡說啥呢,你咋曉得它不來?”“城裏頭要啥有啥,村裏有啥呢?它跑到這兒。”“說毬的,它是來占領哩嘛,就做啥呢。”“喊了這些個天了,老不見影子,都疲遝了。”“啊,就是。”

    就在這時,突然,老遠聽見有人喊道:“哎呀,不好了,日本人來了,快跑。”隻聽得“啪啪”兩聲槍響,喊聲沒了。說時遲,那時快。“日本人來了,都趕緊上pie去,”雲娃一邊對院裏大聲喊道,一邊稍門頂頭拿下鞭炮,就在池泊岸上放了起來。隨後聽到,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都響起了鞭炮聲。不用說,聽見鞭炮聲,那些在屋裏的小夥子、大姑娘和小媳婦撒腿就往溝裏竄,來不及跑的婦女、老婆子和小娃也爬得鑽到自家pie上去了。

    “咱倆甭跑哦,”雲娃說:“都跑了,日本人就該燒房子了。”“對,咱不跑。”誌貴應聲坐下,繼續抽煙,眼窩一直盯著大廟那邊。不一會兒,十來個日本人荷槍實彈,裝模作樣地列隊走了過來。見這邊有人坐著沒有跑,一個高個子日本人招手大聲喊道:“哎,老頭,你們的,過來。”雲娃他們不急不忙地走了過去。

    “你們的,通知村裏的人,都到那邊,太君的要講話。”那個高個子日本人說。雲娃和誌貴相互看了一下,正準備走呢。“哎,老頭,你的,留下。”一個軍官模樣的日本人指了一下雲娃說。於是,誌貴一個人去了。

    不一會兒,村裏的老人都來了。那個軍官模樣的日本人站在大廟前麵大聲說:“你們的,不要怕,皇軍是來幫助你們建立大東亞共榮的。今天的,皇軍不打仗。你們的,哪個的,村長?”“村長的,站出來,皇軍的,任務要布置。”那個高個子日本人插話說。“額是村長。”隻見祥娃拄著拐杖向前走了幾步說。

    “你的,”日本人看了看祥娃問道:“村長?”“嗯,額是村長。”祥娃回話道。“吆西,”日本人抿了兩下小胡子說:“你的,征收糧食、豬、羊。”“哎呀,太君,額們村子小,這幾年地裏的收成也不好,前麵才給二戰區征過糧,家裏都沒什麽餘糧。”“嗯,你的,對皇軍的,不忠。”“哎呀,太君,額說的可都是實話呀。”

    “嗯,”高個子日本人拿槍對著祥娃嚇唬道:“不許的,這樣。”祥娃嚇得臉色蒼白,冒出了冷汗。“你的,不可,”軍官模樣的對高個子擺了擺手,又對祥娃說:“你的,明天,送到清溪,這是命令。”“聽見沒有,”“你的,聽清的沒有,這是命令。不然的話,就是這個。”高個子日本人厲聲厲色說著,朝天就放了兩槍。

    祥娃沒有再回嘴。莊戶人敢怒不敢言,默默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軍官模樣的訓完話,高個子對村長說:“皇軍的餓了,你的安排吃飯。”祥娃麵帶難色,可又怕對鄉親們不利,還是硬忍著不快,走到雲娃跟前小聲說:“哎,老弟,沒辦法,找兩個人到額家,給這些狗準備飯吧。”雲娃答應了。“哎,你們的,說什麽?”高個子問道。“村長說讓額找兩個人幫忙做飯。”雲娃答道。“吆西。米西米西。”就這樣,鬼子示意了一下,大夥兒便各自散了。

    鬼子人模狗樣兒列隊跟著祥娃,走到南頭巷,進了高門樓裏麵那個正對著胡同的院子,隻有他那七十多歲的老婆子一個人在家,心裏雖然很緊張,可怕得罪日本人、惹出亂子,還是趕緊倒上了茶。不一會兒,進來三個本村的,帶來了一些蔬菜。祥娃拿出好酒,讓人殺了幾隻雞,就做起飯來。說快也快,一個多時辰,十幾個人的飯就做好了。酒足飯飽之後,日本人大搖大擺出了院子。祥娃這才踏踏實實地坐下吃起了水煙。

    一出劉家,鬼子就現了原形,挎著槍挨家挨戶要找花姑娘。一連幾家都落空,卻在胡同正對門那家,懟上兩個漂亮女人。原來蓮兒和她媽是躲在溝裏的,見半天過去了,沒啥動靜,還以為日本人走了呢,就回來準備做飯呢,被日本人逮了個正著。

    蓮兒漂亮是一眼就眊出的。蓮兒媽雖說已年過半百,可本身是個美人坯子,風韻猶存。不用多說,這母女倆在劫難逃,被輪流糟蹋了一頓之後,鬼子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莊戶女人哪經得起這個呢,當下,兩人瘋也似的哭著喊著奔到龍王廟東北溝沿上,可當鄉親們聞聲趕來時,這母女倆已縱身跳下了深溝懸崖。

    “快,趕快下溝,救人。”十幾人慌不擇路,就從溝岔岔先竄了下去。隨後,從附近人家下了門板的,也順著坡坡子就往南溝跑。當大夥趕到溝底崖根兒時,母女倆早已跌落在地,滿臉、渾身是土,沒有了氣息。眾人帶著憤怒和憐惜把母女倆從溝裏抬上來的時候,永娃和他爹帶著兩個孩子也從地裏回來了。頓時,哭聲、罵聲亂作一團,兩個娃兒更是哭得可憐。這一夜,永娃家徹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祥娃唉聲歎氣地來到永娃家,對發子說:“趕緊把人發落了,來不及打墓,就閑丘到哪個壕子裏。要沒準備木頭(柿子灣一帶稱棺材為木頭),先把額的用上。”“至少總得七日吧。”“哎呀,現今不同於平常,人要是發落了,你和娃兒家隨時好安排,不然,守在這裏會誤事的。這會兒隻能先顧活人。”發子想想也對,就找來大家夥,把母女倆先簡簡單單地埋了。

    也是這天吃過晌午飯,村長召集閭長、族長在村部商量日本人逼糧的事兒。大家爭吵得很凶,半天統一不了意見。有人說給,有人說不給,還有人說看看別的村再說。給,會沒完沒了;不給,村子可能馬上麵臨災難。在萬般無奈之下,最終選擇少給一點:半馬車糧食,幾頭豬。糧食各家均攤,豬一條巷子出一頭。可出人意料的是,村長說,他已是行將就木之人了,還是他帶一個人,趕輛車去送吧。雖然大家有些擔心,可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也就借台下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