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閑人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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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剛過了正月二十,有兒就引上兒子推著獨輪木車轉村子賣菜去了。也巧,在鄰村又懟上了那算命先生。這回,有兒並沒有問卦,倒是算命先生見有兒這般光景,覺得有些好奇,暗自盤算起來。

    這有兒姓吳,大名還有。中等個頭,四方臉兒,一身中式衣裳,還紮著褲腳口兒。這人耿直,也憨厚,不大愛說話,就好一口旱煙,有事沒事總愛抽上一鍋子。有兒老婆叫珍兒,是個地地道道的“小腳女人”,小寸寬的腿帶兒纏著褲腳口兒,圓而略長的臉盤兒,烏黑的發髻用小紗兜兒兜著。這女人腦子夠用,眼尖嘴快,也愛嘮叨,什麽都要管。眼下,有兒夫妻倆是一兒一女,兒子屬兔兒,大名吳根生,小名根兒,剛滿九歲;女兒屬猴,大名吳葉榮,小名葉子,才四歲。

    這日,陰曆二月初十,柳灣的生兒趕著馬車去清溪鎮趕集。生兒家本就殷實,可這人有兩大癖好,一是摳門,二是喜歡打聽別人的事,以便閑聊時顯得自己神通,無所不知。

    生兒來到集上,吃過小吃,買了老婆吩咐的東西,就隨意轉悠起來。碰巧,又懟上了那算命先生。“老漢,今兒個生意不歪吧。”算命先生笑道:“啊,就這兩下子咯。”“哈哈,額看呀,還是你道行深。”“哈哈。”“怎麽樣,泡壺茶坐坐?”“嘿嘿,你請客哩那還有啥說頭呢。錢還能有夠呀。”“哦,這就對了。”於是,兩人便走進街邊一家小茶館。

    “哎,上次在額們村,好像你說那個有兒有些個來曆?啥意思?”“哈哈,額胡侃的。”“哎,不不不,你是高人,咋會瞎講呢?哎,說來聽聽。”“哈哈,真想知道?”“閑著也閑著,就當取個樂子。”

    “那額給你侃侃。這吳家本是遠處一個什麽鎮上的。聽說,那吳家原本挺殷實,在鎮上也小有名氣,一座挺大的四合院,一座打麥場,還有幾十畝好地。據上了歲數的人講,有兒爺曾在那啥縣衙戶科供過職,是專司房契地契買賣的。僅有兒爺手上放出去的會子就有二、三十個呢,也就是驢打滾(這裏的人稱高利貸叫驢打滾)。

    人常說那,人怕出名豬怕壯。聽說,趕日本人打來的前一年,吳家遭了一劫。聽那鎮上的老人講得才邪乎呢。說是,數九寒天的,西北風刮得呼呼的,那天天兒也黑得有些個早,都沒人覺得和往日有啥不一樣。可就在天兒快壓黑的檔口,鎮子外麵來了一夥兒賊眉賊眼的人。掖著幾杆槍,摸進鎮子,徑直衝進了吳家。可巧,那天有兒外出了,不在家,家裏就有兒爹一個男人。那夥賊索要錢財,有兒爹舍不得,隻荷出一些散碎銀兩。那咋能行呢?隻見那個頭戴大皮帽、身穿翻毛馬褂、腳蹬大頭皮鞋的頭兒,揚手一嚷,撲上來幾個家夥,三下五除二,把有兒爹給五花大綁,就是一頓恐嚇、拷打。可那老頭兒就是不肯舍財保命。結果呢?那幫賊一氣之下,一刀下去,捅死了有兒爹。錢財洗劫一空,臨了還一把火燒了房子。”

    生兒嗯呀哦地聽了算命先生講的故事後問道:“又圖財又害命的,咋就和吳家結下那麽大仇氣?還燒了房子。”“有人說,是吳家在外麵做生意、放錢,得罪了什麽人。也有人說,是有兒爹太吝嗇,多給些錢也不至於那樣。還有人說,吳家其實也不是鎮上最有錢的,土匪專找吳家恐怕另有蹊蹺。反正,說啥的都有。”“哈哈,依額看,隻有吳家自個明白。”“啊,也是。”

    “這說來也怪。聽鎮上的老人講,那夥賊常在那一帶打家劫舍,就一樣,不欺負女人和小娃。可有兒媽可嚇得不輕,瘋了。說那天那夥賊走了以後,大夥幫著從火堆搶出些糧食和東西。有兒媳婦帶著婆婆和兩個娃兒,臨時住到鄰居家。等有兒回來,才把吳家老爺子草草地埋了。”“外咯,也隻得那樣了。”

    “你猜後來怎麽著?嘿嘿,像唱戲似的,說是有兒蹲在牆角裏想了兩天,最後說鎮上的一切都不要了,要搬到偏僻的地兒去。這不,日本人又來了,東躲西躲的,就跑到你們村去了。”“哦。”“親戚家鄰居呀都勸甭搬,可有兒就是不聽。搬的時候,有兒媳婦死活不肯帶婆婆走。沒法子,有兒把他媽送到他舅廈去了。可舅舅也不願意管,就把有兒媽擱在一間空房子裏,不管了。”

    “也真是的,親姊妹嘛,咋能不管呢?”“誰說不是呢。”“聽說,才搬到那啥村的時候,有兒老打發女兒去照護。那女兒才三歲,作孽呀。”“唉,這吳家就這樣完了。”“有兒也夠悶的,就沒露過一點兒。”“這種事,他咋說呢。”“也是。”“唉,這富貴也就一會兒的事。”“可不是嗎?!”“光景好的時候還是多做點善事。”“要說呀,這有兒也算有苦。剛來額們柳灣的時候,窯裏連一扇門都沒有。”“哦。”

    “哎,咱不說這了,晦氣。”“還有啥消息?”“嘿嘿,額估計,估計……”“啥?”“這時局要變。”算命先生環顧了一下四下,然後湊近生兒小聲說。“哦……”生兒小聲驚訝道。“八路軍快要來了。”“真的?”“額看快了。”“那得早做準備。”“嗯,就是。”

    “哎,你看看額這往後咋樣?”“你不是過得蠻滋潤的嘛。”“額總覺得會變。”“變,變是一定的。就看咋變了。”“咋變?”“額也說不好,總覺得這世道會變。”“哈哈,那日本人來了,額還不是照樣嘛,能變到哪裏去?”“說不好。恐怕額這碗飯往後都不好吃了。”“咋會呢。啥時候人不困惑呢,離不了你這一行。”“那可不一定。”“一定的。”“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悟性。”“那你小看額了。”“哎呀,哪敢小看你呢。”

    “哈哈。說了半天,還沒給額算呢。”“非得算?”“那是。”“你還是小心點為好。”“這還說嘛,小心駛得萬年船。”“額說的不是這。”“嚄?”“嘿嘿。”“真的?”“這還有假?!”“咋講?”“天機不可泄露。”“你看,又賣關子。”“嘿嘿。”就這樣,兩人喝著茶,又閑聊了一會兒,才各自散去。

    兩個月後,有兒老婆又生下了一個小子。有兒在窯洞門口蹲了半晌,抽了好幾鍋子煙,給二兒子取了個名字,大名吳根發,但小名卻叫多娃。多娃,屬牛,一生下來就瘦小瘦小的。

    這天,小兒子滿月,一般是要熱鬧一番的,可有兒和珍兒壓根就沒準備,一個人也沒告訴,家裏靜悄悄的。大概後半晌,後頭巷的金娃老婆用手巾拎著五顆雞蛋來到吳家,說是來眊眊珍兒和娃。有兒寒暄了兩句,給倒了碗喝的,便去院裏收拾什麽去了。珍兒讓金娃老婆上了炕,兩人說了一會兒話。臨走時,金娃老婆叮嚀說:“額覺得這樣對大的小的都好。你們商量商量,額等你回話。”“嗯。”珍兒答應道。兩天後,金娃老婆又來了一趟,和有兒夫妻倆說了說,便回去了。有兒還和往常一樣,回的家來,不大言語,一個人蹲在那裏,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煙。

    半個多月後的一天,天氣晴朗,路邊的小草已經開始返青,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已經開了。金娃老婆領著一對趕著馬車的男女,來到了柳灣村東頭溝沿上的有兒家的窯頂上,那男的拴了馬,先後從馬車上搬下三口袋東西,又一袋一袋地抗到坡兒下麵的有兒家的院門口。那女的則在窯頂上看著馬車,沒有下來。

    “珍兒,”金娃老婆一到院門口就朝裏喊道:“人額給你引來了。”有兒迎出來道:“來了,他嬸子,快進屋裏。”“嗯,你可看清楚了,這是一鬥小麥、一鬥玉米、一鬥高粱。”“哦。”有兒一邊應著,一邊就要和那個男的一道往屋裏搬東西。隻聽見那男的說:“老哥,不用你搬,俺一個人抗就行了。”有兒幹笑了一下,也沒真下手去搬。那男的顯得年輕一些,很快就把三口袋糧食都搬進了屋。有兒倒好了喝的,那男的坐在那裏喝著水,看看這邊,瞅瞅那邊的,沒說話。

    見屋裏有些沉悶,都不說話,金娃老婆便說:“你們倆都在,這三鬥糧食一顆不少,人家都送來了。你們看,咱就這麽定了吧?!”那男的幹笑了笑,沒說話。有兒夫妻倆也還是不說話。“那這樣,”金娃老婆接著說:“今兒個天氣不歪,額把娃抱出去轉轉。”珍兒把頭轉了過去。金娃老婆一邊說著一邊上炕,抱了孩子就走,那男的也跟著出去了。有兒呢?仍然一句話也不說,蹲在牆根一動不動隻顧抽他的旱煙。

    後半晌,兩個孩子也就是根兒和葉子回來了,不見弟弟多娃,便哭了。珍兒也跟著掉下了眼淚。見此情形,有兒轉過臉跑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來。當天晚上,珍珍翻來覆去睡不著,把頭蒙在被子裏偷偷抽泣了半夜。就這樣,多娃過了滿月不久,便被送給了西村一家河南人,村子裏倒也沒什麽反應。

    孩子送人後,珍兒心前頭老漲得難受。也就在這檔口,那金娃老婆又來了。“哎,嫂子,你們都想開些;人家河南老婆對娃可好哩。這送給人家啦,對咱大人小人都好。”“這額也知道。就是娃送走了,這心前頭老漲得疼。”

    “嘿嘿,你不說額還真給忘了。那個誰家媽那奶就不夠吃,屋裏正熬煎哩,額說你不如給人家奶娃去,這樣兩頭就都合適了”“奶娃?”“啊,那怕啥的?人家也不白教咱奶,一個月還能給咱一升糧食呢。”“哦。”“嫂子,你看呢,咱就這麽說定了吧?!”珍兒有些猶豫,可也舍不得錯過這個機會,一時沒吱聲。那金娃老婆見這樣兒,早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便笑著繼續說:“咱就這麽說定了,一會兒額就給你說去。”

    金娃老婆一臉的喜歡,又拉了幾句家常,這才回去了。隻是有兒回來聽說這個事兒後,這才好像明白了什麽,禁不住苦笑了笑,然後,就蹲在那裏,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煙去了,半晌沒有說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