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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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這年秋天也就是過了九月九,昌娃和老婆夫妻倆帶著小女兒瑾瑾回來了,穿戴挺簡樸。十幾年過去了,這時昌娃也五十多了。看到賣給虎兒的那座院子,北廈沒了,東廈和西廈都塌了,隻有三間南廈還基本完好,可撂在那裏沒人住。於是,就跑去找了虎兒,又掏錢可把院子贖了回來,因為那是他家的祖屋。
昌娃贖回院子後,並沒有重新翻蓋房子,而是把已經塌了的東廈和西廈幹脆都拆了,然後把還能用得上的木料放在南廈的一間房子裏,把磚瓦包括北廈那裏散亂的磚瓦都收拾得摞在北廈地基上。然後,昌娃又去他家墳地看了看,給爹媽和爺爺奶奶燒了紙,磕了頭。一家三口在院子裏住了一陣子,便把門一鎖,又走了。
對此,村裏也多有議論,可說來說去的,也沒有道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昌娃回來壓根兒就什麽也沒有對外透漏。而虎兒呢?真是很意外地得了這筆錢,就甭提多開心了,白天黑夜地玩,沒多少天就全玩完了。因為院子已經成了這種樣子,昌娃沒有出多少錢就贖回去了。可不管怎麽樣,虎兒還是快活了好一陣子。
時間過得也快,不知不覺,冬去春來,日子就晃晃悠悠又過了一個農曆新年。實際上,這個年過得也不同於往年,不時傳來打仗的消息,也就是這年剛出了正月,柿子灣一帶比開國大典早兩年半就解放了。村子裏鑼鼓喧天,歡天喜地,又是刷標語,又是開大會的,沉寂的村莊一下子活躍起來了。這不,這天戲台上掛著橫幅,大戲台前的小廣場上擠滿了人。
不多時,隻見雲生被五花大綁著,戴著紙帽子,掛著紙牌子,被押上了台。帆娃走到台前大聲道:“哎,大家夥都甭說話了,現在開會。哪個先說?”“那還用說,虎兒先說。”不知誰在下麵嚷了這麽一句。“對,不避親嘛,來,虎兒,你先說。”“這……”虎兒有些遲疑地道。“咋?不行的?就你先說。來,快上來。”
虎兒不好意思地上了台,大大咧咧地就開了腔:“哎呀,啥人啥福。額這手氣不行,房子、地都輸了,連老婆都回了娘家,眼眊上過不下去了。哎,隊伍來了,分下了糧食。”一聽這話,台下一陣大笑。帆娃訓斥道:“毬的,你胡說啥呢。”“哦,是要說他呀。額說老二,你就是個守財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連一泡屎都舍不得拉在人家地裏。問你要錢像割你肉似的,可難著哩,一回就給那一點兒,敢打發要飯的哩。”聽罷,台下一陣哄笑。
“哎,說的倒是個毬,算了,你下去。”“哎,還沒完哩,額要檢舉。”“檢舉啥?”“他住的房子底下還埋了不少好東西呢。”“真的?”“額哄你幹啥,就是趕日本人來的時候埋的。”“哦。”“那還有假呀。日本人走了,額說挖上來分分,他不同意。還在他房子底下哩。”“雲生,老實交代。”帆娃問道。“是是是。”雲生點頭道。“開完會就去挖。虎兒,檢舉得不歪,”帆娃又對台下大聲道:“哎,那個誰,你不是借過他錢嘛,你來說說。”於是,先後上來幾個人講了一番。
清溪村也開了全村大會,臨兒近處村裏的莊戶人都去了,那個禍害鄉鄰、給日本人當狗腿子的四兒,被五花大綁著遊鬥一頓,那些受過禍害的真是親手撕了他的心都有,多少人都揮著拳頭要打四兒,可新政府依法處置,不給亂打,最後還是公開槍斃了。
北村更是開了萬人大會,十裏八裏的莊戶人蜂擁而至,把那啥貫道頭頭、爪牙一起押上去,聲討了一頓,也公開槍斃了。東邊嶺嶺子上的那股土匪也被剿了,幾個頭頭也都槍斃了。真是大快人心,莊戶人奔走相告。就這樣,經過解放和土改,那些貧苦的人家都分得了房子和田地,過上了安安穩穩的日子。這些就不贅述了。
至於雲生住四合院嘛,分給了幾戶人家,他一家幾口搬到原來牛院的三間土坯瓦房裏去了。雲生眼下是兩兒兩女,大女兒劉鳳仙,小名仙兒;大兒子劉鳳立,小名立娃;小兒子劉鳳群,小名群娃;小女兒劉鳳英,小名英子,和吳家葉子同歲。雲生怎麽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時局變得這麽快,有點不相信能長久。可忽然想起先前那算命先生的話,一下泄了氣,心想隻得麵對現實了。
於是乎,一改過去的長衫、茶鏡的行頭,一身中式土布衣裳,紮著褲腳口兒,見人先露三分笑,低頭彎腰直問好。老婆霞兒呢?更是隻知低頭幹活,不敢仰臉說話,因為她娘家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牛院的土坯房本是過去喂養牲的。如今要住人了,雲生領著大女兒和大兒子,拆了牛槽,拉來黃土夯夯實,就住進來,過起了日子。
就在這檔口,孫家收到一封信,是上麵派人騎著高頭大馬送來的。原來是東娃當了什麽官,工作忙,回不來,報個平安。至於東娃當了多大的官,村裏人也講不清楚。不用說,從天而降的好消息,可把孫家上下樂開了花,一下子門庭若市起來。以前村裏人喊孫家爹媽都喊明娃爹、明娃媽的,明娃是老大嘛。可東娃當了官之後,村裏就不約而同改口喊東娃爹、東娃媽了,母以子貴嘛。孫家兄弟姊妹走起路來,腰杆兒挺得直直的,就連孫家老兩口也容光煥發,成天樂嗬嗬的。
這天,帆娃、將兒幾個村幹部在村部裏開會。這次開會是給每戶定成分,分歧主要在兩戶,一戶是虎兒,另一戶是有兒。就是在前不久,雲生把有兒家的底細抖出來了,村裏都知道了有兒家的過去,議論紛紛的。就連村幹部之間也爭起來:“額說,有兒也該是地主。”“為啥?”“就住個破窯洞,又沒房子又沒地的,老婆還給人家當奶媽,咋能定地主呢?”
“不是雲生講了嘛,吳家前多年還是財主呢。”“雲生?他的話你也聽?”“有兒都承認了嘛。”“這定成分,主要看眼目下。要是把各家情況倒推多少年的話,那就難毬說了。”“對著哩,得有個時點。”“虎兒也一樣,看眼目下,就一個北廈,也沒地。”“哎呀,他都把那輸了嘛。弟兄兩個成分還不一樣,不成笑話了。”
一個老者磕了磕旱煙鍋子,又裝上煙,猛抽了一口,然後說:“哎,都知道那清溪的白娃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倒事鬼!在他爺手裏的時候屋裏還蠻有錢的,又是置房子又是置地的。爺歿了,爹又管不了,偏偏攤上白娃這個倒事鬼,吃喝嫖賭樣樣都沾,還抽大煙。沒幾年的工夫,那麽大的家業就給敗光了,結果要了飯。前幾天,額去清溪,正好碰見白娃。啊呀,你才沒見那洋乎的勁兒呢。你猜怎麽著?定了個貧農,又得房子又得地的。”
“還有啟東家,那成分咋定呢?”一個中年說道。“就是呀,人家如今在上頭,要定得不合適了也是問題。”另一個中年插話道。“額看,這些事,大家也甭在這裏理論了,再說上幾天幾夜也說不下個高低,還是把情況給上麵說說,讓上麵定吧。”那老者也說。就這樣,這天的會無終而散。
有兒也聽說了這事。不過,他心想,能分到就得,分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指望別人養活,當年他引著一家老小跑到這麽遠的地界,本來就是打算靠自己雙手養家糊口,能安安生生過活就行。至於其他的,他本沒有什麽想法。
可半個月後,上麵的答複下來了,虎兒定的是上中農,明娃家定的是下中農,有兒家定的則是貧農。於是,村裏按貧農給有兒分房子、分田地。虎兒呢?去了一趟老丈人家。這時候,老丈人丈母娘早歿了,他老婆和哥哥一家住在一塊兒,也多有不便。於是,經過虎兒一番說道,這女人也半推半就地跟著回來了。村裏不許賭博了,虎兒也就安生了。
至於有兒,本身就是個外來戶,能分到就不錯了,房子偏一點、地薄一點也沒說的。吳家分得的院子在柳灣村東南角上。院子不大,大約三、四分地的樣子。和鄰居家的一樣,吳家的院牆也是用黃土夯築的。院子西牆偏南的角上有個坐東朝西的稍門。那稍門,擋君子不擋小人,就是在土牆上挖上個一人多高、上拱下方的門洞兒,再裝上兩扇前麵有小手環、背麵有大木栓的木門,門內側上方掛兩個帶擺錘的小桶鈴,就算好了。
進了稍門,迎麵是一個小小的照壁。照壁後麵,也就是順著院子的南牆,從西到東一溜排依次是雞窩、豬圈和茅房。院子西北角是一間坐西朝東的火房,這裏的人稱之為“飯廈子”。在西牆根上、緊挨飯廈子的地方,堆著一些柴禾。三間坐北朝南的北廈,是土坯和磚木結構的瓦房,屬於當地人所稱的“穿靴戴帽”的那種。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一棵棗樹,一棵杏樹,還有一棵香椿樹。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疾風暴雨般的改天換地,伴隨著大多數莊戶人命運的大轉折和村莊秩序、氛圍的大改變,喜的多,憂的少。刷標語、開大會成了新氣象,莊戶人各自適應著,忙碌著。不過,柿子灣一帶的解放,就全國而言,還隻是個局部的或者說是區域性的,個別人心裏有些不踏實或者說還有什麽想法;可實際上,明眼人都能眊得出來,改天換地已經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