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各謀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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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有兒才搬到新院後的一天下午,珍兒爹媽提著籃籃來柳灣看女兒(柿子灣一帶指稱外公、外婆和別的地方不太一樣,稱外公為舅廈爺,稱外婆為舅廈奶。不過,當麵叫外公、外婆的時候,和對祖父、祖母的稱呼一樣)。兩位老人家都一身的中式土布衣裳,還紮著褲腳口兒。老頭兒是白上衣、黑褲子、黑嚡。老婆子嘛,自然是“小腳兒”了,淺灰色的上衣、黑褲子,頭發綰在腦後,用黑紗兜兒兜著。

    珍兒引著爹媽在院子看了看,便著手準備起了晚飯。莊戶人家的晚飯,一般都比較簡單,按老人的話說,就是晚飯吃多了,不容易消化,久而久之,早上起來嘴裏就食氣的(食氣,是柿子灣一帶的說法,就是嘴角會爛)。可爹媽來了,也不能忒簡單,所以,珍兒還是做了炒飯,隻是把麵條擀得稍微薄一點,好消化。莊戶女人手腳快,不一會兒,飯就好了。一大家子圍著小方桌吃了吃,便坐在院裏閑聊起來。

    “今兒個這月兒可真明快。”珍兒笑著說。“啊,心裏要是亮堂了,就眊上月兒好看的。”珍兒媽笑著答話道。“嘿嘿,哎呀,好幾年了,額都沒這閑功夫在院裏閑坐。”“哎呀,這可真像做夢一樣。”有兒感慨道。“看樣子,八角帽是立住腳了。”珍兒爹接話說。見大人們在院子裏坐著,根兒就端來兩碗開水,遞給他外公和外婆。

    “葉子,你看你哥哥多有眼色呢。都長這麽大了,也不知道給額和你爺爺倒上個喝的。”珍兒媽道。“奶奶,不是才吃過飯嘛,敢就渴了呀。”葉子笑著對外婆道。“也不是說就真的渴了,那就是個禮貌嘛。”“嘿嘿。”“啊,這下好了,根兒也苦到頭兒了。”珍兒媽摸了一下根兒頭說。“根兒也該上學了,小子家沒個文化可不行。額看,就甭跟著幹活了,讓娃上學去。”珍兒爹道。“聽見了吧,他爹,讓根兒念書去吧。”珍兒對有兒說。“嗯。”有兒應道。聽了這話,根兒心裏可樂了。“額也要上學。”葉子見狀道。“好,等到了八歲,也讓你上學。”就這樣,一家人在院子聊了一會兒便回屋睡去了。

    幾天後,珍兒回到娘家。吃過飯了,就坐在炕頭和爹媽閑聊。“爹,你在外麵認識的人多,給他尋上個事兒吧!”“這兵荒馬亂的,大局不定,咋尋事?再說了,他要出去了,你這地可咋種?”“就那幾畝地,額獨個就種了。忙的時候,他回來搭把手就行啦。”珍兒爹沒再接話,裝了一鍋子煙,“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女子說的也對,定局不定局的,和咱小老百姓有啥關係?張開嘴得吃飯,光景總得過吧。”珍兒媽幫腔道。“就是嘛,爹,你就費上個心,給他尋上個事兒。不然,額這一窩兩不扯的,可咋過呢。”珍兒拽了拽了她爹的胳膊說。珍兒爹笑著看了女兒一眼,再沒說啥。半後晌,早早地吃了飯,珍兒拎上袱袱便回柳灣去了。

    一個月後,珍兒爹托趕集的人捎來口信說,讓有兒到西村去一趟。要去丈母娘家了,有兒剃了個頭,穿了身才洗過的中式衣服,白衫子,灰夾襖,黑褲子,黑布鞋,步行十幾裏,便到了。有兒老丈人家,是個中農成份。院子不大,五間北廈,三間西廈,稍門則是磚框兒裝著兩扇木門、頂上架著人字形的坡頂兒。

    “來啦?”珍兒爹把煙鍋子插進小煙袋裏,一邊捏摸著裝旱煙,一邊問候女婿道。“嗯。”有兒趕緊劃了根火柴給老丈人把煙點上。“哦,喝上一口。”珍兒媽端過一碗開水遞給了女婿:“吃嗎?鍋裏還熱著呢。”“額吃過了來的。”“哦,這兒還有一個煙鍋子。”“哎呀,你就能胡張八結的,小輩哪能當著長輩的麵吃煙呢?!”“哈哈,新社會啦嘛,還這麽大規矩。”“再新社會,也得有個尊長吧。”“嘿嘿,額不吃。”有兒笑著答道。

    “珍兒說,讓額給你尋上個事兒。”“嗯,屋裏緊迫的這個樣子,不出去不行。幾個娃兒慢慢都大了,花錢的地兒也多了。”“老早額那個大師傅,現今在縣裏那財政局當事務長。額給人家說了一下,就去食堂裏學做飯吧。不然,你還能幹了啥?”“嗯,也是。”

    “到了人家那兒,可要好好幹,手腳勤快些,甭給額丟臉。”“嗯。”“還有一條,不能討人嫌,甭把人家東西往屋裏拿。額可醜話先說到頭裏,偷偷摸摸的事咱可不能幹。”“那肯定了嘛。嘿嘿,咱就不是那號人著哩。”“你出去了,可這屋裏還得照應,光珍兒一個人也不行。”珍兒媽在一旁叮囑道。“那肯定了嘛,這個你們就放心吧。”

    有兒從西村丈母娘家回來,把這事兒給珍兒說了說,一家人可開心了。夫妻倆把地裏的活兒趕了趕,收拾好衣物,有兒便背上被卷兒,一路步行三十多裏,到縣裏給人家當大師傅去了(柿子灣一帶稱食堂做飯的為大師傅)。有兒和氣,手腳也勤快,見了人總先打招呼。可這滿腔熱情,一片忠心,能否換來個立腳之處,暫且不得而知。

    日子過得也快。到這時候,根兒已經在村裏的高小念了一年書,認了不少字兒了。可有兒走了之後,家裏缺勞少力的,地裏的活兒又多,光靠珍兒一個人,也實在是有些忙乎不過來。這天晚上,吃過晚飯,珍兒對兒子說:“根兒,你甭念書了吧?你看地裏活這麽多,額獨個招架不過來。”“哦。那你說額甭念了?”“啊,認上個字就行了。”就這樣,娘兒倆說了幾句,根兒便串門子去了。

    根兒雖然有些不舍,可他是家裏的長子,也該替爹媽分憂,就像從前跟爹轉村子賣菜一樣,都是做兒女的本分,於是就答應了。第二天,根兒給高小的先生說了一下,便輟學回家,和媽媽一起下地幹活去了。吳家這根兒,人挺聰明,也勤勤,能吃苦,隻是待人接物憨厚些。根兒雖然念了一年高小,可人家後來在村裏學唱戲什麽的,自己識了不少字,湊合著能寫信了,甚至在村裏的業餘劇團當了導演,還改編起了劇本。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村子裏的土牆上貼出了慶祝共和國成立的標語。社稷履新,江山易主。新天,新地,新氣象。村裏不許賭博,提倡婦女參加勞動,古老村莊多了一道五顏六色的風景。

    村子裏又搞起了互助組,幾家幾戶的自願組合在一起,幫工、換工的,也就幹了起來。可日子一長,也漸漸出現了一些矛盾,什麽出勤不出力啦、這家多那家少啦之類的閑話就不贅述了。

    話分兩頭說。卻說生兒一家幾口人住在牛院裏。房子小,孩子多,擁擠是可想而知的;而且孩子們一天天在長,開銷也漸漸大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從苦到甜容易,可從富裕到拮據那就不好受了,不光孩子們有個適應的過程,就連生兒夫妻倆也經過一番心裏掙紮才在無奈中麵對現實的。生是為了活,活是為了生,這就是人生。

    這天,生兒回到家裏,吃過晚飯,就和老婆說起了他的想法。“娃他媽,額想教立娃出去的。”“可立娃才十二呀,太小的。”“唉,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男孩不吃十年閑飯嘛。屋裏這個情況,也是沒法的事。”“啊,人常說,半大的小子,吃死老子。一個一個都大了,光景緊張的。”“想來想去,想送立娃出去學上個啥。一來,學個手藝,將來不愁;二來,還能掙兩個錢兒回來,接濟接濟屋裏。”“可這點點著,人家哪兒要他呢,他能幹了啥呢?”

    “額從前認識那降縣爐院的掌櫃的,人不歪,額給人家說了一下,就讓立娃當學徒去。”“爐院?”“嗯。”“哎呀,那爐院可苦著哩,娃能頂下來?”“心痛的?”“你敢不心痛?”“小子家苦一點沒啥。你不聽人說那,年輕的時候苦不算苦。”“說是那個說法,可真落到自己頭上,總不忍心。”“那也沒法。再說了,學徒的也不止他一個。”“可恐怕他最小吧。”“啊,掌櫃嫌小些,額硬給人家說哩,才答應了。”生兒老婆禁不住掉下了眼淚,沒有再說什麽。

    這爐院是做鑄造的,鑄銅、鑄鐵什麽的。可想而知,熔煉、翻砂、打光什麽的,樣樣活兒都不會輕鬆,光那翻砂就累得娃兒們夠嗆。雖說掌櫃的是事先答應了的,可等生兒帶著立娃去了的時候,掌櫃的看立娃又瘦又小,人家還是不太願意收。生兒又一番好說歹說,還送點禮。最後,掌櫃對生兒說,娃是你的,你不心疼,額還說啥呢。就這樣,爐院勉強收下了立娃。在爐院幹活兒,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來說,的確很吃力。但立娃實誠,從不偷奸取巧的。對這一點,掌櫃的也還算合了心意。

    爐院是私人工場,用人做事,都是再三考量、精打細算的。據說,這家爐院曾失過一次火,雖然火不大,可巧把賬房的賬本給燒了,多虧賬房先生腦子好使,來往賬目在人家心裏記得一清二楚,才避免了損失,也博得了更好的信譽。當然,這個賬房先生也贏得了記性好的美名。

    孩子總歸是孩子,苦歸苦,回到家裏,立娃還講講爐院的事兒給弟弟妹妹聽。說是有次爐院夥房吃包子,爐院裏人多,得做好幾鍋包子才夠吃。夥房蒸熟一鍋,大家夥就你一個他兩個地吃一鍋,夥房一連蒸了好幾鍋包子,大家夥都覺得沒吃飽,閑言碎語的,弄得夥房大師傅沒法子。這事讓掌櫃的知道了,掌櫃的算了一下,讓夥房按每人幾隻包子準備,每蒸熟一鍋先不發、捂起來,直到所有包子都蒸好了才一並發給大家夥吃,結果大家夥都吃飽了,還比以前少蒸了兩鍋包子呢。也由此,立娃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吃飯的時候,他非等人到齊了、飯菜都上了才開吃。這都是閑話,不提也罷。

    當然,和外出謀生不同的是,新舊更替也給那些有點門路的人帶來了新的機會,也由此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開始新的生活,不是嗎?那個柳灣的將兒就在他弟弟勇兒的安排下,到了平陽一家兵工廠去工作,不用說,這村裏的人可羨慕了。

    漸漸的,隨著大陸的解放和土改的完成,柿子灣一帶鄉村又開始了合作社,各家各戶的地和牲口都歸了社,由生產隊統一安排農活,莊戶人集體勞作,延續了數千年的一家一戶的生產方式成為過去。也是在這個檔口,這一帶城裏頭也開始了對私改造,東家、掌櫃、夥計這些名詞也走進曆史。社會生產方式的改變,必將伴隨著社會生活方式和一些人命運的改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