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乍暖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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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落了一地的柿子葉幹透了。大清早的,老遠就能聽見“唰—唰—”的用竹耙子摟柿子葉的聲音。青黃不接的時候,這幹柿子葉也是最好的飼料,喂羊、喂牲口、喂兔子什麽的,都呱呱叫。雖然說已經打過春了,但天兒還挺冷,池泊裏結著薄薄的冰,岸邊光禿禿的楊樹、柳樹在寒風中搖曳。
這天晚上,英子大哥立娃來到葉子家。立娃一進門就問道:“根兒在嗎?”“哦,立娃呀。在屋裏呢。”珍兒剛從茅房出來應道。“根兒。”立娃一邊朝根兒屋裏走、一邊喊道。“嗯,誰呀?”根兒從屋裏應道。“是額。”立娃一邊說、一邊進了屋子。
“哎,快過年了,咱弄點魚去?”“魚?”“嘿嘿,估計水庫裏的魚也大了。咱聯絡幾個人,弄魚去!”“這行嗎?水庫可看得緊呢。”“哎呀,額看過了,沒問題。天黑了,咱去涵洞那兒弄。”“真的?”“哎,先甭給額媽說,哦。”“那肯定了。”
第二天傍晚,才下工回來,根兒就催他媽早點吃。飯一吃過,根兒便拎個口袋出去了。根兒和孫家的平娃、邢家的堂娃三人跟著立娃沿溝岔而去,不多時便摸到了雲嶺水庫。
西北風嗚嗚刮著,遠處不時傳來狗叫聲,涵洞口的水麵上已結了一層薄冰。平娃腿剛邁進水裏,就凍得“哎呀”一聲跳了上來。“小聲點,你!”堂娃訓斥道。“水蠻深的,襪子、褲腿兒都濕了。”平娃齜牙道。“真沒用!那你在這兒望風,額們下去。”根兒道。“那你們快點,冷死啦,額褲腿都濕了。”根兒和立娃、堂娃三人挽起褲腿,忍著刺骨的寒冷,慢慢淌進涵洞裏去了。
不一會兒,平娃哆嗦著小聲對洞裏喊道:“哎,人來了,快出來。”“算了吧,你!”洞裏小聲訓斥道。不多時,平娃又喊了一次,洞裏沒人應聲,隻聽見“噗咚、噗咚”摸魚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平娃壓著聲兒對裏麵喊道:“真來人了!趕快出來!”根兒幾個趕快從涵洞出來,換上鞋子,拎起濕漉漉的口袋、靴子,撒腿就竄,沿著溝岔跑回了家。
這一帶地表水比較少,距離汾河還有二三十裏,莊戶人很少能吃到魚。立娃這幾個弄回這些魚,自然是給家裏困苦的生活帶來了一份竊喜和歡樂。實際上,根兒他們幾個後來又去過幾次水庫,也沒有被人給逮住,可邢家堂娃的小腿上卻從此落下了牛皮癬的病根,常常撓得血紅裏拉的,一直也沒能治好。當然,這是後話了。
不知不覺一年一度的春節到了。大年初三後半晌,鄰村的王家老婆走進了吳家稍門。“珍兒在?”“誰呢?在裏。”珍兒應聲從屋裏出來:“哦,他嬸子,你來了,快進屋。”有兒笑著泡了壺燙茶。王家老婆一邊接過茶碗一邊招呼道:“你沒上班去?”“啊,明兒個去。快坐,外麵冷的,喝上一口,暖暖。”“嗯。”“你看你把屋裏收拾得利索的。”“利索啥呢,胡過哩。”“額說那啥,你家根兒多大了?”“過了這年,就虛二十三了,不是些,額急得呀。”“哦,那是不小了。有說下的了嗎?”“哎呀,還沒有,多虧你操這個心了。”“啊,額說你屋裏光景好些,他爹在外麵幹事,根兒又實誠,額就說給娃張羅張羅。”“額準備得差不多了,額也是說趁這年,趕緊說上一個。”
“倒是有個合適的,爹媽都是正道人,就是女子有點黑,可人家針線活兒可好哩。”“咱一個莊稼戶,白呀黑的倒沒啥。女子多大了?”“十七了。”“哦,差五歲,那小些也好。”“現今這新社會,各家各戶都差不多,也沒啥好打聽的。那哪天讓兩個娃見上一麵?”“嗯,就是。你給人家說去,定個日子,見上一麵。”“看把你急得。”“娶過了,額也就了了一宗事。”“啊,也是。現今社會好的,成親也簡單,見了麵,要都願意了,就去公社裏領個結婚證,選個日子把禮典了,就算完婚了。”“額就說,要能行了,額正月裏就娶。”“這麽快呀。”“嗯,根兒大了,人家和他一般一歲的都結了。”就這樣,王家老婆說了說便回去了。當然,大過年的,什麽都有,珍兒並沒忘記給媒婆帶上禮兒。
得知大哥的對象有了譜兒,這多娃自然也高興。不是嗎?哥哥要成了家,不就快挨上他這個弟弟了嘛。說起多娃,這話就有點長了。當年生多娃的時候,吳家還住在村東頭溝沿上的窯洞裏,可以說是家徒四壁。無奈之中,珍兒把剛滿月的多娃送給了西村一家河南人。後來,也就是有兒到縣城食堂幹了大師傅之後,家裏情況漸漸好轉了,珍兒加倍退還了人家當年給的麥子和玉米,又把多娃從那河南人家裏要了回來。當然,這是幾年前的事兒了。
珍兒既然這麽急,自然也是早就準備好的。早在去年夏天,吳家就張羅蓋房子了。根兒領著妹妹葉子和弟弟多娃又是拉土、打土坯,又是拉木料、拉磚瓦的,請來匠人先把院子西北角的飯廈子拆了,搭到院子東邊去。然後,在三間北廈西側,也就是原來飯廈子的基地上,續蓋了兩間北廈,把北廈擴展到五間。這些王家老婆剛才也都看見了。怎麽說呢,長話短說,算是根兒有福氣,和人家女兒見過麵,雙方都願意,這親事倒是挺順當。
正月二十六,根兒一身嶄新的藍中式衣服、藍帽子上綴著串銀燦燦的珠子和小花、一副茶色眼鏡,大紅綢子紮一朵大紅花從左肩披到右下。兩匹棗紅大馬也打扮妥當了,籠頭上纏著紅細繩,馬額上貼著紙花兒,馬背上披著紅底小白花棉褥子。壓馬娃也打扮一新。趕太陽上來,簡單吃過早飯,新郎官騎上棗紅大馬,壓馬娃坐到馬前,迎親的抬著彩禮兒,吹吹打打的,就出了村,去鄰村接新娘去了。中午時分在新娘家吃過酒席,下午便帶著新娘往柳灣走。新娘進村了,吳家院門口擠滿了男女老少。
“來了,來了”一群小孩從巷口跑了過來。不一會兒,新郎新娘在送親、迎親的簇擁下一前一後騎馬而來。快到吳家門口的時候,新郎新娘下了馬。新媳婦一身嶄新的粉紅色中式衣服,手裏拿著紅紗裹著的手電和辟邪的柳條,在伴娘和娘家人的護送下低著頭,幾步一停的,落在新郎的後麵。嗩呐聲、鞭炮聲、嬉笑聲熱鬧一片。迎親的催新媳婦快點走,送親的卻拽住不給走快了。最後,在半推半就中,新娘緩緩進了吳家的院門。
按莊戶人的習慣,吳家擺了十幾桌酒席,親戚朋友、同一條巷子的甚至全村每戶一個代表都來了。主事的當眾宣讀結婚證書,給主席像、爹娘和來賓鞠過躬之後,酒席就開宴了,又是敬酒又是都笑的,好生熱鬧。才煉過鋼鐵、修過水庫的,莊戶條件有限,酒席不厚,雖然也叫七碟子八碗,但蔬菜多、葷菜少。不管怎樣,這婚禮算是辦過了。
漸漸的,城牆根的迎春花在殘雪中吐出新芽,莊戶人也開始正兒八經上工了,送糞的送糞,犁地的犁地,打胡結的打胡結,耙地的耙地,春耕春播忙起來了。
剛過二月十五,媒婆來到了劉家,說過年時給英子提的兩門親事沒成,人家男方不願意。這男方都是哪家呢?一個是明娃家的小兒子革兒,另一個是就是永娃家二娃子順娃。革兒就不說了,人家家裏條件好,不願意也理解。可順娃就不同了,不僅比英子大七八歲,他爹和紅兒媽不清不楚的,名聲不好,英子本不樂意呢,可沒想到順娃還不願意。雖然說英子還小,才十五、六歲,可村裏一般一歲的都訂親了,英子兩總門親事都沒成,再加上花地裏的事,就甭提心裏多難受了。
這天,懶洋洋的太陽還沒出來,生產隊上工的鍾響了,莊戶人在黑板前看過隊長安排的農活,便回家準備上工。英子哥嫂拿小布袋裝了用柿子葉和麵粉做的窩窩頭,給爹媽說了一聲,便走了。英子說她頭疼,不想去了。爹媽出門前叮囑說,燒上一碗麵湯趁熱喝了,甜麵湯養人。英子光“嗯”了一聲,可沒動彈。待到中午,一家人從地裏幹活回來,英子還裹著被子躺在炕上。飯熟了,喊吃飯,英子也不吃。霞兒也就是英子媽摸了摸英子額頭,沒發燒,就沒往心裏去。
家人走後,英子也沒燒麵湯喝,仍在炕上蓋著被子、靠著被卷兒半坐著,懶得動彈。的確,這幾個月來,英子成天價提心吊膽的,怕懷孕,夜裏老睡不踏實、做噩夢。這幾天,時常精神恍惚,眼冒金花,頭昏昏的。而那個勝娃呢?聽說是才說了個媳婦,家裏人可心盛了,正準備後半年娶親呢。勝娃不僅對英子沒一點兒歉意,甚至偶爾還咋呼咋呼地嘲諷英子幾句。想到這些,英子越覺得活得沒意思了。快後半晌的時候,英子起身下炕,稀裏糊塗的,拿來一瓶子農藥,靠著被卷兒,閉著眼睛,一飲而盡……
傍晚,劉家人下工回來,到巷口就聞到了一股農藥味。劉家人心想,大概哪家藥瓶子讓貓給弄打了。可越往裏走,藥味越大。劉家人緊走兩步推開稍門,藥味更大了,喊了兩句英子,不見答應。急忙推開英子的屋門一看,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炕上的被子、炕單兒亂七八糟,英子倒在那裏,白沫流得炕上滿是,英子已經發硬,肯定歿了好一會兒了。
劉家哀嚎成一團。哥嫂趕緊喊來鄰居,幫著給英子擦洗臉、手腳,換上幹淨衣服,梳了梳頭發。劉家父親讓人把本來給自己準備的壽棺抬過來,劉家嫂子用細條帚掃掃幹淨,當晚英子就入殮、合了棺。
英子沒出閣就歿了。按柿子灣一帶的風俗,第二天,在鄰居幫助下,在一處偏僻的崖根上挖了個小窯。趕天黑,把棺材推進去,用土坯封了窯口,在窯前堆了個墳塋,算是把英子丘了起來。葉子、環兒、娥兒都去送了一場。還有人看見馮老師曾跑到英子墳前站了許久。至於那個勝娃,則看不出有什麽負罪感,照樣人五人六地當他的領工的。再後來,聽說還當上了小隊幹部。剛開始,村子裏還說說英子的事,但隨著春耕春播的日漸忙碌,也就漸漸淡漠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