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卻把花來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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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日,原非白沒有再來找我,聽說他這幾日在張之嚴府上流連忘返,洛玉華也頻頻拋頭露麵地接待。而我則是閉門謝客,就算不得不出去,定然深夜回府,盡量不要驚動隔壁的原非白。

    大太陽底下,我眯著眼睛呆呆地看著仆人在斷牆處砌起一道新的高牆,然後一頭紮在賬本裏。

    這一日正同孟寅清點貨物,忽然沿歌來報踏雪公子差素輝前來送信,說是想請君老板過府一敘。

    我想了想,這樣躲下去也不是辦法。踏雪公子在江南是何等的大事,我君莫問這幾天稱病不出席,已經有很多飛短流長了,也罷,有些東西總是要麵對的。

    我便欣然點頭道:“好,那請這位小哥回複白三爺,莫問三天後定然到訪。”

    素輝應了聲是,抬起頭來,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對他一笑,出聲喚道:“送客。”

    他張口欲言,卻終是閉上了口,麵色沉沉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

    三日後,我帶著四大隨從,準時出了君府的正門。不用打車,不用坐轎,更不用騎馬,一個左拐,前行三百米左右,再一個右拐便到了原府。

    素輝和韋虎還有吳如塗早已衣裝整齊地站在門口。

    原非白親自迎在門口,墨發烏髻上隻戴了頂尋常銀紗冠,插著一根鑲金補的白玉簪,一身神清氣爽。看到我來,絕代玉容展顏一笑,我那顆女人的心髒,差點沒有跳出來。

    我掛上職業笑容,抱拳微躬身,“莫問見過原三公子。”

    原非白含笑向我走來,素手輕扶,輕聲道:“君老板來得真準時。”

    嘿,咱倆是近得不能再近的鄰居,能不準時嗎?

    其實為了不早飛過來,我都在夕顏那裏磨蹭半天了。

    “三公子賞宴,莫敢不從啊。”我笑得燦爛。

    他笑道:“我隻比君老板長三歲罷了,不如以名相稱,就叫我非白如何,莫問?”說罷,他一派自然而親熱地拉著我向園內走去。

    我一時如電流穿過全身,心神恍惚間,竟然忘了掙脫,等我醒來時,原非白依然平靜無波,瀲灩的鳳目卻向我瞟來。我趕緊慢慢掙開他的手,將目光移向滿園翠綠。

    江南園林向來以疊石理山、布局精妙冠絕天下,尤以這錢園為勝,奇石玲瓏多姿,或植於花草中庭,或立於碧波泉潭,水石相映間,花木布局錯落有致。其建築風格更是出奇製勝,亭榭廊檻,宛轉其間,一反拘泥,軒豁相套,舉步間,景中藏景,往往令人有豁然開朗之感。

    當初那錢老板頗引以為傲,每至佳節必邀以張之嚴為首的權貴名流等到錢園吟詩看戲玩樂什麽的,當然也包括生意場上的死對頭——我君莫問。而張之嚴本人也對錢園讚歎不已,就在永業六年將在建康的太守府後花園以錢園為藍本大興土木翻新一遍,更名“瀏園”,也是日後小庭朝“仁智宮”的原型,當然這是後話了。

    且說當時的我不由讚道:“這錢園真可謂江南園林之冠也。”

    原非白眉目含笑,神情輕鬆愉悅。

    我暗想,也許原非白如此想同我一敘,無非是掛念這幾年我過得好不好吧,畢竟這麽多年都過去了,許是同我一個心思,想同昨天告個別吧。

    我努力將他看作一個老朋友,便不再吝惜自己的笑容,漸漸放鬆了自己,同他自然地攀談了起來。

    遊至一炷香時間,素輝過來奉上茶,及一應幹果點心。我打開茶盅,卻見盅中嫩綠清亮,輕呷一口,滋味鮮爽回甘,不由讚道:“好一壺陝青,紫陽毛尖果然名不虛傳。”

    這是原非白最喜歡的一種茶葉,以前在西楓苑裏,我幾乎天天為他奉上。

    原非白淡笑著,“君老板好眼力,不愧是茶業大亨。”

    “公子謬讚,隻望有一天這亂世能早日結束,東西亦可早早相通,便能早一日造福東西兩地茶民了。”我由衷歎了一聲。

    原非白點點頭道:“君老板所言極是。戰事雖緊,但亦要照顧東西商貿流通。”他認真地沉吟片刻,“待我修書一封,幫君老板取得西北的絲茶之路,從此君記商號便可以自由進入西北販絲茶等物,這樣可好?”

    我不由大喜過望,站起來向他深施一禮,“莫問替君家上下及西北茶民先感謝原三公子了。”

    他上前一步扶起我。

    我心一驚,向後退開去。

    他的眼神一陣黯然,但轉瞬又換上笑臉,“這邊請。”

    我跟在他的後麵,保持一定距離。迎麵一座高坡,慢慢爬上去,來至坡頂,一股清香撲麵襲來,一眼望去,不由心神俱凝,卻見一個人工小穀,滿眼碧綠,陽光下花團簇動,或紅如烈焰燃燒,或潔白如羊脂凝玉,又夾雜著紫霞燦爛,沉沉墜在枝頭,甚是熱鬧。

    我記得以前這裏明明種了滿坡桃杏、丹桂、金橘還有瓊花等奇花名樹。這些花莫非是新移栽過來的?

    而且這些花很眼熟,以前好像見過的,我再眯著眼認真一瞧,我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仿佛一下子到了嗓子眼。

    我輕輕扶起一支潔白的花朵,卻聽身後那如絲緞般的聲音傳來:“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這是《詩經》裏描寫迎親的場景,那舜華便是指這種木槿花。花雖小而豔,朝開暮落,紛披陸離,迎風招展,如朝霞映日,素有日新之德,又有先賢作詩吟詠:士不長貧花不悴,一番風雨一番奇,故而又有人稱之為無窮不盡的君子之花。”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隻能努力平複自己那顆跳動的心。說實話,當我剛剛來到這裏時,我並沒有太在意我的胡人娘給我取這個名字,因為那時的我隻顧想著如何回到我原來的世界。

    等到我有意識木槿這個名字太過通俗,通俗到家門前做籬笆的植物也叫作木槿時,我的胡人娘已香消玉殞,無法再為自己改名了。

    小時候買不起頭油、胰子,錦繡也常常為我倆摘下木槿花枝葉洗頭梳發;入了紫棲山莊後,每到夏日裏,我會把木槿花揉在麵粉裏,給小五義,尤其是碧瑩,做我們建州人常吃的麵花,有時也煎個蔥油餅什麽的補充營養。因為我記得前世書中提過,木槿花的營養價值極高,富含蛋白質、維c、氨基酸,還有什麽黃酮類活性化合物及黏液質等,然而我卻從來沒有深想過將這木槿花同君子的高義聯係在一起。

    我的眼前一片迷霧,什麽也看不真切了,隻能聽到他的聲音飽含感情,“曾經有一個女子,她就像精靈一般進入了我的世界,僅僅一年時間,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似從來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一樣。可是每當午夜夢回,全是她的笑顏,一切就好像在昨日,她對我淘氣地說道‘三爺明鑒哪’。”

    他苦笑一聲,他的聲音出現在我的耳邊,略帶著一絲激動,“她的名字就叫木槿。”

    我的手想抽回枝頭,卻早已被他緊緊握住,他的龍涎香環繞在我的周圍,他溫暖的吐氣細噴在我的耳根,他的聲音滿是苦澀憂鬱,“木槿……為何……她……為何不肯認我,你……可是我那苦命的妻,花木槿。”

    他終於捅破這層窗戶紙了,我渾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如風中枯葉,再想插科打諢,卻是連開口也萬般艱難,多年的涵養刹那間灰飛煙滅,淚水模糊了我的眼。

    我努力地推開他,他卻從背後緊緊地圈住了我,“木槿。”

    好半天,我才找到了我的聲音,“你認錯人了,原三公子。”

    我企圖推開他,可是他卻將我抱得更緊,“這麽多年,你是怎麽過的,你可知讓我好找啊。”

    這個懷抱是如此溫暖,唯有午夜夢回時才得相見,我無力也無法再掙開。龍涎香的香味更濃,我們兩個人的身影合成一個,時隱時現在花蔭下,我驚覺口幹舌燥,這是一種很久沒有出現的感覺。

    我努力推開了他,疾退三步,整著微亂的衣衫,對原非白匆忙抱拳,“恕君某告……”

    “不準。”原非白忽地大吼一聲,看著我的鳳目隱有一絲血紅,“你究竟在怕什麽?”說到後一句時,他語氣緩了下來,目光有了一絲狂亂。

    他向前一步,對我伸出手來,似乎努力保持柔聲道:“木槿,這不是夢,我又見到了你,對嗎?所以你不要離開我了。”

    我又退了一步,淚水早已打濕了麵孔。

    他慢慢放下了手,一陣含著木槿花清香的風拂過他的墨發,遮住了他淒愴的眼。

    我平靜道:“三公子,您的花西夫人是天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早已為了守貞葬身在八年前的巴蜀火海之中。”

    他如遭電擊,怔在那裏。

    “她若是回來了,你又當如何自處,她又當如何麵對這原家的是是非非?”我努力展顏一笑,“三公子,這不是夢,卻也是夢。八年已過,花木槿早已成塚中枯骨。三公子也曾有過妻兒,在這裏的隻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君莫問罷了。”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痛不可言,許久他方才開口,而那聲音分明冷到了極點,“是因為他嗎?”

    我慢慢轉回頭,不想讓他看到我眼中的絕望,“原三公子,我還是那句話,花木槿死了,請你忘了她吧。”

    我拭去我眼中的淚水,正要往門口的方向邁去,卻聽身後一陣奇怪的呻吟,我回頭一看,卻見非白一手扶著一棵木槿樹,一手關節泛白地抓緊著右腿膝蓋,額頭冷汗細密,嘴唇煞白,眼看就要跌坐到地上。

    我心一驚,立刻奔回他的身邊,一下扶住了他,可是搖搖欲墜間,他將我帶倒在地,我驚問:“原三公子,你怎麽了?”

    莫非是他的腿傷複發了嗎?可是八年前不是明明已經痊愈了嗎?他緊咬牙關,雙手發顫,根本無法言語。

    我忽地想起以往他的左邊衣襟裏總是裝著一瓶止痛麻藥,那時不止他,連他身邊隨侍的仆從也帶著,就怕他的腿傷發作,疼痛難忍時派上用場。我試著往他左衣襟裏掏著,果然摸到一個紅色的小瓶子,我抓了出來,嗅了嗅,果然是麻藥,便幫他往嘴裏送,又奔到前麵的涼亭中將茶碗中喝剩下的茶水潑掉,倒了些清水溶下麻藥,端著茶碗跑回他的身邊,讓他靠著我,喂他艱難地喝下。一時間他的額頭汗如雨下。

    我急得淚如泉湧,哽聲道:“你的腿怎麽還是沒好嗎,怎麽會這樣呢?”

    我正要起身去喚人來,非白卻緊緊摟住我,“你莫走……”他萬分痛苦地喘著粗氣,手指卻幾乎掐進我的肌膚,“莫要再離我而去了……”

    他的嘴角緩緩滑下一縷血絲,我終是哭出聲來,“三爺,你且歇一歇,我求你別再說話了。”

    他撫上我的麵頰,癡癡地看著,飄忽一笑,“木槿。”

    他平複著呼吸,再一次湊近了我,吻去了我的淚水。

    我的淚流得更猛,卻無法抽身,緊緊閉著眼睛,無法自拔地貪戀著那種夢中都渴求的龍涎香,心中湧起一種無法言喻的戰栗而酸楚的感覺。

    很久以前,一個少年誆我來到他的身邊,卻乘機反擰著我的雙手,威脅我不能再對別的男人露出媚態,那時我痛得淚流滿麵,他卻又輕輕地吻去了我的淚水。

    是的,他總是讓我哭,哪怕八年以後,依然輕易地讓我淚如泉湧,卻仍然用這種方法,笨拙地為我止住悲傷。

    不知何時,他的吻密密地落下,慢慢移到我的唇間,我隱隱地嚐到血腥的味道,可是那無盡的纏綿,我甘之如飴。

    “主……子。”

    小放的聲音傳來,如平地一陣炸雷,驚醒了我,卻聽到齊放的聲音有些尷尬,“主子,夕顏小姐出事了。”

    原非白的手一鬆,眼神黯了下來,我也回到了現實,悄然咽下了他的血絲,站了起來。回過頭時,卻見不知何時,素輝、韋虎和齊放站在不遠處,素輝和韋虎麵色不善地圍著齊放。

    我著急地問道:“夕顏怎麽了?”

    齊放的眼神閃爍,我意識到可能同軒轅翼有關,便對素輝和韋虎道:“剛才你家三爺舊症複發,請二位壯士快來照顧你家三爺。”

    我說話間,二人麵色早已大變,口中喚著三爺,疾奔向我身後,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原非白。

    我硬起心腸,沒有再回頭,跟著齊放就著牆頭翻回了君府,卻見三個長隨早已在希望小學門口候著,原來剛才有暗人潛入府中,試圖綁架夕顏和軒轅翼。

    我回到家裏,急忙趕到夕顏那裏,卻見一地的血,我驚問可是夕顏和其他希望小學學員被暗人傷了。

    酒鼻子朱英一反醉醺醺的樣子,雙目一片清明,獰聲道:“這群龜孫子……小姐和表少爺趁爺到隔壁園子拜訪原公子,便從希望小學的牆頭逃學出府去。正巧歹人也從這牆頭進來,幸而正被我們撞著了。表少爺為了救小姐,受了重傷,現在還沒醒呢。”

    “查清楚是誰了嗎?”我左右眼皮跳個不停,“京城的探子怎麽說?”

    “殷大人被關進了詔獄。”

    我心裏萬分擔憂殷申,吩咐朱英,讓京城的探子一有消息即刻來報。

    我去看了夕顏,夕顏坐在軒轅翼的床邊,一張小臉有些發呆,我看了立時心疼了起來,本來一肚子責備的話也隻化作了一片歎息。

    夕顏撲到我的懷裏,小身子發著抖,緊緊抱著我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嗚嗚哭了起來,“爹爹、爹爹,黃川會不會死掉?”

    我搖搖頭,“傻夕顏,朱伯伯不是說了,黃川會沒事的。”

    軒轅翼臉色蠟黃,緊閉雙目,肩頭纏著紗布。我安慰了半天夕顏,夕顏說一定要陪著軒轅翼,我便由她去。

    齊放跟我回到書房說道:“主子累了,還是先歇著吧,今夜我會加派人手夜巡。”

    我吩咐齊放:“小放,現在江南不安全,即刻修書一封,讓夫人準備一下,接夕顏和黃川去大理避一避。”

    齊放想了想慢吞吞道:“若是讓小姐和黃少爺去了大理,萬一將來……主子跟三公子回西安,夫人借此要挾主子可如何是好?”

    我輕搖了一下頭,擠出一抹笑,“小放,原家這渾水,你以為我還會去蹚?”

    齊放輕歎一口氣,“既然主子這麽說了,我這就去準備。主子不是說此次要隨商隊一同去大理嗎?不如讓小姐同表少爺一起去吧。”

    我點了點頭,又喚住了齊放。他再一次停下來,疑惑地看著我。

    我取了鵝毛筆,在紙上寫下了李商隱的名篇《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然後到床邊翻出個紅木錦盒,裏麵裝著那支東陵白玉簪,我摩挲了半天,終是含淚長歎一聲:“替我將此物親手交還於踏雪公子吧。”

    齊放看了我幾眼,幹脆地諾了一聲,也不問裏邊是什麽,便拿著出去了。

    我前去希望小學,沒想到幾個年長的孩子已經拿著平時練的兵器守在門口了。

    那些孩子的眼中分明出現了久違的恐懼,看到我來,都圍在我的身邊,小的幾個,開始流著鼻涕眼淚。我一陣心痛,安慰著他們,“莫怕,我們大家都會沒事的。看,先生已經讓這麽多叔叔來守著學校呢,對不?”

    七歲的美珠抽泣著,“先生,我害怕,娘娘和爹爹被馬賊劫殺的時候,也有很多叔叔保護,可最後爹爹和娘娘還有那些叔叔還是都死了……”

    “不怕,不怕,今天晚上先生親自守在學校裏,不怕哦。還有最厲害的齊叔叔、朱叔叔、沿歌和春來哥哥,連書呆子元霄哥哥也過來。先生同東吳太守是好朋友,張太守也專門派了一隊人馬來幫先生守著呢。”

    我安慰了半天,孩子們才安下心來,乖乖回房睡覺了。

    回到書房,卻見齊放回來了,說是踏雪公子有回贈。

    我硬著頭皮,進了房門,卻見書桌上一卷長物,我一看,卻是一卷畫軸。

    我輕輕從畫軸中抽出一卷畫來,展開一看,卻是一幅《春閨賞荷圖》,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側身坐在湖心亭的小椅上,雙手交疊,微笑著目視前方,背後是無盡的粉荷碧葉。

    這是永業三年六月裏他替我畫的。我記得那一天,我坐得脖子酸疼極了,事後他卻怎麽也不讓我看那幅畫,堅持要帶著這幅畫去洛陽裱,因為洛陽有著最好的裱畫師。可是等他回來,我得知了錦繡的傷心事,再後來我發現了錦繡和他的秘密,於是我再也沒有興趣看這幅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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