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疑變弓月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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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跟前,他反手向我淩厲地抓來,我幾個閃身躲過,在他背後輕道:“非玨莫驚,我是瓜洲君莫問。”
他微一遲疑間,我早已抓住了他的大手,向暗處躲去。
我拉他伏在草垛暗處,卻聽段月容焦急的聲音傳來:“莫問、莫問。”
我同他挨得極近,他的呼吸輕輕吹到我的臉上,像極了我第一次見到非玨的場景。那時受了驚的非玨夾著我飛到了大槐樹上。八年已過,他的身上依然有著那種熟悉而又淡淡的奶腥味,然而恍惚中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唯有那雙酒瞳,在無限漆黑中對我發著幽光,深不可測。
段月容冷冷道:“給我搜,若是一隻蒼蠅飛出去,你們都別想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士兵領命之聲在空曠裏回蕩,腳步聲和著鎧甲兵刃相互撞擊。等士兵集結完畢,過了我們所在的那個草垛,我拉著撒魯爾悄悄走出集市,來到大草原。
星光遍灑大地,我呼了一口氣,回頭關切地問道:“非玨,你沒傷著吧?”
撒魯爾立刻甩了我的手,後退一步,冷冷地看了我幾眼。那目光如此陌生,甚至我能感到有一絲淡淡的厭惡。
我的心中漾著傷感和茫然,但轉念一想,這才領悟我君莫問在民間還有另一種傳聞,那就是君莫問是大理段氏的兔相公!
段月容喚我的名字如此自然,讓他誤會是正常的,而方才我緊緊拉著他的手,他不甩開我想必也隻是為了逃命吧?
我一陣黯然,向後讓了讓,隨即強笑著作了一個揖,“方才為了脫身,冒犯了公子,還請恕罪。”
撒魯爾的麵色也有些不自然,但明顯緩和了些,淡笑道:“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君老板,又承你出手相救,感激不盡。”
我訥訥地說了幾句客套話。我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滿眼卻是焦躁不安,知道他是擔心那抹豔姝,便道:“公子莫急,莫問已派人暗中營救尊夫人,請稍候片刻,隻是此地不宜久留……”
他的酒瞳冷冰冰地掃向我,似在不停地揣度我。
我隻好歎了一口氣,“藏獒是世上最好的搜索專家,不過半個時辰,七夕就會追來,你先同我往聖湖處躲一躲,那裏濕氣甚重,可掩我倆的氣息。”
他絞著我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展顏一笑,“好。”
我望著他沒有笑意的笑容,知道他心事重重,欲說幾句安慰的話,卻又因他眼中的防備而堵住了所有的話語。心說多說無益,等躲過這一劫再說吧,於是便一言不發地在前方引路。
不久聖湖近在眼前,十六的嬋娟倒映在聖湖之上,清冷神聖,隨風不停地飄零破碎,宛若人生。
我鬆了一口氣,回首對背後一直沉默的紅發青年笑道:“到了,公子先在此處歇息片刻,不出半個時辰,會有人來接應我們的。”
他微一點頭,也不說話,隻是坐了下來,望著天際的圓月。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走了一會兒路,腿腳也有些酸,剛想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近他身,他的酒瞳冷冷地瞟過來,我隻好尷尬地又站起來,在離他遠一些的地方坐了下來。
一時沉默是金。
我癡癡地看著他英挺的側影,心中無限感慨。
忽然他回過頭來,冷冷道:“你在看什麽?”
我語塞,趕緊別過頭去,訥訥道:“對不住。”心中萬分難受,忍不住輕聲說道:“你很像我一個失散了多年的朋友,我和他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庚戌宮變那陣,我們在秦中大亂時失散了……我答應了他會去找他,可是卻沒有履行我的諾言……
“他的腦子不太好使,所以總是愛忘事,眼神又不好,老是迷路。我總是為他擔心,萬一他把我給全忘了,可怎麽好?”想起那一年離別的光景,不覺悲從中來,“那一年秦中大亂,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的三姐和許多朋友也死在戰亂中。所以再想想,隻要他活著,就算他不再記得我與他的情分,隻要他還活著,就比什麽都強了。”
我抬頭一看,卻見他凝注著我,我對他強笑道:“我對不起他,所以很想同他聊一聊,想知道這幾年他過得好不好,我、我隻想知道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我明明知道你、你不是他,可還是忍不住想看你,就好像看著他一樣,對不住啊。”
我哈哈幹笑幾聲,卻見他無波地看了我幾眼,然後默默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絹子,向我遞來。我這才感覺到臉上全濕了。
我顫著手接過來,背過身去,使勁抹著眼淚,咬著手,平複著內心。
卻聽背後的青年輕輕說道:“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難過,人生在世不過百年,總會被別人傷害,又不免傷害一些人,故而總要學會忘記,人如何能永遠生活在過去啊?”
我慢慢轉過身來。
他舒展眉心,側著頭含笑看著我,像極了當年多少次非玨笑著深情看我。
是啊,人總要學會忘記,非玨……
我知道你現在生活得很好,我能感覺得到,所以我想我可以放下心來,給你最美好的祝福。
我破涕為笑,將絹子遞還給他,“謝謝,隻是對不住,把你的絹子給弄髒了。”我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著。
借著月光,這才發現那絹子的繡樣是鴛鴦戲水,而且是中原的花樣。方才忙著難過,沒來得及發現,聯想到那晚波同口中的美人,我心中一動,為何這個繡樣很眼熟?
一個病美人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我呆愣間,卻聽遠遠的馬蹄聲傳來。
我和非玨躲到草叢中去,卻見領頭一人正是麵容嚴肅的齊放,後麵跟著阿米爾一幹侍從和一個白紗麗人。我還沒來得及出聲,非玨早已滿麵欣喜地叫了起來:“木丫頭。”
白紗豔姝立刻下馬,奔向他的懷抱,兩人在月光下緊緊擁抱。
撒魯爾著急地說著:“可受傷了?”
草原月圓,細風輕送,傳說中美人英雄相聚的場麵就在我的眼前。
麗人輕搖螓首,淚花四濺,“我還好,你沒事吧。”
撒魯爾心疼地看著他的愛人,擔心道:“你渾身都在發抖,當真沒有事嗎?”
兩個人來來去去就這幾句,都在反複詢問對方可有受傷,可見相愛之深。
撒魯爾拉下她的麵紗,細細察看。月光下,絕色姿容,豔光四射,卻與我腦海中的病美人不謀而合。
我從草叢裏慢慢走出來,齊放向我奔來,似乎在我耳邊說了幾句,可惜我什麽也沒聽進去,隻是死死地盯著那個美人。她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傳說死在戈壁大漠的結義三姐,姚碧瑩。
她的淚容也向我這裏轉過來,渾身抖了一下,然後那雙精致的眼睛定在我的臉上。此時月光正好,她的臉卻向逆光處微側,我便看不清她的麵色。
德馨居裏同碧瑩共同生活的一點一滴,慢慢地拚湊在一起,匯成大江大海向我襲來。碧瑩,是碧瑩?怎麽是碧瑩?為什麽是碧瑩?
親如姐妹的三姐碧瑩沒有死,這本該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她卻變成了非玨口中的木丫頭。
我最親近的姐妹成了初戀的愛妻,他的目光追隨著她,她的身影變成了非玨口中呢喃的名字,然而那個名字卻依然是我的小名。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疑惑、狂喜、震驚、無奈,夾雜著一絲的憤怒,無數的疑團和回憶混雜在一起,猛烈地衝擊著我,我的頭痛似裂,胸如火燒。
“主子,此處不宜久留,還是快送這位公子和家人出城吧。”
小放輕輕的呼喚,讓我漸漸醒了過來。我咽下喉中的血腥,這才發現我緊緊抓著小放,才不至於跌倒,可是卻把小放的手臂給掐青了一大塊。
我收回了手,努力平靜了內心,向非玨和碧瑩微一點頭,勉力說道:“一路……多保重吧。”
非玨好像一邊上馬,一邊對我說了幾句客套話,我也沒有聽進去,現在我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碧瑩身上。
“這一位,便是上次陪公子前往瓜洲的尊夫人吧?”我輕輕問道。
撒魯爾微微一笑,輕輕拉近了她的坐騎,傲然笑道:“正是。”
她並沒有避開我的目光,然而美目卻不再有往日的溫婉可人,隻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微側著頭戴上麵紗,不再看我。
我似笑非笑,“尊夫人好像我以前的一個姐妹。”
撒魯爾卻在馬上哈哈大笑起來,“君老板還真是個生意人,到哪裏都要攀親帶故啊。”
這時阿米爾過來,看了我一眼,用突厥語說道:“主子,我們趕路要緊,女……老夫人也在家中等急了。”
撒魯爾眼中一陣不悅,“老夫人給了你多少好處,怎麽老在我麵前提她?”他頓了一頓,回首對我笑道:“莫問,你的朋友叫什麽名字,說來聽聽,我回國便為你找他。”
東方魚肚白漸漸露出臉來,一陣悠揚的藏歌傳來,極盡輕靈縹緲,又帶著一絲淡淡的悲傷,仿佛是永遠走不出的宿命輪回。
我聽著歌聲,看了他和碧瑩半晌,忽然一笑,“不必了,你說得對,人總要學會忘記。我想他現在一定同你一樣,生活得很好,我還是不要再打擾他了,隻要他過得好,什麽都好了。”
碧瑩又轉過臉來,深深看了我幾眼。曾幾何時,我已無法解讀到她妙目中的語言,唯有無限的冰冷。
碧瑩,碧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會成了撒魯爾的木丫頭?難道是你愛上了他,所以留在了西域?那當年宋二哥在你心裏又如何呢?在你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八年的春秋,彈指而過,多少人事沉浮,滄海桑田!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就連我花木槿也變成了君莫問,又何必怪哉別人的生活?
我幾欲喚出口來,卻終是沉默地看著他們一行人遠去。
夜風拂著我的長發,沾到打濕的臉頰,很難受,我也沒有動手。
撒魯爾坐在馬背上,忽然回頭看了看我,眼中一陣恍惚。他繃著臉回過頭去,好像碧瑩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過了一會兒,一行人失去了蹤跡。
我悵然回頭,默默地抹著臉。
齊放開口安慰了幾句:“許是當年得了主子假死的消息,四爺鬧騰不休,果爾仁便讓三小姐裝了主子您吧。”
我無力地點點頭,忽然卻聽馬蹄聲近了。齊放警覺地看著前方,卻見是撒魯爾和阿米爾他們去而複返。我們愣愣地看著他們。
阿米爾有些著急,“主子,段月容從前方包抄過來,還請主子往西邊而去,等我等引開段月容。”
“不用。”撒魯爾看著我,忽而冷冷一笑,“久聞君老板是大理段氏的密友,精通商道,那不如且到我突厥一遊,教化我那蠻荒之地的子民,順便也讓孤好好招待一下君老板,何如?”
齊放早就攻上前去,冷冷道:“我家主人好意救你於水火,你卻恩將仇報?”
“你家主子是救我還是故意引我到這裏來也未可知啊。”撒魯爾在馬上利落地迎上去,過了幾招,讚道:“君老板的手下果然能人輩出啊。”他一鉤手,齊放便摔下馬去。
齊放口吐鮮血,再次迎上去。
阿米爾的一把彎刀輕擱在我的頸間,“這位小爺還是先住手吧。”
我暗扣護錦,正要發射,忽然胸間一陣劇痛,我呼吸困難起來,抬手想讓撒魯爾放開齊放,口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的景物模糊了,我向地麵跌去。
遠處傳來急切的馬蹄聲,我沒有預期中的摔到地上,齊放奮力格開阿米爾的彎刀,躍過來穩穩地接住了我。他掏出段月容專門找苗醫配了n多年的藥,塞進我的嘴裏。我的眼前開始迷亂起來,耳邊唯聽到兵刃的聲音和段月容的喊聲。我渾身發著抖,想出聲叫段月容放非玨走,可是我一張開口就是不停地咳嗽,結果把那顆據說是配了七十二味靈藥的藥丸子帶著血沫全給吐到了齊放的身上。我努力睜開眼,卻見齊放虎目帶淚,映著我白得像鬼的臉,分明露出一絲恐懼來。
那時的我在痛苦中想著,齊放一生孤苦伶仃,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找到一個大哥卻又失散在西安屠城。這幾年來,我與他朝夕相處,名為主仆,卻早已如親生姐弟一般。我雖與他都過了幾年安逸的生活,然而他卻始終刻意保持著與所有的女性的距離,包括卜香凝和我。其實、其實他一定是擔心那命中的批語,克盡身邊所有的人,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人吧。我想開口安慰他幾句,不要擔心,可一張口卻又是一大口鮮血。齊放的眼中布滿血絲,隻聽他惡狠狠地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吼道:“狼心狗肺的突厥蠻子。”
我很想對齊放說,沒事,不就是這個老毛病唄,吐幾口血,別擔心,可是齊放卻猛地被人扔了出去,有人把我像小雞仔地提了起來,一把刀勒著我的脖子,“段太子還請住手,不然,君老板可就人頭落地了。”
那聲音帶著一絲華麗的慵懶,又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華貴和冷酷,是撒魯爾的聲音。
撒魯爾往我嘴裏喂了一粒東西,我的精神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平複了喘息,側過臉來,卻見他粗壯的手臂圍著我的腰,酒瞳灼灼地看著我的臉,皺眉道:“你……為何脈象如此之亂?”
我不及回答,有人傳令開來,混戰的士兵漸漸分開,血腥味悄悄地濃烈地蔓延開來,黑暗中火把集中起來,最亮處閃出一雙冷酷暴戾的紫瞳,“真沒想到,突厥的緋都可汗親臨多瑪,月容得見可汗天顏,何其榮幸啊。”
段月容的聲音似嘲諷,又似無盡的恨意,那雙紫瞳緊緊盯著我不放,而我卻避開了他的目光,四處尋找齊放,卻見齊放被阿米爾的刀壓著,嘴角帶血,麵色蒼白,可見受了重傷。我的心一冷,卻聽撒魯爾冷冷道:“段太子還請住手,今日不及遞上信符,草原上的明月可不要怪罪。”
“陛下實在客氣,草地因您的到來而生輝,明月也因為您的光彩而羞於見人。陛下既然來到了多瑪,不如讓月容親自帶陛下和您尊貴的可賀敦暢遊吐蕃,一盡地主之誼。不然傳出去,顯得我大理不近人情。”
撒魯爾哈哈一笑,傲然道:“段太子的好意心領了。吐蕃肥美之地,他日定要重來,不過現在朕實在要回去了,還請太子讓開路來,不然,這位君老板可就性命難保了。”
“莫問,”段月容還是笑著,可是麵容卻有些扭曲了起來,紫瞳慢慢掃向我,那看著我的紫瞳裏滿是傷痛,淡淡道:“是你教他挾持你好救他出去的吧?”
我喘著氣,看著對麵的段月容,無力地搖了搖頭。
段月容滿是嘲諷地道:“你終是背叛了我,莫問。”
我的身體冷到了極點,可是心中卻忽然想笑。
撒魯爾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齊放早就大叫出聲:“殿下快點救我家主子,這狼心狗肺的撒魯爾會殺了她的。”
阿米爾陰著臉狠狠地從後麵給了齊放一掌。
估計這一掌絕不輕,齊放猛吐著鮮血,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段月容的臉色緊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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