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似被前緣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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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宮女接過女太皇和皇後手上的農物,我趕緊伏地行禮。
“夫人快快請起。”女太皇的聲音自上傳來,溫柔動聽。
令我驚訝的是她竟然是親自將我扶起,看我的笑臉萬分慈祥,好像眼前是一個鄰家普通的農婦,而不是西域霸主,突厥不可一世的太上皇。
“前日不知夫人的真實身份,多有怠慢,”她微笑著引我到前麵的涼亭,請我坐定,“還望夫人見諒。”
我一愣,真實身份是什麽意思?
侍女奉上剛燒開的泉水,女太皇笑道:“自從玨兒親政以來,日子輕鬆了許多。”她細細看了看竹籃中的花朵,然後拈起一朵紫羅蘭,輕輕放入我麵前的白玉荷花盞中,抬頭繼續對我說道:“無事便到冬宮的花園裏種些花草,有時也鑽研些茶道花道。這些都是朕同皇後親自種的,君老板既是茶業大亨,正好陪朕與皇後一起嚐嚐朕沏的花茶。”
清澈見底的白玉盞中紫藍色的花朵,在熱水中漸漸伸開了花瓣,綻放著神秘高雅的淺紫藍,然後又緩緩地變成了淺褐色。
皇後溫雅道:“母皇,差不多了,兒臣要加一些檸檬汁了。”
女太皇笑著點點頭,指著皇後倒進檸檬數滴的玉盞說道:“夫人請看。”
卻見那淺褐色的茶水漸漸變成粉紅,奇妙異常。我出聲讚道:“果然驚豔非常。”
一位外國藥草學家約翰·傑拉德曾說過:“紫羅蘭擁有超越帝王般的力量。它,不但讓你心中生出歡悅,它的芬鬱與觸感,更令人神氣清爽。凡是有紫羅蘭伴隨的事物,顯得格外細致優雅,那是最美、最芬芳的事物,於是善良和誠實已不在你心上,因為你已經為紫羅蘭神魂顛倒,無法分辨善良與邪惡,誠實與虛偽。”
這兩位突厥最高貴的女人正如這紫羅蘭花一般高貴典雅,我飲著她們的紫羅蘭花茶,明明前一刻還緊張地思索著她們召見我的目的,現在卻不覺有些醺醺然。
微風輕柔地拂過,女太皇柔聲問道:“夫人這幾天住得可好?”
我垂目道:“一切安好,多謝太皇陛下掛念。”
“涼風殿實在太過陰冷,等會兒就讓皇後接你出來,搬到皇後那裏,一來夫人身上有舊疾,到皇後的夏宮可以靜養,二來可以同皇後做個伴。”
做伴,我為啥要給皇後做伴?
我笑道:“若能同皇後做伴,是莫問天大的榮寵。隻是卓朗朵姆公主懷有身孕,現在的情緒也不穩定,莫問陪著她說說話,她還好些,所以莫問暫時不能搬出涼風殿。”
“夫人果然有情有義,難怪玨兒小時候為了你和踏雪公子形同水火。”
我猛然一驚,抬起頭來,卻見女太皇依然對我微笑著,那雙美麗的酒眸熠熠生輝。
隻聽她微啟朱唇,輕輕吟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這是朕最喜歡的一首詞,夫人應該不感陌生。癡情的踏雪公子,出版了這本《花西詩集》,以紀念死在秦中大亂的愛妾,也就是您,花西夫人,花氏木槿。”她站起身來,修長的身子迎著秋風,沐浴在充滿花香的陽光中,朗聲道:“夫人果然文采斐然,踏雪公子的幾首名詩與夫人的詩作合在一起,雖然難分高下,朕卻最喜歡這一首,道出了女人這一生多少無奈辛酸。”
我低下了頭,緊緊捏著玉杯,幾欲將其捏碎。
正要開口,女太皇似已猜到我要說的話,接口道:“夫人以為那個冒牌貨,果爾仁的假女兒,現在的熱伊汗古麗,為何慫恿玨兒發出信符讓果爾仁前來?”
女太皇從鼻子裏輕嗤一聲,滿眼不屑。連皇後也是滿臉鄙夷之色。
“一切都是因為你,花西夫人重現於世。”
我淡笑道:“女太皇陛下,皇後殿下,莫問不過一介普通女流,充其量最多不過銅臭商人,如何能與貞烈重義的花西夫人相提並論?”
女太皇的聲音雍容地響起:“木槿,你難道不恨姚碧瑩嗎?”
這一句如驚雷,終是擊入我的內心。我恨嗎?我恨碧瑩嗎?我恨非玨嗎?
不,我不恨,我隻恨這命運,這亂世。
“不,太皇陛下,我誰也不恨。”我慢慢抬頭望著她,一片清明地看著她,對她微笑了。
卻見女太皇鎮靜如初,飽經風霜的酒眸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靈魂裏去了。
皇後在秋風中嫻靜而立,微側頭憂鬱地看著我。
女太皇輕輕說道:“你也許應該恨朕,是朕讓玨兒練那種武功,然後功成之日,朕便讓你的結義三姐,姚碧瑩,代替了你。”
許久,我終是開口問道:“那麽陛下,為何要讓非玨練那種邪惡的武功?”
“玨兒出生之時,正是最艱難之時,摩尼亞赫幾乎打到帝都,當時西突厥又有很多部落蠢蠢欲動想取阿史那家代之,發動了宮廷政變。雖然那場叛變在果爾仁的拚死相護下平定了下來,可是朕卻在極度的緊張中早產了。玨兒出生時心脈很弱,眼看就不成了,宮中禦醫無人能救他,他是我的命根子啊。當時有一個漢家流浪醫者,揭了皇榜自稱能救非玨,果然他奇跡般地救了非玨,但是他說皇太子在母體中傷了心脈,若想保住性命,從小就得練一種特殊的武功,方能保持正常的陽壽。”
我脫口而出,“《無相真經》?”
女太皇微笑著,目光卻難掩悲哀,“正是。於是朕便讓果爾仁將玨兒送到西安,他的親生父親身邊。”她微歎一口氣,忽而驕傲地說道:“朕的玨兒是最強大的,甚至超過了他的父親。不但練成了《無淚經》,隻用了八年時間就統一了東西突厥,成為了草原上最偉大的可汗。
“秦中大亂那年,玨兒正好在喀什城,他聽說你做了原非煙的替身,葬身西安火海時,整個人都呆住了,然後拿刀死命地砍自己的左手。後來我才知道,他恨自己,恨自己的這隻手放開了你,從此便讓你淪陷人間地獄。玨兒那時像發了瘋似的,整日整夜不睡覺,總是嚷著自己的心難受,難受得要爆開來了。他拚了命要回西安,所幸你被竇英華送給段太子的消息傳遍天下,朕好言安撫玨兒,允他派人前往路上尋你,好令玨兒安心練武。到了練最後一層武功的時候了,他也還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沒事便偷偷爬上樹母神,日夜祈禱你的平安。”
皇後眼中的落寞漸深,螓首也低了下去。
女太皇的眼眶微濕,“玨兒同朕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如何癡情。”
我再也忍不住淚濕沾襟。
那一年,元宵分離,西安屠戮,轉眼已快八年。
那一年,我失去了最純真的非玨。
那一年,我失貞於宿命的段月容。
那一年,我驀然醒悟我對非白的感情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細品那罪惡般甜蜜的愛情,然後是無止境的痛苦和相思的開始。
那一年,我成了一個未婚母親,也是我同段月容八年交集的起點。
女太皇的身影在我的淚眼中模糊了起來,隻聽她說道:“那一年你的結義三姐,因為在途中舊症複發,同玨兒失散在多瑪,我們都以為她死在大漠。”她的眼神一冷,冷哼一聲,“沒想到,她得了高人的相助,居然輾轉也回到了弓月城。那時的玨兒武功剛剛大成,按理前塵往事俱忘,我們以為他也會把你忘得一幹二淨,放心地為他的大婚布置起來。當時整個弓月城裏人人為新帝的大婚而奔忙,沒想到,他一見姚碧瑩手中那個髒兮兮的娃娃,便開心地說他記得這個娃娃,是他送給一個叫木丫頭的女孩,叫作花姑子,然後緊緊地抱著她說道,你便是木丫頭吧,我日夜都在想你。
“那時的他,緊緊抱著姚碧瑩,又哭又笑,癡癡地看著姚碧瑩,說沒想到他的木丫頭這麽美,他再也不會放開她了。
“我們怕說出真相,他一時受不了打擊,便說服了姚碧瑩暫代你。當時朕想,等玨兒大婚之後,有了各色美女,自然會將心裏的木丫頭淡忘了,就放她回東庭。不想玨兒卻再也不肯放開姚碧瑩。初時她也守本分,但是玨兒專寵愈深,她也日益驕縱起來。朕素來不喜後宮幹政,她卻仗著可汗的寵愛,不但獨占後宮,欺辱皇後,迫害其他的可賀敦,而且還不斷慫恿可汗加惠於火拔族黨,讓玨兒幫助火拔一族消滅異己。有很多部族不服,欲反叛王庭。
“後來,朕也曾想揭穿她的真實身份,可惜果爾仁越來越滿意他的假女兒,反倒與朕兩條心了。而所有的人證,除了果爾仁以外,那從小一起在紫園裏長大的十三個少年,他們一路上陪著玨兒,可惜最後活著到達弓月城的隻有八個而已。後來的戰爭裏,一個個英勇地為突厥獻身,如今知道熱伊汗古麗真實身份的隻有果爾仁、朕、皇後、阿米爾和卡瑪勒五個人而已了。”
她走近我,直直地看進了我的眼睛,微笑道:“萬能的騰格裏在上,他還是讓你又找到了玨兒,又或許是玨兒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當朕查出你的身份後,那種驚訝根本無法形容,可這是事實。木槿,你難道不想回到玨兒身邊了嗎?你難道不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得到這個時代最強壯的男人的愛嗎?”
花海中細風拂過,花草微低,空無一人,唯見那個駝背老頭的身影在花海中微現。我的淚慢慢地變幹了,板在臉上的感覺有點奇怪。
“木槿不用擔心,在這裏你與朕的談話,絕對安全。”女太皇對我微笑著,隨著我的目光看向那個駝背老頭忽隱忽現的身影,眼中精光灼灼,“木槿是舍不得段太子和女兒嗎?畢竟是八年的情分了吧?”她向我扭頭看來。
我搖頭輕笑道:“我若能來西域找非玨,我早便來了。您的兒子,撒魯爾大帝,早已不是昔日的非玨了,花木槿隻是他腦海中的一個影子,現如今他心中真正愛的卻是那個姚碧瑩。”
此話一出,連我自己也怔了一怔,淚水跟著又流了出來,心上卻止不住地釋然。
“太皇陛下明鑒,我怎麽可能再回到非玨身邊呢?”我輕笑道,“他不記得以前的事,隻依稀記得心中有個木丫頭。現在您打算告訴他,為他生兒育女的木丫頭不是他原來的那個木丫頭嗎?您打算告訴他這八年來,他寵愛的隻是一個幻影?您難道告訴他,他真正的木丫頭其實已經變成了他異母的兄長,踏雪公子的侍妾花西夫人嗎?花西夫人早就已經死了,死在大理,死在亂世的鐵蹄之下。”我漸漸激動了起來,“就算非玨願意接納我,女太皇有沒有想過,大理段太子會怎麽樣?陛下可知段月容是什麽樣的人,永業三年他與其父被副將出賣,險些全軍覆沒,他身無一甲,忍辱偷生,卻能卷土重來,隻用了八年時間,一統南部。撒魯爾陛下劫掠了多瑪,然後這同永業三年那場西安城的大火相比,簡直是小兒科,陛下信不信,隻要給段月容時間,他必會以十倍的殘暴戾虐來屠城報複,還有……西安原家可會同意?”
接下去的話,我並沒有說下去,我這個小侍妾虛構的貞節故事,已然在天下人的心中博取的重義美名,如若毀於一旦,踏雪公子如此驕傲之人,會接受這樣的結局嗎?他會不顧一切地衝到弓月城來,拚上這條命,哪怕是為了他的那張臭麵子。
而我花木槿就算拚了這條命,也絕對不能讓他受到傷害。
然而那些話一出口,我自己也立刻後悔了,想也不想立刻直挺挺地跪在那裏。
女太皇和皇後麵露微訝地看著我,似乎也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場中便是一陣奇怪的沉默,唯有風聲輕揚。
這時,皇後充滿憐惜地開口道:“母皇,夫人這幾年為段太子挾持,深受迫害,抑或又害怕身上的生生不離有損可汗貴體吧。”
女太皇輕輕地哦了一聲,“夫人莫驚,如今你身在突厥,大理的魔爪自然不能再傷害於你。”她想了想,奇道:“夫人不是同段太子有一個女兒嗎?生生不離理應已解了啊。”
我笑笑,“夕顏是一個偶然,我身上的‘生生不離’並沒有解。”然後我沉默在那裏,並沒有再做任何解釋。
女太皇盯著我看了半晌,冷冷道:“據朕所知,那生生不離出於苗疆,段太子必有解藥,即使不能解全毒,依段太子如此好色之流,焉能沒有想過辦法解你的毒?你莫非想以此欺瞞於朕?”
她的語氣明顯不悅,聲音微高,花海立時有暗中保護的武士隱現身影,那祥和的芬芳中滲入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我重重地叩首,朗聲道:“莫問再大膽,亦不敢欺瞞陛下。”我仰起頭,“陛下若不信,可以派宮中名醫查看便是。”
女太皇直視了我許久,才移開目光歎道:“然之……他永遠是這樣不可理喻啊。看來他也十分中意你,才會賜你生生不離。不過你放心,朕自然會派人來查看,你若敢欺瞞於朕,必將會自食其果。”她忽然笑了起來,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我,銳利如鷹隼,“你且放心,朕自然不會動你,不過你那個長隨……便不會有活路。”
我驚起一身冷汗。
女太皇板著臉道:“送夫人回涼風殿。”
一旁的皇後輕輕道:“不如讓兒臣送送夫人吧。”
女太皇瞥了一眼皇後,微微點頭,昂首拂袖而去。
我晃晃悠悠地爬起來,沒想到皇後竟然過來扶我。
我借著她使了一把勁,才勉力站了起來。她的皓腕在陽光下閃了一下我的眼,我本能地別過眼,再看回去,卻是一隻光芒耀眼的金剛手鐲,這隻手鐲看上去有點熟悉。
“還記得這隻手鐲嗎?”皇後同我走在花海中,秋風盈動她的銀絲繡袖擺,戴著這隻手鐲的手拂過臉上的一絲亂發,對我淡笑道:“原本是淑琪姐姐的,就在她陪駙馬前往鳳藻宮的前一天,她給了本宮,還告訴本宮,她把另一隻送給了你。”
我愣了愣,想起了永業三年軒轅淑琪公主,省親結束,臨走時的確送過我一隻手鐲,那時我還同非白掐架掐得不可開交。想起非白,心中驀地一疼,口中訥訥道:“淑琪公主乃是少見的節烈女子啊,我與她確然有一麵之緣。”
她看了我一陣。我以為她要同我談軒轅淑琪,不想她卻垂下了憂鬱的眼,沉默地向前走去。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慢慢跟在她身後,一陣風吹來,卷起她寬大的素袍,更顯得她的纖腰不盈一握,如弱柳扶風。
眼看走出花海,我依禮拜別,她趁扶我之際,對我附耳柔聲道:“夫人的生生不離,至今不解……”她吐氣若蘭,帶著紫羅蘭的香氣,“想是為了給踏雪公子守身吧。”
我聞言一怔,卻見她抬起身來,對我淺淺一笑,美麗的眼睛卻是無邊寂寥,“夫人走好,後會有期。”
我走出冬宮,心中不停回味著軒轅淑環對我說的話,發現門外沒有人,咦?人呢,那一大幫子抬我過來的人呢?
我東張西望間,忽然有人捅我腰眼。那腰眼是我這輩子的死穴,有時堂堂段太子同我閑時辯論,被我駁得啞口無言時,就會胡攪蠻纏地點我腰眼,看到我流下我的英雌淚,紫瞳妖魔便會揚揚得意地大笑起來。
當時的我捂著腰輕叫一聲,本能地怒轉身,什麽人這麽無禮?
咦?沒人呀,又有人捅我右邊腰眼,我雙手叉腰地轉到右邊,還是沒有人。我開始有些害怕起來,微低頭間卻見那個駝背老頭無聲無息地站在我的身後,樹妖似的臉猛然放大在我的眼前。我嚇了一大跳,倒退三步,努力定下心來,心想女太皇的手下果然深藏不露,對他用突厥語笑道:“前輩好武功啊。”
老頭子一手摸著耳朵,大聲道:“你說什麽?”
“前輩真乃高人也!”我忍住氣,稍微大聲了一點。
老頭子一瘸一拐地走近我,隨手撿了一支枯枝當拐棍,慢吞吞道:“是啊,高興啊,今年的花開得好啊。”
嗯?我又大聲說道:“前輩可否叫人送我回涼風殿?”
“哎,天快要變了,是涼快。”
我們在鴨言對雞語中聊了半天,我的嗓子都喊啞了,看來這個高人並不想幫助我,於是我決定自己往回走,便向他拱拱手,禮貌地說了一聲:“前輩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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