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本是同根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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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魯爾一把抱起了阿紛,用突厥語說道:“今天怎麽不來找阿塔?”

    小女孩用突厥語咿咿呀呀地回了半天,好像在說剛剛去看老貓生小貓什麽的,然後指著碧瑩腳下那隻正在打嗬欠的四蹄帶雪名種貓,說那是小貓的阿塔。小貓的阿塔眨著杏黃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阿紛公主,輕輕地喵嗚一叫。

    撒魯爾的眼中閃著寵溺,笑嗬嗬地聽著小女孩有些顛三倒四的敘述,一點也沒有厭煩的意思。

    女兒總是父親的小棉襖,我家夕顏三四歲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比起這位阿紛公主,卻是從來不知道害羞為何物。她可以從早動到晚,一刻也不停,就算夜裏歇下,也會深更半夜從夢中大聲呼喝,精力超級旺盛,連段月容也歎為觀止。

    如果她高興或是喜歡你,第一麵就會狠狠親你一口,然後就跟個跟屁蟲似的貼著你不放,直到她累了為止;若是她討厭你,或是生氣了,就會想盡辦法擺脫你,實在擺脫不了,就故意要你抱,然後在你身上撒泡尿,或是冷不丁地咬你一口。每次被我逮到她使壞,我就擰著她的耳朵罵她:“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偏就跟隻草狗似的撒潑?”

    那時小丫頭隻顧哇哇大哭,段月容卻哈哈大笑,讚道:“不愧是我的女兒,對付敵人就是要這樣攻其不備。”

    這個可惡的壞習慣一直持續到她六歲那年,我開始教她認字才慢慢改掉。

    阿紛說得也有些累了,蓮藕般的手學著母親,優雅地掩口打著嗬欠。

    撒魯爾把她交給香芹抱著。

    碧瑩溫順地遞來盛著酒的金杯,撒魯爾與她相視一笑。

    “看樣子,你與夫人相交甚熟啊!”撒魯爾看了我一眼。

    碧瑩從容一笑,“妾與夫人都來自庭朝漢家,可巧還都在西安待過,陛下忘了妾對您說過的嗎?”

    撒魯爾看著我哦了一聲,目光微凝,然後扭頭同碧瑩淺聊了一會兒家常,兩人細聲聊著,一派天倫和樂。

    這時,木尹悄悄轉到我身後,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的情況下,抓了我的辮子猛地拉了一下,我微一揚頭,啊地輕叫。

    撒魯爾和碧瑩都回過頭來。

    我撫著辮子,回頭瞪他。他的眼中閃著狡黠,我挑了一下眉,小屁孩。

    撒魯爾不悅地看了一眼小屁孩,淡淡道:“木尹,你又欺侮人了?”

    “哪有?父皇,兒臣隻是好奇,從沒見過父皇的可賀敦還有紮大辮子的。”小屁孩在那裏嘻嘻笑道:“真好玩,就跟妹妹的布娃娃似的。”

    當場有兩個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一個是我,另一個便是碧瑩。

    木尹一把搶過地上的破娃娃,不理他的妹妹對著他又哭又鬧,獻寶似的遞給他的父皇,“您看,兒臣沒說錯吧,這個君夫人很像花姑子吧,還一樣醜。”

    撒魯爾本待斥責他的乖兒子幾句,但看著花姑子,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目光在娃娃和我的臉上來來回回地掃來掃去,愣在那裏,麵色發白。

    我的心裏湧起一陣酸楚,站了起來,淡笑道:“民女身體不適,想先告辭了。”

    “夫人且慢,待朕送送夫人。”撒魯爾起身追上了我,眸光微轉,如夜光杯中流淌的美酒,在陽光下泛著醇美的顏色。

    碧瑩的眸光黯淡,卻什麽也沒說。

    撒魯爾並沒有如我所想送我回玉辰殿,走到一半,突發奇想,駕馬帶我前往南邊獵場。

    我提出要回宮去換一身獵裝,他卻笑說,在南邊行宮可換。

    我冷汗涔涔地被一大群陌生宮女看著換了獵裝,回到南邊獵場。

    撒魯爾為我挑了匹大灰馬。

    沒想到太子木尹也跟著追了出來,騎著大黃馬,在後麵笑嘻嘻地跟著我們。

    這小子好似對我的辮子很感興趣,總是趁他的父親不注意扯我的辮子。我被弄煩了,正要發作,撒魯爾忽然在前方開口:“曾聽聞,江南張之嚴重陽佳節與夫人比賽射技,敗於夫人之手,驚為天人。”

    我淡笑道:“區區薄技,陛下謬讚。那日張大人酒醉失手,方才讓民女僥幸勝出,實在汗顏。”

    這是實話。那天我第一次引見悠悠給張之嚴,張之嚴色心一起,心頭一蕩,箭失了準頭,讓我從錢老板手中搶到了販鹽權。

    “夫人太謙虛了。黔中盛傳,永業三年,君氏莫問曾以一千烏合之眾,奇襲昔日南詔猛將胡勇一萬兵甲,一箭射斃胡勇,驚泣鬼神,傳為美談。可見夫人除了商道,尤擅兵法。”

    大突厥可汗手下的情報網果然了得啊,我正要搪塞過去,木尹卻好奇地湊過腦袋問道:“父皇,她明明是個女人,怎麽會是黔中抗暴的英雄?”

    “傻孩子,女人如何不能成英雄,你忘了皇祖母了嗎?”撒魯爾哈哈一笑,慈愛地抬手撫著木尹的腦門,“記住,永遠不要小瞧女人,就連女人的眼淚也不要小看,有時可會成為最可怕的武器。”

    我心中一動。

    木尹卻似懂非懂,過了一會兒,悶聲道:“兒臣隻覺得女人都很囉唆呀。”

    我和撒魯爾不由被兒童天真的戲言都逗樂了。

    就在這時,號角聲傳來,遠遠地看見帳簾飛舞,狼頭旗飄揚如海,阿米爾來報:“稟告陛下,女太皇與果爾仁葉護也到了。”

    “夫人可知,我突厥人蓋本狼生,人人善射。”撒魯爾的酒瞳望向遠處,微笑道,“而果爾仁葉護更是我大突厥第一勇士,騰格裏賜福的最偉大的神箭手。以前朕一直想做一個超越果爾仁葉護的神箭手。”

    女太皇的輿輦緩緩行來,果爾仁身著戎裝,坐在高頭大馬上隨侍一旁,一路上不時地俯低身,聽著女太皇在他耳邊親密地說些什麽。花枝隨風而動,果爾仁的灰色眼珠柔情湧動,不時低笑出聲。當年紫園裏滿麵陰冷的硬漢,如今已然變成了女太皇的繞指柔,我暗中唏噓不已。

    微轉視線,卻見撒魯爾一雙酒瞳追隨著女太皇和果爾仁,麵上掛著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

    待得女太皇的輿輦來到跟前,果爾仁和女太皇身後的侍衛行了君臣之禮,撒魯爾微笑著一揮手,號角聲中,鮮衣怒馬的貴族開始興致勃勃地狩獵。

    記得以前非玨對我說過他那十三少年中屬卡瑪勒和阿米爾的武功最為傑出,早年的阿米爾對我一向不待見,可是卡瑪勒卻時常替非玨為尚在德馨居的我和碧瑩傳遞些應急之物,自然我對卡瑪勒的好感頗多。我倆未有多言,互相略頷首,擦身而過。

    我策動胯下的大灰馬踱到樹蔭下,遠遠看去,意外地發現撒魯爾、果爾仁和女太皇並沒有參與圍獵,似乎站在一起開了一個會議,麵色嚴肅地談論著什麽。而阿米爾和卡瑪勒各自站在離主子微遠之處,兩人目光偶有相交,微顯焦急。

    小屁孩木尹頂著個小紅腦袋,忽然出現在我麵前,扯著一張陽光的大笑臉問道:“你為什麽叫君莫問?”

    我緊緊抱著自己的辮子對他笑道:“這個名字不好嗎?”

    “你莫要小瞧本太子,我跟阿娜說漢語的,你那名字不就是不要問的意思嗎?每次叫你的名字,都好像在嚷嚷‘你不要問我’呀‘你不要問我’!漢人取名字就是奇怪。”

    我一聽樂了,這小屁孩有意思,“木尹太子為什麽不去狩獵呢?”

    木尹搖搖頭,滿頭發辮隨之亂搖,甚是可愛,然而那雙明亮的酒瞳卻散發著殘酷的光芒,“這太沒意思了,整天去獵這些沒有武器的動物,要打,就要像阿塔一樣,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去狩獵敵人,得到敵人的可賀敦和牛羊,把敵人做成殲敵石。”

    要死了,這麽小的小孩隻想著搶女人、奪財物,整一個小罪犯啊。

    我溫言笑道:“太子的雄心壯誌讓莫問欽佩。隻是太子可想過,若要發動戰爭,要耗盡多少民財國帑,又有多少百姓會戰死疆場,多少無辜婦孺會流離失所,對那些您想狩獵的國家,又會造成多少傷害?騰格裏不也說過一分仁慈遠遠比十萬的殘暴更易博取人心嗎?”

    木尹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可是外祖父說過我可是草原上的雄鷹,將來一定會有最多的可賀敦充陳後宮,可賀敦要怎麽來呀?”

    嘿,這小子這麽小,怎麽老想著女人,我給逗樂了,“殿下將來強大了,自然會有臣服的各國送來各地美女。當然殿下也可以向心儀的女子求親,殿下可聽說過昭君出塞的故事嗎?”

    “昭君出塞?”

    “正是!”

    “阿娜也說過王昭君是美女哇。”

    我逗著木尹,和小屁孩倒是越談越投機。這個孩子很像年幼的非玨,他最後認真地問道:“聽阿娜說你已經有一個女兒,是大理的第一公主吧。”

    我點點頭。

    他又板著小臉像個大人一樣比較嚴肅地問起夕顏的名字、年齡、容貌和各項嗜好等問題。

    關於夕顏的容貌我不得不誠實地回答,同我長得差不多,小屁孩便有些愁眉苦臉。

    然後聽到我說夕顏一天到晚不愛讀書,整一個小猴精、皮大王時,小木尹又如釋重負地綻開一絲笑意,“太好啦,她一定能陪我玩兒啦。這樣吧,我現在就告訴你,我要娶你的女兒做可賀敦。”

    嗯?這小孩也學得太快了吧?

    不等我回話,木尹一拍我的馬屁股,拉著我的馬韁奔向樹蔭下的撒魯爾。

    “太子殿下,我看還是先問問夕顏的意思吧。”最主要的是夕顏現在同軒轅太子的感情很好啊。

    “她不同意,我就讓我阿塔把她給搶回來。”小屁孩興高采烈地揮著馬韁。

    遠處的突厥三大巨頭似仍在凝神細談,卻忽地傳來女太皇一聲暴喝:“夠了。”

    我和木尹離他們最近,不由都嚇了一跳。

    木尹一臉擔憂地策馬過去喊道:“皇祖母。”

    女太皇摸著木尹的腦袋,果爾仁的麵色有些發青,女太皇不悅地正要再開口,卻猛然捂著嘴幹嘔了起來。果爾仁旁若無人地撫著她的背,像是在問有沒有事,而撒魯爾額頭的青筋漸顯。

    女太皇止住了嘔吐,接過侍女遞上的手巾微擦沒有血色的雙唇,然後將之恨恨地甩在地上,冷冷地微一揮手。

    依明惶恐地跑過來,腦門上掛著汗珠,叫來奴隸,依次跪在眼前,以背作踏。

    女太皇冷著臉踩在上麵,要踏上輿輦,行至一半,她轉過身來冷冷道:“撒魯爾,你越來越讓我失望了。”

    她微一用力,腳下那奴隸的脊椎似已斷,頹然摔在那裏,麵色青紫。

    卡瑪勒也噤聲跟了上去,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向回冬宮的路,很快消失在眼前。

    阿米爾從地上爬起,上前說道:“回可汗,這奴隸已廢,不如獻給騰格裏吧。”

    撒魯爾冷冷道:“蠢貨,這還用得著問朕嗎?”

    撒魯爾向我跑過來時,已然換了一臉雲淡風輕,輕笑出聲道:“今日朕有些累了,不能送夫人了,還望夫人莫要見怪啊。”

    不等我回答,他喚了阿黑娜送我回宮。

    木尹想跟著送送我,卻被他的父親厲聲喝退了。在場的貴族都噤聲閉息,狩獵的歡快氣氛一掃而空,眾人敗興而歸。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南邊,又莫名其妙地回來,卓朗朵姆自然又是一陣盤問,我隻覺疲累無比,不久進入了夢鄉。

    我又回到了櫻花林,我走來走去地找熟人,恍惚間看到一個少年坐在櫻花雨下抱著雙腿念著《青玉案》,我不由也坐到他的身後,含笑而聽,回想著紫園的純真時光。

    過了一會兒,非玨忽然直起了身子,焦急喚道:“木丫頭,你快醒來。”

    我把他轉過來,卻見非玨的臉變成了在地下屍山中所開的紫紅相間的西番蓮,櫻花林也猛然變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焰仿佛是司馬蓮的獰笑。

    我大叫著驚醒過來,眼前一片火光,渾身熱得像在烤箱裏一樣。不,這不是夢境,是真的著火了,宮人在尖叫著“火神發怒了”。

    我翻身而起,七夕在一邊駭然地汪汪大叫,想衝出去,卻又滿身火星地回來。我拿著毯子撲滅了它身上的火苗,眼睜睜地看著一隻非洲獅變成了禿毛狗。我用手巾蒙了麵,然後抄起黃金瓶砸向窗戶。那窗戶紋絲不動,一定是有人從外麵釘死了窗戶。

    正在絕望之際,一個高大的人影,頂著一床濕被闖了進來,為我蓋上,拉起我就走,我則抱著七夕跟著向前衝。

    來到殿外,隻見衝天的火光中,著火的梁柱崩塌下來,我的玉辰殿化為灰燼。阿黑娜和眾宮女在殿外哭泣,不停有趕來的宮人加入救火的行列。卓朗朵姆身著睡衣,一臉驚駭地看著熊熊火光。

    我劇烈地咳著,回頭看我的救命恩人,一愣,卻是那個羅鍋子老頭。

    我正要道謝,他卻往我手裏塞了一個錦盒,匆匆說了聲“明日午時”,便消失在夜色中。

    這時遠遠地走來大腹便便的碧瑩,神色焦躁,“木槿,你還好吧?”

    我默然無語地抱著禿禿的七夕。那火魔仿佛是最可怕的自然力量,任是獒王的七夕也輕輕發著抖。

    我撫著它燒焦的皮毛,安撫著它,一邊輕輕對碧瑩搖搖頭。

    她輕聲一歎,“在這宮中最不能得罪的便是皇後,莫非妹妹做了什麽令皇後不開心的事了嗎?”碧瑩拿著絲絹擦著我的額頭,流淚道:“莫怕,好妹妹,現在姐姐已不同以前,定能護你安全。你就搬來同姐姐一起住,往後可汗來看你也方便了。”

    我鄰近的宮殿玉濉殿一點事也沒有,可是我卻差點在我的宮殿被烤成羊肉串?這不是太巧合了嗎?如果是碧瑩授意置我於死地,這豈不是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嗎?

    正在這時,卓朗朵姆披頭散發向我跑過來,抱著我興奮地說著:“他來了,他來接我們了,段太子來了。”

    我心中難受,看來卓朗朵姆已然嚇得有點神誌不清。

    她一會兒抱著我哭,一會兒又在那裏哈哈大笑著,“燒啊,燒啊,憤怒的火神燒啊,把突厥蠻子都燒光吧。”

    我怕她這樣對孩子不好,便使勁抱著她,細聲安慰。她終於安靜了下來,頹然地倒在我的懷中,暗暗飲泣,我也不由默默垂淚。

    “陛下有令,請夫人前往神思殿,有重要客人來訪。”阿米爾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的身後,後麵是精致的軟轎。

    卓朗朵姆看著空中一弧明月,忽然又開心地大笑起來,“他來了,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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