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本是同根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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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拉都伊卻對著阿米爾綻出一絲天真的笑意,“我已經懷上了陛下的孩子,哥哥,我……吃了樹母神的神果,我一定會生下男孩的。”她微喘著,臉色微微泛紅,想是回光返照,興奮道:“到時,火拔家的人就不能再欺侮我們葛洛羅家了。陛下說我很美,我和陛下在一起的時候很幸福。哥哥,連大妃娘娘都嫉妒了,所以她要派香侍官把我推到黑池子裏,讓魔鬼吃我。可是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隻要一想到陛下,我就很幸福,一點也不怕。”
“好,我的拉都伊妹妹是最勇敢的。”阿米爾顫聲對她說著。
拉都伊滿麵幸福的笑容,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口中連連吐著血,似乎還想再對阿米爾說些什麽,然而她那寶石般的藍眼睛卻漸漸黯淡了下來。
說實話,我對於拉都伊兄妹並沒有強烈的好感,如同他們不喜歡我一樣,然後那少女情懷和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我焉能不懂,而造成她的悲劇的卻是八年未見的碧瑩。
八年,這八年發生了什麽?看來我所認識的碧瑩也死了,被這後宮、這沒有硝煙的戰場殺死了。八年的離亂造就了一個君莫問大老板,而八年的後宮生活,後妃身後所代表的各個政治派別之間的殘酷鬥爭,錘煉出一個更為冷酷的熱伊汗古麗大妃。
阿米爾緊抱著拉都伊,滿眼震驚傷痛,淚如泉湧間,一頭紮到妹妹的懷中。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的雙肩劇烈地抽動。我和齊放在旁邊暗中歎息,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默默地坐在這對可憐的兄妹身邊。
過了一會兒,阿米爾抱起拉都伊的屍首,滿臉淒慘,沉聲道:“跟我來。”
我們跟在阿米爾身後,看來他對地宮很熟悉。我們暗中記下了他所走的路線,出了那個宮殿,混著原油的地下河又開始變細,回到溪流狀態,緩緩跟著我們。
幾個轉彎後,又來到一個三岔口,阿米爾用腳踢開一處機關,出現一層階梯,我們走了上去,一打開頂門,我們竟是在那個禁宮裏。果然這裏是暗道的一個出口,我思忖著,看來那天,撒魯爾正是從這個暗門回去了,這個地宮究竟有多少出口?
回頭看向金玫瑰園的方向,心中又不禁詫異,我們走了這麽遠?
夜霧迷蒙中,他轉過身來,對著我們用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道:“木姑娘,謝謝你讓我見到了拉都伊最後一麵。”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他叫我木姑娘了。
“作為報答,這塊令牌,你拿著。”他扔給我一塊鐵牌,“突厥將有大變,木姑娘還是同你的長隨快快離開這裏吧。”
我接過令牌,“是你引我和小放入秘道的嗎?”
他搖搖頭,“香芹半夜提出拉都伊,前往禁宮,我便心知不好。但有人行刺陛下,我根本不及救護,許是地動無意間打開了秘道,又許是有人想要你們倆遭遇和拉都伊同樣的命運,你們才會到無憂城來的吧。”
“這個地宮叫無憂城?”我心中一動,依稀記得非玨曾在夢中警告過我不要去無憂城。
阿米爾慢慢點了點頭,忍氣吞聲道:“我本想帶拉都伊遠走高飛,不想還是逃不開血雨腥風,木姑娘,多保重吧。”
阿米爾虎目垂淚,抱緊懷中的拉都伊,背身而去。
這是自我認識阿米爾以來,他第一次對我如此客氣,我一時感慨,看著他的背影,千言萬語最後化作一聲輕喊:“阿米爾,你也多保重。”
他回過頭來,黑暗籠罩著他和他懷中可憐的女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欲言又止,卻終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齊放拿走了我的令牌,讓我先回去,以免打草驚蛇,他會想辦法安排暗人,接我和卓朗朵姆出去。
我回到房中,那個假人還在,七夕開心地跑過來舔著我的手,我暗舒一口氣,剛要躺下,枕心裏好像又有東西,疑惑地伸手一掏,卻見是一株紅紫相間的西番蓮。
我的手一顫,那朵西番蓮飄然落到地上,詭異地仰望著我,盛開的花瓣仿佛是對我咧開了一抹驚悚的笑容。
我一夜噩夢,第二日在鳥鳴聲中驚醒。
阿黑娜進來伺候我梳妝,看著梳妝鏡裏頂著兩隻腫眼睛的我說道:“夫人,昨夜有人行刺可汗,乘機把那個偷吃樹母神果實的拉都伊給帶走了。”
“你如何知道拉都伊跟刺客走了?”
“宮中侍官這麽說的。昨夜審訊拉都伊時發現她已經懷了孩子,有侍官看到那個刺客的餘黨把她帶走了。”
突厥皇宮防守了得,如何讓一個刺客進來帶走個活生生的人?這種謊言也隻是遮掩殘害拉都伊的事實。
我想起昨夜那支西番蓮,心想,看來那個引我和齊放入地道的人已經知道我們活著並接了頭,這是在對我的一種警告,警告我不能輕舉妄動,他在暗中看著我們。
阿黑娜想幫我梳個髻子,我心情煩躁,不想老坐在鏡子前,就對她說:“不用怎麽梳了,幫我編個辮子就成了。”
沒想到阿黑娜卻點頭讚道:“夫人說得對,漢人有一句話,清水出芙蓉。宮裏的女人一心濃妝豔抹取悅可汗,卻不知剛剛盛開的帶露鮮花才最是惹人喜愛。”
我正木然地看著她興高采烈地編著我的頭發,有侍女進來稟報說大妃娘娘請我前往玉濉殿喝“葡你酒”。
我一聽“葡你酒”就是一個哆嗦。
“最近大妃娘娘心情不是很好,”阿黑娜有點緊張,“拉都伊又剛剛失蹤,這不是個吉利的兆頭,夫人還是先稱病不要去了吧。”
昨夜拉都伊臨死前蒼白的臉在我的腦海閃了一閃。
“有些東西總要麵對。”我自嘲地對著鏡中的我一笑,又對阿黑娜道:“你送我去吧。聽說大妃有一半的漢人血統,指不定我們相交甚歡呢?”
阿黑娜拗不過我,幫我換了件石榴色紗裙,插上撒魯爾賞下的鑲水晶金步搖,戴著黃瑪瑙玉鐲,送我去玉濉殿。
玉濉殿的燕子樓是撒魯爾破例為大妃娘娘賞月建造的,除了撒魯爾神思宮中的觀星殿,燕子樓便是整個弓月宮裏最高的建築,甚至超過了女太皇的流鳳台。據說太皇陛下大為不滿,為此同撒魯爾大吵了一架。
這一日正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進入金玫瑰園,遠見碧水逶迤的中央,聳立著一座精美絕倫的殿宇,畫梁直拂星辰,閣道橫穿日月,瓊門玉戶,恍然神苑仙家。穿過九曲橋來到近前,我微一抬頭,遠遠地看到燕子樓上的一個倩影扶著回廊看我,過了一個簷下,我再抬頭時,廊上佳人已無蹤影。
來到內殿,目所能及之處皆金窗玉欄,富麗堂皇,奇珍異寶的光輝中透著無與倫比的貴氣,皆彰顯著這裏的女主人在可汗心中擁有無比崇高的地位。
珠簾繡幕的牆上高懸著一幅百鳥朝鳳圖,那圖中的吉鳥鳳凰沒有像傳說中那樣棲在梧桐樹上,而是傲然蹲在一株嬌豔的玫瑰花枝上,回首傲視人間。
我認得那是她的繡跡,一針一線,粉瓣絲繡,靈動思巧,花若盛開,鳳猶翩翩。
那年臘月,宋明磊練武時冬衣袖口鉤了個口子,拿來請在床上的她給縫補縫補。
那夜外麵大雪翻飛,德馨居裏燃著劣質的灰炭,也沒有足夠的燈油點燈,我最怕她累著,便死活不讓她晚上縫,硬逼著她睡覺。可是半夜醒來,卻發現一燈如豆,她早已偷偷爬起來,認認真真地縫著那件粗布冬衣,在袖口那裏繡了一朵精致的玫瑰,比《紅樓夢》裏的晴雯還晴雯,累了一整夜後,便發了高燒。我心疼地罵了她半天,可是她卻幸福地看著那冬衣,癡癡道:“二哥穿上一定好看。”
於是,第二天我踏著厚厚的大雪,給宋明磊送去那件冬衣,特別給他看那朵玫瑰,卻發現他並沒有如碧瑩滿心希望的那樣開心,甚至沒有穿在身上。我氣著問他為什麽不穿,他淡淡說袖口的花紋太女氣,穿出去讓人以為是斷袖,然後他硬塞給我讓我給碧瑩拿去改改,我憤憤地奪了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又想,碧瑩看了,氣傷心是小事,主要是怕這個丫頭肯定還會頂著高燒再給宋明磊半夜挑燈夜繡,反正任何事隻要同宋明磊沾上邊的,這丫頭就會犯瘋魔,還不如我自個兒改改吧。於是我躲到於飛燕的東營,當著於飛燕和錦繡的麵把個沒有良心的宋明磊怒罵了半天。
那時的錦繡還笑我操那麽多閑心幹什麽,純屬吃力不討好,於飛燕隻是老好人地給我遞上茶水,坐在旁邊看我一個人發飆,不敢插嘴。後來我便在那裏把玫瑰花改成了一隻snoopy dog,心中暗罵宋明磊還不如snoopy dog呢,純一個狼心狗肺。於飛燕看了卻愛不釋手,連說要問老二把這件冬衣給換過來,錦繡也說這個花樣特別,我的心情才好一些,然後又給宋明磊送去。
頎長的青衣少年還是在分手的那片雪地裏等我,雲淡風輕地望向我,好像知道我會如他所料,改完乖乖送來。我冷著臉往他懷裏一塞,咬牙切齒道:“我告訴你,碧瑩雖替你改了,心裏可生氣了,所以從此以後你可不準在她麵前穿上這件冬衣。”
宋明磊那時凝視著那snoopy dog半天,我自然心虛地在雪地裏不停蹦來蹦去地取暖,搓著雙手。
半晌他卻綻出一絲暖暖的笑意,把自己的圍脖脫下來,輕柔地纏在我的脖子上,一邊幫我搓暖我的雙手,不停地替我嗬著熱氣,清澈的雙瞳晶晶亮,“你且放心,我一定好好藏著……誰也不給。”
當時的我有點發毛地想,這小子怎麽搞得跟海誓山盟似的,又氣他這樣不珍惜碧瑩的心血,隻是冷哼一聲,從他的手裏抽出手來,傲然一甩大辮子,仰頭就走。走了很遠,我又忍不住悄悄回頭,卻見皚皚大雪中的少年,頭上身上沾滿了落下的白雪,凍得臉都青了,卻還是維持著老樣子,雙手捧著那件冬衣遠遠地含笑看我。
宋明磊再沒有穿那件冬衣,隻是掛著件老羊皮坎肩,凍得鼻子通紅也麵不改色。
碧瑩每次都心疼地問那麽冷的冬天,為什麽不穿上她為他縫補的冬衣,我自然心虛得很,沒敢看宋明磊,隻聽他淡淡淺笑,“最近武功小進,隻當練耐力,不穿也無妨。”
碧瑩眼淚汪汪,好像受凍的人是她。後來我也悔了,心想還是去找宋明磊說幾句軟話,讓他穿上吧,別這樣受罪了,可惜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的身上卻多了一件原非煙相贈的雪狐冬襖。無論他走到哪裏,總能看到人們向他投來或豔羨或嫉恨的目光,然後他到我們這裏來的機會越來越少,碧瑩的目光也越來越黯淡。
明晃晃的寶石珠簾微微晃動,清脆得好似一曲天籟,珠簾後那倩影悄然而至,我驚回身,碧瑩描繪精致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視線內。
我緩緩地下跪,要給她行禮,她緊走幾步過來,扶起了我,讓我有點驚訝,“木槿,你快起來。”她的眼角有淚流出,顫聲對我說道:“木槿,我是碧瑩啊。”
我狐疑地看著她,輕輕笑了,“民女君莫問見過大妃娘娘。”仍是慢慢跪了下去。
西洋擺鍾當當地響個不停。此時是上午十點,我淡淡地看著地麵,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拉都伊死時說的話。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離我遠一些坐定,“夫人請起。”
我中規中矩地站了起來。
她讓我在她身邊坐下,拉著我的手。
我看著她身後的香芹。
“你被我昨天嚇著了吧。”她低低說道,“香芹,你先下去。”
香芹似乎想說什麽,但看看碧瑩的臉色,終是黯淡了目光,低頭諾了聲,走了出去。
屋中隻剩我們倆了,鍾擺答答地響個不停,我的手被她抓著有點出汗了,微微想抽出來,她才慢慢地放了手,但也不說話,隻是一徑看我,而我卻隻是看了眼那幅百鳥朝鳳圖,垂目問道:“不知大妃娘娘召民女前來,有何吩咐?”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她低低問道。
我抬眼看她,她眼角的眼線精致斜飛,顧盼生姿。我澀澀地笑著,“多謝大妃掛念,莫問這幾年過得很好。”我指著那幅圖說道:“這幅織品是大妃娘娘繡的吧,那絲緞是民女上次送給陛下的樣品。民女記得陛下說有一個愛妻最愛刺繡,想來是說娘娘。”
她美麗的臉紅了,空氣也有些局促。
過了一會兒,她笑著說道:“聽說你有了一個女兒,今年八歲了吧。”
提起夕顏,我不由得露出一絲無奈的微笑,點了一下頭,“夕顏是個調皮鬼,帶她可煩著哪。”我長歎一聲,心想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我想她想得心都疼了。
“我的兒子木尹今年七歲,是大突厥的太子了。”碧瑩接著說道,似乎對孩子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不再逼著我認親,她微微笑了,“女兒阿紛五歲,很害羞,不像木尹,整一個小淘氣,跟她的父親一模一樣。”
她的麵上滿是為人母的驕傲。我看了看她高隆起的小腹,想著昨夜有一個母親死在那無憂城的怪獸嘴中,微笑道:“幾個月了?”
她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有些傷感地說道:“快八個月了吧。”
她描繪精致的眼中慢慢蓄滿淚水,我一怔,她忽地伸出青蔥玉手,抓住了我的手貼到肚上,哽咽道:“木槿,你恨我吧?”
我的眼睛也濕了起來,仍是勉強笑道:“大妃娘娘說的,莫問不懂,一點也不明白。”我淡淡道:“不過,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的結義三姐死在戈壁沙漠。”
她淚眼蒙矓地看著我。
我笑笑,“好在她活了下來,我的朋友也活了下來。”我看著她有些迷離的眼,笑道:“這樣多好,他們倆活了下來,這對我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碧瑩卻忽然哭了出來,“你不要這樣說,你其實心裏是恨我的吧。你要罵就罵我吧,我心裏一直很內疚,你暴屍荒野,而我卻享盡榮華,搶了你最愛的可汗。”
“大妃娘娘。”我的眼淚也湧了出來,很想同她擁抱,還像小時候那樣,大聲罵她幾句“傻瓜”,然後兩個人抱起來流一缸子眼淚,可是昨夜的噩夢,還有樹母神下她的眼淚……
我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以前的碧瑩雖然心高氣傲,卻不愛在人前哭,哪怕在我麵前,受了委屈也總是捂著被子偷偷落淚,老被我給硬揪出來,怕把她給悶壞了,心疼地勸個半天。可是現在的她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人前流淚。
那種流淚不再是病美人似的那種青黃不接的孱弱,而是讓騷人墨客們為之吟詠於世的一種美,稱之為梨花帶雨,在現代我們稱之為一種偽裝,如同鱷魚的眼淚。
也許這個亂世、這個後宮,要想活下去,就必須要改變,如同我變成了更荒謬的君莫問。
這時一個嫩嫩軟軟的聲音傳來:“阿娜,阿紛想去找哥哥玩。”
我們回過頭去,卻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咬著指頭站在門口。香芹和幾個侍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她後麵。
小女孩也就三四歲的樣子,手裏抱著一個略顯破舊的布娃娃,那布娃娃的腦袋後麵掛著一個大辮子,正是非玨送我的花姑子。
我的目光停在那個花姑子身上,心上不停地發疼。
碧瑩有些尷尬地咳了一下,輕輕一招手,小女孩就蹬蹬蹬地跑過來撲進碧瑩的懷抱,仰起紅撲撲的小臉蛋親了她一口,碧瑩溫柔地看著她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夕顏還有希望小學的學生們,心裏驀地一酸。
碧瑩把小女孩轉過來,“來,叫四姨媽。”
小女孩把小小的指頭放在嘴裏咬著,兩隻酒紅的大眼睛撲閃閃地看著我,紅著臉半天沒有說話。
碧瑩在旁邊不停地輕聲哄著,阿紛的臉越來越紅,最後把小腦袋躲進碧瑩的懷裏,時不時地又伸出來,偷偷看我,把我和碧瑩都逗樂了。
“什麽事如此好笑啊?”
一個低啞性感的聲音傳來,我們還未回頭,阿紛快樂地掙紮著小身子,用細軟的聲音叫著:“阿塔。”
阿紛掙脫了碧瑩,搖搖晃晃地跑到一個健壯的身影下,滿麵歡樂地抱住撒魯爾的小腿,仰頭嗲嗲地叫著:“阿塔、阿塔。”
撒魯爾的身後跟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七八歲的樣子,錦衣長袍,發辮細結,酒瞳似火,一邊同碧瑩行著禮,喚著阿娜吉祥,一邊卻歪著腦袋細細打量著我,乃是突厥太子木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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