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 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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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銘正頭痛著,突然聽見腳步聲傳來,原來是師爺帶著高仁和回來了。

    高仁和在公堂外看見女兒被捆綁著雙手跪在地上,頭發淩亂,臉帶淚痕,心痛不已。但他分得清輕重緩急,疾步上前下跪道:“大人,小民來遲,請大人恕罪。”

    “起來吧。”朱銘手略微一抬,高仁和是有身份的人,倒不便為難他,而且還有以前的關係在。

    “爹,您要幫女兒啊!”高蓮蓮見親爹來了,頓時有了主心骨,膝行過去,用捆著的手輕拉她的衣角。

    高仁和卻沒理她,把她的手拿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轉向朱銘疑惑地問道:“大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不知小女犯了何罪,竟然被捆綁來此。”

    小寒不屑地撇撇嘴,裝什麽裝,就衝朱銘和你官商勾結的關係,還不早給你通風報信了。

    朱銘也裝著配合地說道:“林小寒,你是原告,由你把案情詳細地告訴他吧。”

    高仁和是第一次見林小寒,真是聞名不如見麵,小姑娘脂粉不施卻仍顯容貌俏麗,看起來柔柔弱弱骨子裏卻又帶著一種頑強。此時她脖子上包著一方帕子,帕子被血染得嫣紅,而她麵上卻若無其事,平靜而條理分明地述說著剛才發生的事。

    說完事情經過後,小寒來一個總結性陳詞:“朱大人,這光天化日之下,高小姐竟敢當街持刀行凶,她眼中還有王法嗎?還有您這個縣太爺嗎?大人,這個案件的影響極其惡劣:其一,大人乃本縣的父母官,您治下竟然出現了這樣膽大包天的女子,說明您教化子民的力度不夠,教化效果不夠理想。若被上峰或同僚得知,會影響您的官聲,甚至影響您的前途。大人您別覺得小女子是危言聳聽,聽說我朝有位禦史姓魏,為人剛正不阿,而且魏禦史好微服私訪,查察百官,聽說一些貪官汙吏就因為倒黴遇見他被拉下馬來,斷了前程。大人,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啊。大人,我這些話全都是為您著想啊。請您仔細思量!”

    “其二,高府乃是本縣大戶,高老爺乃是名人,高小姐在我們這些小女子心目中是大家閨秀,一言一行都值得我們學習。所以高小姐更應該嚴格要求自己,務求言行符合規矩。不曾想她竟然持刀行凶,這一行為為閨閣女子樹立了極壞的榜樣,所以必須嚴懲,以儆效尤。若是姑息縱容,大家將會群起而效仿之,都以暴力來解決問題,那還要官府何用?恐久而久之,社會風氣將被其帶壞也。”

    “其三,高小姐乃是唐雲的未婚妻,她愛慕唐雲,因唐雲的失蹤而著急,甚至不惜觸犯律法,當街行凶。唐雲是否有罪還未下定論,但她為了私情卻枉顧他人性命,雖然這是她一時的衝動,但是衝動是魔鬼啊。她不想自己尚有老父母在堂,她若因觸犯律法而受到懲治,那父母下半輩子還能依靠誰呢?所以說其實最受傷的、最心痛的是父母。她違背了父母往日的諄諄教導,讓父母擔心生氣,是為忤逆不孝。我朝以孝治天下,對這樣不孝的子女更應該嚴格懲治。”

    “綜上所述,高小姐為情所困而持刀行凶,雖情有可原,但罪無可遣!”

    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結束了,小寒隻覺得口幹舌燥,心想要是來一杯水就好了。

    不過為何公堂上卻沒有一點聲音?安靜,還是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大家的呼吸聲。所有人都詭異地看著自己,看得小寒心中發毛。難道她的言辭太驚世駭俗了,不是說要拔高主題、以小見大,才能引起轟動嗎?

    “啪啪啪……”韓桂寧最先回過神來,不禁鼓起掌來。先是他一個人,然後是林家人,最後是公堂外看熱鬧的人全都拍起手來,啪啪掌聲一片。

    朱銘這會兒回過神來了。毒,這小姑娘真是毒啊!她怎麽能那麽毒呢,這是一點後路都不給人留哇!

    瞧瞧,她說的第一點,自己能包庇這高蓮蓮嗎?這都涉及到自己教化不力、影響到自己的官聲和前程了。雖說她話是誇張了點,可是萬一呢,萬一那魏禦史真的微服私訪到這兒呢,這要怎麽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再看第二點,那是先揚後抑,先把高蓮蓮大大誇讚了一番,說她是閨閣女子學習的楷模,然後說這楷模變成了壞榜樣了,這要是不嚴懲,女子都會群起而效仿,社會風氣都要帶壞了。本來她說的也沒錯,女子是要貞靜賢淑,像高蓮蓮那樣當街持刀固然不行,可是像你林小寒這樣伶牙俐齒,不,牙尖嘴利又行嗎?

    再說第三吧,似褒實貶啊。先說高蓮蓮是為了情一時衝動,這不是暗指她不知廉恥嗎?這還沒成親呢,就為了情郎而不顧父母傷心,幹出了忤逆不孝的傻事。這樣不孝的人能不嚴厲懲治嗎?

    還有那最後一句吧,那真是絕啊。情有可原,罪無可遣!一句話蓋棺定論了!高,真是高!這些話都把自己堵死了,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這還審什麽審啊。

    我說,這到底誰是縣太爺呢,怎麽瞧她那樣,比我還像縣太爺呢?

    朱銘那裏心思千回百轉,高仁和心裏卻是巨浪滔天。林小寒的字字句句都說到這縣太爺心裏去了,這當官的最是愛惜羽毛,而且還是當著那麽多百姓的麵兒,他敢徇私嗎,敢不按律法來判嗎?女兒這事今天恐怕是不得善了了。

    最毒婦人心!高仁和怨毒地看了一眼小寒,又怒其不爭地看著自己女兒。後者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的情敵,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長在鄉下目不識丁從未見過世麵的村姑,竟能滔滔不絕地說出這些大道理來,真讓人刮目相看啊!這個女子不簡單,怪不得能把唐雲迷得五迷三道,為了她鋌而走險呢!

    高蓮蓮發了一會兒呆,聽見那響亮的拍掌聲,又見大家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她羞愧難當,又悔又恨,結結巴巴地分辨道:“你,你,你這是巧言令色,是危言聳聽。大人,別聽她的!我根本沒想傷害她,我隻是想問她一個問題罷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掙紮的時候往刀口上撞的!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別受她的蠱惑啊!”

    “閉嘴,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高仁和喝道。

    真是恨鐵不成鋼!本來嘛,做就做了,卻不痛不癢,隻是給人家留下一道傷口,人家現在還活蹦亂跳地在這兒慷慨陳詞!事發了,還在這兒推脫責任,而且理由還是那麽拙劣,當誰是傻子呢。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林小寒身邊有楚昭和韓桂寧,他們惹不起。這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自己這傻閨女倒好,偏偏惹了,還叫人抓了個現行,真是愚蠢啊!

    “爹,您不相信女兒了嗎?”高蓮蓮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委屈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高仁和隻好忍住罵人的衝動,低聲安撫她的情緒。

    但是公堂外圍觀的群眾中有人大笑起來:“這受傷的姑娘還沒怎樣呢,這拿刀行凶的卻是委屈得哭起來,我怎麽覺得她們倆的角色應該反過來啊,這到底是誰要殺誰啊?會不會是弄反了啊?”

    “哈哈哈……”眾人哄笑起來,都知他說的是反話,不過如果不是林小寒脖子上觸目驚心的血跡還在的話,不明內情的人還真可能誤會!因為高蓮蓮流淚的樣子真是我見猶憐,而弱者總是能激起大家的同情心的,尤其是男人!眼淚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啊!

    “啪!”,朱銘見公堂內外都太不像話了,急忙拍了一下驚堂木,“肅靜,公堂上不得私語,不得喧嘩!”

    威武聲過後,朱銘指著高仁和嚴肅地批評道:“高仁和,你是本縣有名的富戶,也是有名的大善人,修橋鋪路的善事沒少幹,逢年過節也沒少給寺廟燒香布施。但你自己看看,你是怎麽教導女兒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凶。所謂修身齊家,你仔細反省反省,你是怎麽齊家的?你可知錯?”

    高仁和一聽大喜,知道這朱銘話裏話外是為自己鋪平輿論道路,連忙跪下,誠懇地認錯:“大人,是小人教女無方,小人知罪!小人以後一定會嚴格管教她,不讓她再闖禍!求大人看在她年幼無知的份上,開恩饒過她這次吧!”

    他特意說高蓮蓮是年幼無知,是犯了錯誤,是可以改正的,就是為了配合朱銘的話,給他遞個台階。

    但是旁邊的小寒卻涼涼地來了一句:“我才十三歲,都懂得殺人犯法,她都十六歲了,這都是成年人了,還年幼無知啊!”

    高仁和啞口無言,求救似地看著朱銘。兩人眼神交匯,朱銘眨了下眼,下巴抬了抬,意思是:你求我沒用,林小寒是受害者,你得求得她的諒解!

    高仁和不得已,隻好朝小寒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林姑娘,是小女不對,傷害了你,我們願意向您道歉,並賠償二百兩銀子作為醫藥費,請您原諒小女這次吧!”

    高蓮蓮見父親為了自己向一個鄉下丫頭片子道歉,還要陪這麽多銀子,內心充滿了恥辱和怨恨:“爹,憑什麽給這賤人認錯啊,是她害了唐公子,縣太爺,您怎麽不抓她去坐牢,她才是殺人凶手!”

    不知死活的家夥,不識時務,認不清形勢!

    小寒搖了搖頭,麵上卻雲淡風輕:“高小姐說我是殺人凶手,請拿出人證物證來,否則我告你誹謗噢!誹謗你不懂吧?就是說你是誣告。本來嘛,你眾目睽睽之下持刀行凶,影響極其惡劣,是要坐五年牢的,現在罪加一等,要坐六年了。等你出來都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嗬嗬!”

    小寒笑得很邪惡:“不知,到時還有誰家敢娶你呢?不過,即便是現在,出了今天這樣的事,誰又敢娶一個‘母老虎’回來呢?”

    “賤人,你好毒的心腸!我要殺了你!”高蓮蓮聽她咒自己嫁不出去,還罵自己是“母老虎”,頓時暴怒起來,雙手一推,把她推倒在地,就要去掐她的脖子。小寒也不是吃素的,兩腿順勢屈起,然後用力一蹬,便狠狠地踹在她胸前,把她踹倒在地。高蓮蓮倒在地上,隻覺得胸口疼痛,“哎喲”叫喚起來。

    “小寒!”陳氏等人大急,驚叫出聲,連忙把她扶起來。

    “蓮兒!”高仁和急忙過去扶住自己的女兒,想罵林小寒卻又罵不出口,畢竟是女兒先動手的。

    “我可憐的女兒啊!”這時候,突然衝進來一個著裝華麗的婦人,抱著高蓮蓮哭喊起來。她目光如刀一般刺著林小寒,“你這個賤人,竟敢傷我女兒!”

    原來這個婦人正是寧氏,她因不放心女兒,不願在家坐等消息,但又不好拋頭露麵上公堂,便在公堂外悄悄看著。剛才的審案經過她都看在眼裏,聽到小寒說沒人敢娶自己女兒時,就忍不住要衝出來大罵。卻沒想到慢了一步,女兒突然出手卻反被踹倒,看著平日嬌生慣養的女兒卻被一個野蠻的村姑毆打,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陳氏本來正抱著小寒關切地詢問她有沒有事,卻聽到寧氏罵自己女兒。隱忍已久的怒氣爆發了,大吼一聲:“賤人罵誰呢?”

    “罵的就是你女兒”寧氏手一指林小寒。

    “哈哈哈!”小寒和陳氏同時大笑起來,接著春分和立夏、韓桂寧、何牧也都笑起來。

    其他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們為何被罵了還笑。

    “莫非是瘋了不成?一群瘋子!”寧氏諷刺道。

    小寒笑了一會兒,才停下來:“我娘剛才問‘賤人罵誰’,你回答了,所以你承認自己是賤人了!哈哈!”

    寧氏大怒,正要開口罵。卻聽見一聲大喝:“都給我住口!這裏是公堂,不是你們吵架的地方。再吵的話,每人打十大板!”

    原來是朱銘,他見幾個女人在公堂上吵吵嚷嚷,公堂外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有說有笑。

    他怒了,這些人也太不把他這個縣太爺放在眼裏了,所以又一次使祭出了法寶——驚堂木。

    眾人立馬噤聲,朱銘滿意了,咳了一聲,緩聲問道:“高蓮蓮,你可知罪?”

    高蓮蓮脖子一梗:“我沒罪,我說了,是她自己往刀上撞的,最多我給她賠醫藥費罷了。我爹不是說給她賠二百兩銀子嗎,便宜她了。像這點小傷,十兩銀子都足夠了!”

    高蓮蓮輕蔑地說,語氣像是打發要飯的叫花子。

    “蓮兒,別瞎說!”高仁和忙製止她。

    一直沉默的韓桂寧開口了:“大人,在下有話說。”

    “請講!”朱銘頷首道。

    “在下聽高小姐的意思,如果我也在她的脖子上劃一刀,傷口深淺和林姑娘一樣,然後再給高小姐二百兩銀子就可以了。不知高小姐認為可否?”

    “這,她怎能和本小姐相提並論!本小姐什麽身份,她什麽身份?”高蓮蓮高傲地說。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高小姐的身份莫非貴過王侯?”韓桂寧不輕不重地答道。

    “我……”高蓮蓮說不下去了。

    高仁和忙道:“韓公子息怒,小女言行無狀,還望各位見諒!”

    然後望著小寒道:“我們是誠摯地向林姑娘道歉的,另外,我們再補償你五百兩銀子,隻求林姑娘能夠原諒小女。”

    “爹!”高蓮蓮大吃一驚,還想說話,卻被他狠狠瞪過來的目光嚇住了。

    寧氏雖然驚訝,但她秉承著“男主外、女主內”的原則,對丈夫處置的辦法雖不讚同,卻也不會當麵反駁,而是持保留意見。

    “不知林姑娘以為如何?”高仁和見小寒不答話,小心翼翼地問道。

    “高老爺,我想我的態度剛才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不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吧。還有,我想說的是,錢不是萬能的!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比如,健康!比如,親情、愛情、友情!比如正義!比如公道!比如人心!”

    啊,高仁和被鎮住了,連朱銘都被鎮住了。他真想劈開這個小姑娘的腦袋,看看她裏麵到底裝著什麽。這樣富有人生哲理的話怎麽能從一個小姑娘的嘴裏說出來呢?

    “啪,啪,啪!”韓桂寧鼓起掌來,“說得好!如果一個人得了絕症,有再多的錢也沒辦法換來健康。感情亦如是,用錢買來的感情絕對不是真情。更不用說正義、公道和人心了。”

    小寒微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對朱銘說道:“大人,人證物證俱在,事實很清楚,請您依照律法判決吧!”

    “不要啊,大人!林姑娘,我們願意賠一千兩銀子,請林姑娘高抬貴手放過我女兒吧!”寧氏見情勢不妙,終於低下頭懇求道。

    小寒不為所動。

    高仁和急躁起來:“林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高某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你還要怎麽樣?非得趕盡殺絕把我女兒送進大牢嗎?毀了我女兒一輩子,又對你有什麽好處?”

    威脅我?小寒可不怕。

    “沒什麽好處,我隻是要一個公正的判決罷了,我相信縣太爺是公正廉明的,必能按照律法做出公正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