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第161章 鳥盡何必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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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

    伴隨著一聲怒吼,碧落宮中頓時碎瓷遍地,周圍的諸人個個大氣不敢出,皆戰戰兢兢地低著頭,惶恐主子的怒氣撒到自己身上。

    “這個周揚倒是能耐了!居然和趙亦合謀起來彈劾本宮!來人,去查到底是怎麽回事!本宮就不信,區區小兒能翻到天上去不成!”

    屋內死寂一片,這也讓由遠而近急促的腳步聲越發清晰。

    仿佛踩踏在眾人的心上。

    “娘娘,有消息了,是安國侯夫人。”

    進來的老嬤嬤福了福身子,在貴妃麵前輕語。

    蘇貴妃麵色一變,張口欲言,卻先對著眾人道:“都下去!任何人不準進來!”

    待眾人退出,宮門合上,蘇貴妃這才出聲:“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嬤嬤道:“昨日傍晚安國侯夫人又帶著糕點進宮見陛下了,比平時多留了半個時辰。”

    “這事昨日本宮已經知道了。最近她不是老親自下廚,又是做糕點,又是燉湯的,好似整個安陽就他們侯府有廚房,禦膳房的人都死絕了一樣。”

    細長的指甲輕輕用力,便掐斷了桌上玉瓷瓶裏的花枝嫩莖,流出的綠色汁液霎時將蔥管般的手指染碧。

    拿出帕子狠狠地擦拭幹淨,又將帕子丟在一邊,蘇貴妃抬眉:“說吧,昨兒個她又編排了什麽話?”

    “安國侯夫人將巾令呈給了陛下……”

    老嬤嬤說出口的話裏,帶著幾分猶疑與顫動。

    “什麽?”

    蘇貴妃猛然轉身,桌上的玉瓶霎時被拂過的長袖擊落地上,碎片在周圍的碎瓷堆裏顫顫晃動。

    “是殿下手下人的巾令。”

    若是先前是不可置信的憤怒,那如今聽到梅嬤嬤的確認,蘇貴妃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梅嬤嬤連忙上前,攙扶著蘇貴妃小心地繞過碎瓷遍布的地方,坐在屏風後的軟榻上。

    “怎麽會落在她手上?”

    出口的話有些喃喃。

    不……落在她手上也不打緊,左右不過是一方巾令而已。

    陛下是知道碩兒手中有死士的,當初她養不成九宮蓮,又流出那些凶兆的傳聞後,陛下便調配了自己身邊的人手保護自己。

    後來碩兒出生之後,在陛下的默許下,這些人都用來保護碩兒。

    後來皇子們分府獨立,這些人便跟著碩兒一道去了皇子府,為了和陛下的金令侍衛作以區分,這些人都是用巾令來加以辨識。

    這些,陛下都是知道的。

    然而梅嬤嬤接下來的話,卻截斷了蘇貴妃的後路。

    “據說昨日安國侯世子趙亦隨家書寄來了這方巾令,說是在西山再次遇刺的時候,與那人對麵交戰,那刺客落下來的東西,也是憑證。並且……他認出交手那人,曾在我們碧落宮中出現過……”

    “荒唐!所有的巾令死士如今都在皇子府,怎麽可能會在本宮宮中出現!偏他一麵之辭,陛下怎麽會信!”

    蘇貴妃覺得這個邏輯簡直漏洞百出到不可理喻。

    稍微有點判斷力的人,都不會相信,更何況是皇帝。

    可是如今皇帝是真的信了啊。

    “他說的那人是誰?”

    蘇貴妃並不信邪,如果是這樣,那麽她現在就可以去找陛下,讓他改變主意。

    這是很明顯的汙蔑。

    梅嬤嬤顯然沒有那麽樂觀,略一遲疑,還是開口道:“……是浮生。安國侯世子認得他。”

    當年趙亦盜取夜雨琉璃盞的時候,就是被浮生發現的,雖然時日已久,但浮生那支禦蟲獸的笛子在整個晉國卻隻此一支。

    “我就不知道他不靠譜!”蘇貴妃猛地一拍榻上幾案,“琉璃呢!她跟著浮生一道,怎麽會容許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本宮讓她跟著一道去,如今竟然會讓他壞了本宮的好事!”

    “娘娘,浮生的性子您也知道……若是琉璃,隻怕浮生不會聽她的。”

    這麽些年來,沒有人敢在蘇貴妃生氣的時候這樣直言不諱。

    但梅嬤嬤除外。

    想到什麽,蘇貴妃冷笑一聲:“是啊,若不是那小蹄子,他連我的話都不會聽。”

    然而話一出口,蘇貴妃便驚覺不對。

    “不對,巾令之事,浮生決計不會知道,這件事情有問題。”蘇貴妃霎時抬眼,“嬤嬤,準備紙筆,本宮要給碩兒寫信,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不,太慢了……”

    說著,蘇貴妃目光望向梅嬤嬤,雙手握住她遍布皺紋的枯手:“辛苦嬤嬤,勞煩您走一趟西山。”

    ……

    ……

    西山安平客棧。

    陽光透過窗戶傾瀉而入,映照在展開的信紙上,映照出囉嗦繁複卻明確的信息。

    “陛下的旨意已經在路上了,我看華碩這小子還繼續作威作福!”

    看完信上的內容,趙亦很是痛快,久臥病床的他這會兒看起來精神氣兒十足,全然不似有什麽大傷小病。

    “雖是將徹查此案的權力分割給了周揚,但陛下卻沒有削去他西山特使的職位,再加上他皇子的身份,西山之事他還是有很大的插手空間。”

    鸞歌並沒有那麽樂觀。

    她要的可不是這一點。

    百足之蟲,若僵而不死,其後發之力,便不可小覷了。

    看來還是小覷了蘇貴妃對於皇帝的影響力。

    便是安平公主親自去向皇帝闡明趙亦之案的疑點,也隻是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看到信上安平公主的抱怨,鸞歌不由輕笑。

    “兒呀,若不是你平日裏太不靠譜,指不定你娘能取得更好的戰績。你可知道娘費了多大勁兒才讓陛下打消了你栽贓嫁禍的嫌疑麽……”

    安平公主說的不錯,其實僅憑周揚,再加上和華碩有私怨的趙亦,可以說是蚍蜉撼大樹。

    但有了安國侯府的力量,那就不是不可能了。

    現在這樣的結果,其實已經很好了。

    這也證明,蘇貴妃和二皇子在朝中大臣和陛下眼中的,其實也並不是那樣不可撼動。

    當然,這或許與三殿下在澤州治水有功離不開關係。

    舒陽的紙鶴在那天她和周揚談完之後便到來了。

    那張方子的確是用來解決浮生笛音的致幻效果的,不過卻是無落給出的方子。

    這一點是鸞歌所沒有想到的。

    因為有六兩的事情在先,在知道鸞歌已然抵達西山無法阻攔後,所以按著自己對浮生手段的了解,無落給了舒陽這樣的方子。

    這也便意味著,之後浮生攝人心魄迷幻人心的笛音並不能起到原有的作用了。

    這樣一來,就算再次對上他,鸞歌的勝算也就很大了。

    除此之外,太子好大喜功誇下海口,醉後與眾人定下賭約,萬幸三皇子提前遷移河道兩側百姓,避免了泛濫成災,所以在分割華碩權力的同時,大皇子卻隻是受到了警告,卻並沒有受到晉帝在實權方麵的削弱。

    太子黨自然高興,認為三皇子幫助太子扳回一局,也更加信任華宸,但唯有百姓知道,真正幫助他們度過苦厄的人是誰。

    民心,永遠是無形卻最有力量的。

    這樣相形比較之下,二皇子華碩的處境便不是那麽樂觀了。

    “我聽周揚說,華碩那小子這兩日準備帶人上壺嘴山一探究竟。”

    撣了撣手上的信紙,重新折疊好放進信封內,趙亦說。

    鸞歌點點頭:“兔子急了還咬人。他這麽著急,也說得過去。”

    趙亦的手一頓:“不會真讓他給查出什麽東西來吧?這麽信誓旦旦大張旗鼓的,我都有點緊張了。”

    鸞歌道:“壺嘴山是有奇怪,但他不會查出什麽來。”

    加上那天下午,至今她已去了壺嘴山四次。

    前三次行跡未露,隻在無人之處或遠眺或查探,洗髓帶來的耳聰目明帶給了她極大的便利,但是她也不相信真的沒有人發現自己。

    所以第四次的時候,她主動和壺嘴山上的山民搭上了話。

    “咦,外鄉人,你是從何處來,怎麽會到俺們這裏來?”背著苞穀的老農問道。

    “我來此處尋人,不知老伯可知道這樣一個人。”

    從袖中拿出一副趙亦隨便畫的肖像畫,鸞歌道。

    老者放下背上的籮筐放在地上,湊上前來仔細端詳,最後還是搖搖頭。

    “沒見過呐,好久都沒有見過外鄉人咧。”

    這麽些年來,他第一次見到有陌生的麵孔上山來。

    不對,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很久很久以前,他年輕的時候也有人來過,但是後來他再沒見過那些麵孔,畢竟上山下山都不容易。

    “多謝老伯。”

    鸞歌收起畫,四下看兩眼狀似無意問道:“老伯,方才我上山的時候,看到山下有許多軍爺,您可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山下?”老頭明顯一愣,接著連忙擺手,“不知道呐,俺們這村子裏,都不怎麽下山的。他在就在,又不幹俺們的事。”

    “大家不怎麽下山嗎?”鸞歌問道。

    “下山做撒子?聽那家下過山的小夥兒說,山下有賊寇搶人要命的!不敢去不敢去。”

    老頭擺著手,忽的眼睛一瞪,聲音壓低,靠近鸞歌道:“你個女娃娃,更要小心了,外麵亂著呢,留點心。”

    鸞歌笑了笑:“好,多謝老伯提醒。不過咱們不下山,平日裏衣食住行的怎麽辦?”

    “天給糧食地給衣裳,有的吃有的穿,不怕不怕。”提起這個,老頭嘿嘿一笑,覺得這個外鄉人的問題有些傻。

    “這麽看來,咱們這裏如世外桃源一般,還真是個好地方。”環顧四周,鸞歌笑著感慨。

    “可不是麽!好地方!”老頭自得,紮個馬步,將旁邊的籮筐墊在肩上,撐直了雙腿,往上顛了殿,背好後又對鸞歌道:“天也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別給家裏人擔心。晚了就不好下山咧。”

    說著又和原來一樣,背著滿籮筐的苞穀一顫一顫地朝前走去。

    雖蒼老,卻精神矍鑠。

    尤其是那步子,穩穩當當,連喘氣都沒有。

    鸞歌看著老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天給糧食地給衣裳,老人說的不錯。

    這裏匯聚靈氣,植物也好獵物也罷,都生長的很好。

    吃有地裏種的糧食,穿有山上桑樹養蠶繅絲,住有佳木好石,至於行走麽……

    看著晚霞中同樣背著苞穀回家的人越來越多。

    男女老少,都與方才那老者一般穩健。

    這地方,不下山的話,這麽一方土地,又有什麽行路的需求?

    更何況這些人,健朗至此,又何須代步的工具?

    看著越來越多向自己投來好奇目光的眼睛,鸞歌按了按腰間的長鞭,轉身朝山下行去。

    老人說的對。

    天也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別給家裏人擔心。晚了就不好下山咧。

    但是如今若隨著華碩等人一道上山,便不怕下不了山了。

    “他若是真想查,不管真假都會查出來點什麽。”華碩常用的那些陰私手段,趙亦清楚非常。

    “那就不讓他查出來就好了。”鸞歌笑得雲淡風輕,“再者,山上那些村民,想必也不想讓他查出來些什麽。”

    能在這裏安居樂業多年,誰又願意被認為是為害多年,與朝廷過不去的流寇呢?

    占山為王,便是王。

    沒有人願意從王到民。

    霸王也一樣。

    “你說,山上那些人到底是什麽身份?那些流寇不會真的是他們吧?”趙亦琢磨道。

    華碩奉命查案,最後查到流寇身上,但是在西山這麽多年,周揚對這些流寇到底怎麽回事,也沒個準話。

    如今看來,就趙亦自己接觸到的這些人和事,這些流寇要麽是蘇貴妃手下那什麽浮生背後的苗人,要麽是鸞歌在壺嘴山上見到的那些透著古怪的山民。

    若是前者,蘇貴妃沒道理坑自己兒子,再者西山流寇這麽多年都隻是小打小鬧,偏生自己來了,就開始擼起袖子加油幹,他可不自信自己對那些苗人有什麽特別的威脅。

    所以如今看來,嫌疑最大的,就是壺嘴山上的人了。

    “可是,就算是的話,你會去剿滅他們嗎?”鸞歌問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讓西山守軍頭疼的對象。

    趙亦聞言,一本正經道:“傷我的又不是那些人,他們跟我又沒仇,我幹嘛去壞人好事砸人飯碗?再者說了,劫富濟貧呢!好事!俠義精神,還值得表揚的。”

    看著他假裝正經的樣子,鸞歌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不就得了。華碩想把水潑到那些人身上,不管這是不是他們的髒水,至少周揚敢上折子,他的態度就已經很明顯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更何況,朋友就是敵人的敵人。”

    “這話是這麽說嗎?”趙亦覺得這話好像說反了,但是不管怎麽樣,他和鸞歌的想法很明確。

    既然周揚敢與趙亦一起上折子對華碩審訊出的結果表示懷疑,那麽說明他並不想讓西山賊匪趁此被剿滅。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在西山當個土霸王,到底比不明前路要好很多。

    “人嘛,嘖,還是要善良,不能跟華碩那小子一樣趕盡殺絕。”

    趙亦覺得自己的想法很符合江湖道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