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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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實記得的。

    三年前那個未成形的孩子,化作一灘血水,被盛在銀色的器皿裏。

    隻是因為太痛苦。

    所以,腦子裏自發排斥這段記憶。

    每每回憶,都用空白來代替血腥。

    冰冷的手術鉗,細長的子宮頸擴張器,成團的酒精棉,刺鼻的消毒水,晃眼的白大褂,猩紅的血水,刺到眼睛流淚的無影燈。

    一切一切。

    一點一滴,重現在眼前。

    當自己被蕭墨白重新抱上手術台上時,屬於三年前的恐懼如潮水般洶湧灌進腦海。

    我瘋狂地尖叫掙紮,整個人像精神病院的重症患者。

    我嘶啞著嗓子喊,“金餘!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

    手術室回蕩著我淒厲的尖銳嗓音,我卻得不到手術室門外的任何回應,蕭墨白一手擺弄著手術鉗,另一隻手往耳朵裏掏了掏,“喂喂,你嚇到我了。”

    我第一次覺得金餘身邊的人是這麽可怕。

    不不不。

    蕭墨白奉的是金餘的指令。

    可怕的隻有那個人。

    我撐起上半身,下半身整個僵麻,我知道自己逃不了,眼前唯一的出路就是蕭墨白。

    我抓著蕭墨白的袖子,眼淚掉得洶湧,“蕭墨白,求你,不要這樣”

    蕭墨白冷冷甩開我的手,朝我笑嘻嘻地,金絲眼鏡片後一雙銳利的眼睛泛著狠意,“那可怎麽辦啊,我挺不喜歡孩子的。”

    蕭墨白把我的手腳全部固定住,隨後朝我“噓”聲道,“別吵,吵得我一緊張,手一抖,可能不小心就把你的子宮給切了”

    我嗚咽著哭出聲,雙手合掌不停乞求,“我求求你這是我第二個孩子我不要不要”

    蕭墨白把無影燈打開,手術工具車推到跟前,隨後戴著消毒手套的那隻手像是在鋼琴鍵上跳躍般挑揀著,嘴裏念著,“嗯先用哪個呢?”

    我渾身冷得如置冰窖。

    小小的手術台,我怎麽都翻不下去。

    隻伸手朝手術室的方向抓著,像是可以隔著空氣抓到救命稻草一樣。

    我不停地喊,“向九向九救我”

    我有多後悔推開他。

    就有多後悔信了金餘。

    我忘了,他不是三年前的金餘。

    他不會在我生理痛時抱著我去找護士要姨媽巾。

    他再也不會了。

    我哭到聲音嘶竭,“向九孩子我的孩子”

    蕭墨白朝我走來,隨後一張手術台布蓋在了我的臉上。

    我想張嘴喊些什麽,就感覺冰冷的器械貼在腿心。

    “不要”我尖叫了一聲,胸腔急劇收縮,大腦陣陣缺氧。

    昏死過去之前,我聽到蕭墨白微冷的聲音說,“抱歉了。”

    病床邊的華貴女人似乎坐了挺久。

    我睜開眼時,聽到她柔柔地嗓音問我,“醒了?”

    她和金懿軒很像,以至於我第一瞬間就認出她。

    “我叫蘇燃,你隨便叫。”她說。

    蘇燃很漂亮,有著亞麻色的長發,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人能夠想象出二十多年前的風姿。

    她坐在床沿,靜靜看著我,平和的眼睛讓人很安心。

    她問,“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床頭櫃上放著張白色體檢單,上麵寫著姓名年齡性別以外,下麵是一行潦草的人流手術確認單。

    是沈三千代我簽的字。

    她平時寫字很漂亮的,不知道,這次怎麽寫得這麽難看。

    難看到想哭。

    腦子清醒過來,就覺得渾身都疼。

    可我隻會機械地搖頭。

    耳邊聽著這個漂亮的華貴女人輕聲輕語地說,“流產和生產一樣都需要坐月子的,我給你請了個家政,費用我已經付了。”

    她大概不知道我是因為自殺,吃多了**洗胃導致的流產。

    我張了張口,“不”

    聲音太小,“不用”兩個字剛說一半,就被蘇燃的聲音給堵在喉嚨裏。

    “聽說你母親去世了,節哀順變。那件事我已經安排人處理了,也希望你能換個地方生活。”

    我徹底啞了聲音。

    一句話也說不出,滿腦子都是我媽渾身冰涼地躺在床上的場麵。

    心髒一抽一抽地疼,眼眶蓄了淚,我死死咬著牙齒,聽著上牙和下牙嘎吱嘎吱的聲音,顫抖的身體才得到一絲緩解。

    蘇燃遞給我一張金卡,神情裏滿是安撫,“應該有很多地方需要用錢的,這個給你,應該夠你用的。”

    我呆愣愣地看著那張金色的卡,隻覺得喉嚨口有什麽惡心的東西在上湧,像是體內的**還在作祟,惡心著我的食道,我的大腸,我的整個發顫的身體。

    耳邊是蘇燃柔柔的聲音,那樣溫和,眉眼像極了金懿軒。

    她說,“上次那個diàn huà是我接的,但沒收到你的卡號,手機又被家裏那位發瘋給摔了挺抱歉的。”

    我機械地搖搖頭。

    卻不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是沒關係還是無所謂。

    這裏是高級病房,是我從沒享受過的一等待遇病房。

    我媽從來都舍不得到醫院看病。

    就連被送進醫院搶救時,都沒機會住這麽好的病房,直接被推進了太平間。

    心髒痛到痙攣,我伸出手捂住胸口。

    冷不丁聽到蘇燃問,“孩子是誰的?”

    我沒說話。

    目光近乎呆滯地盯著前方,神思放空,眼淚不斷沁出來,心裏一片絕望。

    耳邊聽到蘇燃柔聲問,“老二的?”

    我的眼睛有了絲焦距。

    但也僅限於回憶起最後一眼看見的金懿軒,血紅著雙眼,脖頸上繃著青筋,捏緊了拳頭朝金餘嘶吼著,“哥!你怎麽能這樣!!我把她放在你這,是希望你保護她,不是讓你傷害她!”

    冰涼的手腳有了些知覺。

    蜷縮起來。

    是自我保護的下意識動作。

    蘇燃抿著唇說,“嗯,不論是誰的,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孩子也是不能留的。”

    這個節骨眼兒上?

    是外麵那些流言蜚語,還是那些頭版新聞。

    我知道金家企業股份大跌。

    我知道因為我的存在,他們金家損失太大。

    我也知道這個孩子不能留。

    我這樣的人,哪配替他們金家生孩子。

    沒了金懿軒的守護,我卑微到塵埃裏。

    蘇燃說,“我聽阿軒提過你,起初印象挺好的,一直想見你來著,卻沒想過第一次見麵會是在這裏。”

    我也是。

    蘇燃站了起來,她整個性子都很柔和,歲月沉澱出來的不隻是氣質,還有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讓人安心的氣息。

    她說,“做父母的都想為自己的孩子好,金家不允許一個女人影響兩兄弟之間的感情,你呀,用那筆錢換個地方好好生活吧。”

    她歎了口氣,隨後提著包轉身往外走。

    我啞著聲音喊她,“阿姨。”

    蘇燃轉身柔柔地看著我。

    我淺笑著問,“如果那個孩子沒有因為意外流掉,你們會逼著我打掉嗎?”

    那兩個字耗盡了我所有力氣。

    也耗盡了所有勇氣。

    我聽到意料之中的dá àn。

    “會。”

    可心裏還是鋪天蓋地的委屈和痛苦。

    像是四肢百骸被肢解,骨骼被扭曲拚湊,錯位的痛苦纏繞著周身,我嚎哭著醒過來。

    發現自己隻是做了個夢。

    夢到了三年前。

    我躺在病床上,眼睛打量著周圍,看到白色的牆壁,手背打著冰涼的點滴,空氣裏浮動著加濕器的細微聲響。

    窗台放滿了一排的綠植,地板上鋪著羊絨地毯。

    我低頭看了眼,被子和床單是淺藍色的。

    我喜歡的顏色。

    我昏迷了太久,一覺醒來已經是晚上。

    窗台前站著個背影高大的男人。

    一身黑衣,身姿筆直,和夜色融為一體。

    孤傲冷寂。

    麻醉效果還沒過,我撐著上半身坐起身,窗台前的男人雖然沒有轉身,卻知道我醒了,輕輕喊了聲,“韓信。”

    門外的韓信就立馬開門進來,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到他guān fāng的聲音問,“夏xiǎo jiě,餓不餓?”

    我用破敗的喉嚨發出一個單音節,“餓。”

    他又問,“想吃什麽?”

    我想吃向九做的蒸蛋。

    他說兒子要補充蛋白質。

    還想吃向九做的紅燒肉。

    他說兒子要多吃點,長胖胖。

    我有次問向九,為什麽覺得是兒子。

    他說,一定是兒子,因為兒子可以保護媽媽。

    可是。

    現在。

    媽媽沒有保護好兒子。

    向九,怎麽辦啊。

    我張了張嘴,眼淚砸了下來,砸得滿手都是,砸得韓信破天荒沒了主見,有些慌亂地盯著我。

    金餘回身掃了眼韓信,聲音又低又冷,“出去。”

    韓信就恭敬地轉身出去。

    明明之前,韓信還怒斥著我讓我不要靠近金餘,卻在剛剛轉身之前,我看到他眼底的擔憂。

    我哭得抽噎,哭得渾身都疼。

    金餘長腿跨過來,俯身站在病床前,冷冽削肅地表情睨著我,大手捏著我的下巴,冷聲問我,“懷了別人的種,還敢哭得這麽傷心?”

    我狠狠擦掉眼淚,恨恨地瞪著他,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出一句話。

    一字一句,咬著牙,“金餘,你一定會後悔的。”

    這個我心心念念想偷偷生下來的孩子。

    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