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 晚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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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樂端禮:“婉儀小主請說。”
“奉先養在絳河殿有些日子了。負責豢養奉先的是小豆子,小豆子年紀小膽子小,奉先卻從未咬過它。”端木若眸光閃動,頷首輕輕絞弄著帕子,“莫說小豆子,便是玉蘭、蘇白、櫻桃或青果兒,這些侍奉在絳河殿的都不曾見過奉先咬人。至於我今日來了,奉先也不過鬧著玩,卻不曾傷到我。緣何偏偏是安禦女來了,奉先便發瘋了?”她柔和溫婉的眉毛,此時有些淩厲地揚起,“高太醫可有看出端倪?”
高樂仰頭看向端木若,有些不置可否。
“我不允許枕春姐姐出任何事情。”端木若目光堅定,看向高樂,“我不許任何人再害她。”
高樂喉結一動,埋首下去,拱手:“微臣以為有異。獒犬鼻子靈敏,或是嗅著甚麽味道,便會發作起如此大的獸性。”
枕春看著二人,略是踟躕,喚玉蘭:“去將十四妹妹換下的衣裳拿給高太醫看看。”
安畫棠換下的那件橘色素麵的交領上襖被玉蘭收在了漿洗的籃子裏還沒過水,上頭有灰撲撲的塵土與髒汙的痕跡。
高樂看了一眼端木若,臉上沒有半分難為情,直接拿過安畫棠的衣裳,解了係帶,前後內外翻查起來。
枕春坐在繡墩上頭,一手撐著小案,一手擺弄著案頭的一隻青蛙模樣的茶寵,在指尖兒翻弄。絳河殿沉默得有些怪異。
端木若與高樂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枕春已經有些想不起了。端木若初入宮便被大薛氏毒害險些喪命,她本便是極不信任太醫的。高樂醫術好人也沉默又聰明,將他推薦給端木若,也是自己做的主。
那……具體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枕春或許不必知道了。高樂極聰明,端木若素來內斂,若非是朝夕相對心細如塵,是很難發現這細如塵土般的端倪的。何況……是半年也想不起端木若一次的慕北易呢。這樣的事情出在永寧宮,本有她的連帶之責,她心中有些惶恐,更多的是羨慕。
端木若素來怯弱,到底是何時,變得如此膽大妄為,橫心專意。這後宮的日日夜夜,當真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
枕春抿著嘴唇,眼睛看著安畫棠的那件橘色的襖子在高樂的手上翻弄,不耐地輕咳一聲。
“娘娘,此乃晚香玉。”高樂出聲。
“什麽?”枕春撥著髻邊簪尾,聽得有些糊塗。
高樂捧起那件上襖,奉到枕春麵前:“明婕妤與端木婉儀大可聞一聞,可覺得這衣裳上有什麽味道?”
枕春一手扶案,傾身伸手朝著那件衣裳撥了撥手,蹙眉半餉:“花香?”
端木若不解:“宮中女子多用香的。有香粉、香膏或薰衣的香線,也算不得稀奇。”
高樂輕輕抖弄那件衣裳,麵色嚴肅而凝重:“自然是花香。此花叫做晚香玉,是翠葉素莖白瓣的花樣,樣子好似玉簪。坊間傳說,此花是月宮嫦娥頭上的簪飾,傾慕遊天宮的少年郎,便脫簪相贈。少年接簪時一個不慎,簪飾落在了人間,便成了此花。”
枕春攢眉:“這故事與這香味有何幹係?”
“所謂晚香玉,自然是夜時濃鬱的香氣。所說的嫦娥贈少年的花香,這樣的故事,也不過是坊間勾欄裏頭招攬生意的故事噱頭。”高樂將那衣裳疊好,“原著此花香是外頭側室之間常用的手段。”
“你是說……”枕春接過那衣裳,細細嗅了,隻覺得一股淡淡香氣倒沒有什麽特別,“這是她博得寵愛的法子?可聞起來,倒沒有什麽分別。”
高樂埋頭回道:“晚香玉的香氣,是女子交歡之氣。要適時適刻男子嗅了,才覺情動難以自矜。那犬獸不是人,凡事也要由著本性來。它鼻子本便靈敏,遠遠聞見了以為來了雌獸,是高興了鬧起來也算不得稀奇。”
枕春抓著那衣裳的手一鬆,丟在一旁的地上:“……如此法子。”
端木若抽著袖間的素白梅紋繡紅蕊的緞帕,輕輕掩唇,便依著枕春身邊坐了。她提了一邊裙側將那上襖踢開,道:“安禦女比瞧起來的更聰明。”
枕春擺首:“邀寵、複寵、固寵,人人都有法子。個個呢,都是名門閨秀、貴族淑媛。如今進了深宮,誰也不是清清靜靜的,哪裏怪她呢。咱們不也是使過法子鑽過牛角尖兒的嗎?”
“姐姐。”端木若左思右想,到底是把心中疑慮說了,“我自是不願挑撥您與她的情分。隻是安禦女說的話,做的事兒的緣由都也說不上純粹。使法子邀寵各憑本事,但使香料自輕,把自己作雌獸侍上,此等鑽營並非尋常人心所能及。如今歧陽宮上下一心,姐姐多留個心眼便是好的。”
枕春頷首,兩分厭惡兩分憐惜,淡道:“知曉了,到底姊妹相親,我心中自然有計較了。”
安畫棠的得寵,始於一個悶熱甚至有些黏膩的夏夜。
天氣熱了便很磨人,柳安然在晗芳殿的暖閣裏捧著賬本,給慕北易一字一句地讀解一月的掖庭收支。慕北易一壁看折子一壁聽,聽得倦了,在案邊撐額打嗬欠。
柳安然察覺了,忙不迭奉上了一盞滾熱的黨參雞湯,輕輕吹了吹,舉在眉上奉給慕北易吃。
慕北易麵色不變,嘖了一聲:“這樣熱的湯,吃了怪膩人的。”
柳安然連忙放下湯盞,打開門窗,斂裙上了小榻後頭,輕輕去搖冰釜上頭的金紗薄扇。金扇推出陣陣涼意,慕北易蓋上書陳,闔起眼睛小憩。
柳安然屈著膝蓋,蹲在小案後頭搖扇,蔥白的指尖捏著漆金的柄,嘴角揚起幸福的笑。一截皎潔如霜雪的月光從晗芳殿外頭的斑駁樹影之間落進來,灑在慕北易輪廓深邃的臉上,可以看見他假寐時又舒展開的眉頭。
柳安然想起初入宮住的汀蘭閣,樹影沒有晗芳殿如此茂密。住在汀蘭閣的時候,月光更亮更清澈。汀蘭閣院子裏還有一口常年蓋滿落英與青苔的井,井裏也有月亮,天空也有月亮。如今汀蘭閣已經挪給安畫棠住了,不知她是否會在井裏看月亮。
她柳安然現在,是晗芳殿的妃子娘娘了。
晗芳殿樹影深重,四季有各色花朵,氣派精美,襯得起“熙妃”這樣的封號與氣派。可她仍舊在一些形影單隻的夜裏,也會思念汀蘭閣的清澈。
尤其在這樣一輪朗朗明月的夜裏,伴著一些若有若無的花香。淡淡的,很柔和。
煮酒輕輕撩起簾子,小聲進來附耳:“小姐,汀蘭閣的安禦女折了幾枝院子裏的花兒,想獻給您。”
柳安然鬆了鬆手上的扇子,思慮一番,起身輕輕道:“拿進來罷,房子窗前那張紅木的小桌案前頭。”
慕北易抬起半隻眼瞼。
柳安然便軟和地笑起來:“陛下晚上要回乾曦宮……還是?”
慕北易枕著額頭,看著走進來捧著一束花兒的煮酒,伸手點了點:“那是汀蘭閣的幾樣花色,有一串兒紅與紫薇。”
柳安然眼睛失落地垂下,隻消一息,便揚起賢惠溫柔的笑容:“陛下竟還記得,是安禦女有心摘來的,陛下可還喜歡?”說著也不待慕北易答,便叫煮酒,“請安禦女進來,她很有心,去取那對兒魚式的瑪瑙耳墜子贈給她。”
“你很有容人之量,寬厚且賢能。三從四德,有治家的風範。”慕北易忽道。
柳安然浮在臉上的笑意便真切了,於慕北易的性子來說,這是一句千金難賣的誇讚。何況“治家”一詞,也是隨便說不得的。柳安然低頭笑道:“臣妾擔不起這樣的誇獎,但凡陛下高興了,臣妾便高興。”
“倘若得個皇兒,更好。”
柳安然笑容一滯。
如此安畫棠便進來了,帶著夏夜悶潤的濕氣與清新微妙的香。
柳安然的眼神在她身上隻停留了一會兒,便賜她坐下,柔柔說著:“本宮得了一對兒瑪瑙耳墜,紅紅的,你倒戴得。”
安畫棠雙眼含著秋水,怯怯望了望天子,又乖順地起來給柳安然謝大禮。她此時穿著枚紅色暗紋纏枝兒海棠的褶裙,臉頰的胭脂恰到好處,整個人神情婉轉,春意盎然。
慕北易看著她,輕輕聳動鼻翼,蹙眉卻未說話,又闔眼小憩。
煮酒見狀,便捧了那對兒紅魚兒瑪瑙耳墜來給安畫棠看。
安畫棠一看便是愛不釋手,還未站直的身子又拜下去:“熙妃娘娘厚愛,嬪妾惶恐。隻想著嬪妾這樣的身份,哪裏配戴得這樣的寶物。”說著輕輕捋起耳邊兒碎發,“是嬪妾的耳垂肉兒小,怕沒那個福氣呢。”那隱隱約約的碎發之下,露出幾道淤紅的痕跡。
“這是……”柳安然凝神,“怎的受傷了?”
安畫棠看著慕北易靜默的睡眼,眼神乖巧地落回自己的手上,望著手腕兒處的幾條擦傷,淡道:“無……無事。”便舉手以帕子按了按眼角,低聲回道,“不過今日去絳河殿給嫡姐姐請安,姐姐養了隻狗兒……很是寵愛。”說著聲音大了點,“不過無妨,已請了太醫看過。太醫說敷藥靜養幾日……或不會留疤的。”
柳安然點點頭:“你自己注意著。”眉頭卻蹙起來,“你嫡姐姐素來是謹慎小心的,如何養了咬人的犬獸在宮裏,若往後再傷人要怎麽好。”
安畫棠搖搖頭,聲音帶著些祈求:“熙妃娘娘如今攝理後宮,自然是將諸人的生命安危放在心頭的。隻是嫡姐姐她喜歡那狗兒也是她的心思,何況……嬪妾也沒有生命之虞,求熙妃娘娘不要發落那狗兒。”
柳安然聽著“攝理後宮”幾個字,又想著慕北易讚她有“風範”,心裏便有些焦慮起來,攥著帕子輕咳:“到底是會害人性命的。這樣傷人的猛獸,當尋個秋後傳杖。枕春……明婕妤她恐怕心裏難受,尋個時日與她好好說說,也就好了。”
“奉先?”慕北易枕在案側的貴妃榻上,掀開一隻眼睛,懶怠問道。
“陛下?”柳安然不明就裏,斂裙起身,“您要看……看書嗎?”
安畫棠不知慕北易是知道那獒犬的,一時有些慌神,強打精神回道:“是,陛下。正是絳河殿養的那隻叫奉先的獒犬。”
慕北易撐身起來,整理了一下繡龍行雨的衣擺,飲了一口案上的茶潤喉:“朕見過的,倒不咬人。”
安畫棠臉頰一燙,低頭:“陛下有龍威,犬獸哪裏敢近身的。嬪妾是個小女子,沒有陛下的膽色,豈能比的呢。”
柳安然想了想,便不說了。
慕北易睨了安畫棠一息,卻對柳安然道:“西域的獒子中原少見,可以配馬射獵的,很稀奇。大多是因為節氣不同的原因,很難養活。明婕妤費勁兒養活一隻,打死了可惜。指兩個馴獸師去調教調教,往後管好便是了。”
柳安然連忙侍奉慕北易起來,一味應著慕北易說的話:“自然是的。凡武之興,教化為先。陛下是位仁君,既有威道又行仁道。”眼中的愛慕誠摯熱烈。
“安禦女。”慕北易又喚。
安畫棠心神慌忙,從凳子上屁股一歪,險些滑在地上:“陛下……”
慕北易還倦著,懶得與她說話,伸出修長的雙指,做小人走路的模樣。
“陛下?”安畫棠癡愣愣看著。
柳安然眉頭輕輕挑起,轉瞬便被賢德恭順的笑容替代,喚道:“恭喜安禦女,你愣著做甚麽,還不出去侍奉陛下的輦駕?”說著自然地抖開屏風上掛著的一件輕薄的鶴氅,攏在慕北易的身上,恰到好處半絲不錯地屈膝:“恭送陛下。”
慕北易握了握柳安然的手:“熙妃,最懂事不過了。”
柳安然臉頰一紅,眼中情意纏綿,囑咐安畫棠:“好好侍奉陛下。”那雙含著蜜意的眼睛,目送安畫棠與慕北易出去了。
夜裏風涼,柳安然遲遲望著門外,直到宮燈的光亮照亮了汀蘭閣的方向。
煮酒心疼,請柳安然進屋,寬慰道:“夜裏冷,小姐不要傷了身子。安禦女是個知恩圖報的,小主抬舉她,她自會念得您的好兒。其實奴婢以為……小姐也不必放陛下走的。其他的嬪禦撒撒嬌鬧鬧性子,陛下大多是會依的。”
柳安然垂眸道:“陛下喜歡就好,我沒有那麽多性子使。怪我這個不爭氣的肚子得不了身孕,始終不得動靜。父親不斷書信催促,我們柳家正在緊要的關頭,太需要子嗣了……太迫切了。”說著輕輕歎息,“安畫棠若不來,陛下也念不起我的寬厚好處。這是我選擇的這條路,往後的日日夜夜裏,這些都是必經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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