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吃蝦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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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他們一個不是九五之尊,一個不是貴女妃嬪,大約真的不是眼前這樣的光景。
他素來是極聰明且擅思謀,文采斐然,即便是庶民出身,考個狀元是不難的。如此便入仕途,一路坦坦蕩蕩。考了功名遇見她,遇見她安枕春門當戶對的,便迎娶回來。
他們的性子合得來,大多數時候相對沉默,也是恰到好處的安逸。那時候,他慕北易便不用如此寡情,可以專心致誌地待一個人。大魏國的男子怎麽樣,也不那麽重要,他可以不納妾的。一生一世專心致誌地待一個人,已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要花他畢生的心思了。
可以吃四季之珍饈,可以打雀牌、蹴鞠、捶丸,也可以做一些尋常之事。她的第一個孩子,可能是個女兒,因為她懷著的時候有夢兆的。如此便誕下一個女孩兒,最好眼睛像她,嘴唇像他。
女孩兒嘛,也不必多聰明。平平常常的長,平平常常地過。
平平常常的,那便是很不容易了。
枕春想著,心中既覺愧,又覺心酸。便伸手去摘慕北易發冠上那一顆五爪龍銜的皇珠。慕北易有些沉默,沒有阻止,任由枕春將他的發髻撥亂,也沒有取下來。
“這樣的話……”枕春手上一鬆,手腕垂在錦繡的背榻之上。
慕北易眼神驟然清明:“往後便不說了。”
枕春垂下眼瞼,默默頷首。蔫蔫的樣子,卻不肯和慕北易說話了。
馮唐伺候著慕北易從絳河殿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略微起風了。馮唐小心翼翼地跟在慕北易後頭,問道:“陛下駕去何處?”
慕北易沉默了一會兒道:“晗芳殿,看看熙妃罷。”
馮唐點頭,應是:“明婕妤娘娘性子跳脫,難免有桀驁些的時候。熙妃娘娘端莊持重,恪守妃妾之道,才是半分逾越都不曾有的。”
慕北易睥睨馮唐一眼:“要你猜的嗎?”
馮唐略一瑟縮,強笑:“奴才不該。隻是……明婕妤娘娘受的傷重,斷然不是自個兒摔的。陛下當真不查?”
慕北易略一思忖,擺首道:“罷了。她素來護短,自個兒宮人視如至親,不然她身邊伺候的桃花,也變不成應國公夫人了。”說著,想起玉蘭驚愕的模樣,淡道,“怪可憐的,順她一回心意罷。”
馮唐唱著“擺駕晗芳殿”的聲音,在絳河殿中回蕩。
枕春躺了一會兒難受,往榻上縮了縮,疲憊地又睡著了。
再醒時天蒙蒙的亮,覺得喉嚨中火燒火燎的疼痛,喚人端盞茶來。
蘇白打了簾子進來了,奉上一盞溫溫的熟水,給枕春飲下。枕春喝了好些,半眯半閉著眼睛眠了一會兒,才稍稍精神了一些。一看,蘇白還在榻前候著。
“怎麽了?”枕春借由著朦朧的光亮,問道。
蘇白有些踟躕,猶豫了一下,才在枕春榻前坐下,緩緩道:“娘娘重傷還起不來身子,奴婢想著本不該叨擾您的。不過此事事關重大,依著您的性子是不會不管,奴婢斟酌下來,還是與您說的好。”
枕春見她眉宇微蹙,有些擔憂,強打精神:“你說。”
蘇白抿了抿唇:“昨夜裏起,小喜子覺得不適,便有些不好了。今日早起奴婢去喚他,見他榻上盡是嘔的血,整個人沒什麽意識了。”
枕春心中越聽越是猛跳,額頭便沁出冷汗來,著立起來身了,去搗榻前的鞋子。
“娘娘,快躺著。”蘇白連忙去扶住。
枕春有氣無力地推了推:“別……別……讓我去看看。”
蘇白不敢用力阻攔,生怕枕春崩裂了傷口,隻好給她披上一件淺紫色豎領薄紗的披風,亦步亦趨跟著:“娘娘仔細早起發涼。”
“勞什子早起涼……都七月了。”固然嘴上如此說,枕春走得幾步已是腳步虛浮,覺得渾身的冷汗浸透了背脊。
如此一步三偏,咬著牙進了耳房。先嗅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看見的卻是賀業。
賀業手腳俱拴著鐵鏈,正在給榻上蜷縮著的小喜子掐人中。他見枕春進來了,臉上閃過一絲愧疚,愣頭愣腦地避出去了。
他今日沒有撞在門框上頭。
枕春近前一看,小喜子嘴角還溢著血沫,整個人神誌不清。她試探性地喚了兩聲,小喜子卻不回應。或是重傷在身本就多思多悲,枕春見此場景,眼眶驟然便紅了,扶住蘇白問道:“太醫請了嗎?”
蘇白頷首:“請了,還是要請的高太醫,該快來了。”
“怎麽會有此事……”枕春說話時也疼得絲絲抽氣,便坐在了小喜子榻邊的小墩子上。一看,小喜子床邊的小案上還放著自己賞給他吃的幾個包心糕點與半個檸果子,心中霎時如刀絞一般酸痛,“可知道緣由。”
蘇白見枕春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知道是駭著她了。搖頭說:“還不知道。娘娘不如回去眠一會兒”
枕春擺擺頭:“我守著他罷。待他醒了,我再賞他些好吃好玩的呢。”
如此等得半盞茶,枕春已渾渾噩噩了。半暈半醒之間,看見垂門打開,玉蘭領著高樂進來了。
高樂一見枕春臨坐著,眉頭蹙起,驚道:“娘娘怎起身了?!當真是身子不是自己的!”
“別管這個……”枕春虛弱指指榻上的小喜子,“快看看。”
高樂聽得枕春此話,順著腥氣的方向看去,隻見得床上蜷縮著個小喜子昏昏沉沉,連忙開了藥箱上前診看。枕春眼神順著高樂的藥箱帶子細細瞧,強忍住昏眩,問道:“可還好?”
高樂轉過頭來表情凝重,看著枕春青白色的嘴唇,斟酌說道:“娘娘,怕是……難好了。”
“怎會?”枕春心口一抽。
高樂擺首:“喜公公,這是服了砒霜的緣故。”
砒霜?誰不知道這等劇毒。枕春淒笑,難以置信:“這帝城內宮進出皆有盤查,哪裏來得砒霜?你可莫要胡說!”
高樂蹙眉,偏頭細忖:“嘔血、窒息這等症候,的確是砒霜無疑才對。”
枕春揉了揉額頭,強忍下心上的翻湧的擔憂,凝神傾身,問道:“誰會毒害小喜子一個內侍,又能得什麽好處?”
蘇白臉盲輕撫枕春背後,勸慰道:“娘娘切勿動氣。小喜子素來機敏,凡事從無出挑趁頭的莽撞,按理說不會有人刻意毒害。”
高樂眼神一眯:“那便是誤食。”
蘇白搖頭:“小喜子平日飲食與奴婢們無異,奴婢們並無所礙,想來不是吃進去的緣故。要這樣無聲無息的中毒,是沒得那麽容易的。”
高樂眉頭挑起,連連擺頭:“莊懿皇太後被大薛氏毒害之時,不也運用了食克之法,令人神不知鬼不覺嗎?”
“食克之法…”枕春心頭一動,撐身起來。她肩膀一陣撕裂,疼得一偏,打翻了案上的碗碟。那碟子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炸作兩半。
碟子裏的兔耳水晶湯丸包子,在地上滾動了兩轉,轉在枕春的鞋邊兒,靜靜不動了。
“娘娘?”高樂傾身看去,惑道,“這是……是兔耳水晶湯丸包子,怕不是喜公公這等內侍的份例罷?”
枕春忍痛,不解:“高太醫這是何意?”她略想想道,“近日脾胃不和,本宮便鮮少用糕點。膳房進的這類吃食,我依例大多賞賜給小喜子了。”說著回憶往昔,眉宇之間有些眷戀,“他素來貪吃零嘴,立了功勞辦了事兒,不要賞賜銀子,隻要吃這些玩意兒便十分開心。我知道他也不為當真想著吃這一兩口糕點,不過是為了讓我時時記得他的忠心耿耿罷。”
高樂聽得連連皺眉,佝僂身子,彎腰撿起一個包子,抻袖掰開來看:“這是肉餡兒的。”
蘇白頷首,忙侍奉枕春座下,回憶道:“包子自然是肉餡的。這一陣子不知是節氣還是什麽緣由,膳房進的糕點多是鹹鮮味的。奴婢倒是也問過,據說是因月貴人懷孕的緣由,歧陽宮的熙妃娘娘便囑咐采辦處多進鹹鮮的糕點,製鹹鮮的肉丸。因咱們娘娘不愛這個味道,故而這小半月裏,大多都賞賜給小喜子吃了。”
“鹹鮮味。”高樂輕輕嗅了嗅那肉餡,“近半月的糕點是否都有此等鮮味?”
“這……”蘇白上前,就著高樂手上的肉餡聞了聞,答道,“先前的糕點是鹹鮮,倒與這個沒有什麽不同。這包子聞著……很難辨別,似……似有一股海味。”
高樂露出兩分恍然大悟的表情:“此乃蝦滑。”
“蝦滑?”枕春半靠著小案,細細思忖,想著是有此物,“蝦滑包子或蝦滑湯丸倒是尋常吃的,不過是用鮮蝦抽去蝦線,作成蝦肉糜,再用熟水滾過。這也……算不得什麽稀奇。”
“人人都知道因月貴人懷孕偏口,闔宮陪著多食鹹鮮味的糕點,故而也不會放在心上。”高樂凝神,細細說道,“偏偏絳河殿這一盤糕點的鹹鮮味糕點,是蝦滑製成。因日日都進的鹹鮮的肉包,製得鮮嫩可口,偶進一日蝦滑,不細細辨別也發覺不出區別。偏偏這蝦滑、牡蠣、螃蟹與近日六宮時興的青檸果子是飲食之大忌,倘若共食,毒發與砒霜無異。”
蘇白臉色陡然變白:“小喜子是吃了咱們娘娘的糕點……高太醫的意思是,有人用食克之法毒害咱們娘娘,假作成飲了砒霜的毒效。而事實卻……”
“而事實卻毒害了喜公公,使喜公公毒發。好在明婕妤娘娘謹慎敏慧,及時傳微臣前來切脈徹查,才知緣由。倘若毒發的明婕妤娘娘,諸人便會以為是下人伺候不周,令婕妤娘娘食砒霜而身死。到時候沒有由頭與證物……”
“隻怕咱們娘娘……”蘇白眉頭一擰,“要枉死了。是……是……”
枕春臉上陰霾密布,死死攥著蘇白的手腕:“她。樣樣偏是她?不不不……”枕春搖頭,“沒有這麽巧。蘇白,你去打聽一下,今日的糕點是何處進來的。”
蘇白哎了一聲,將枕春安撫在座案之側,打著簾子出去了。
枕春略平心緒,遠看著榻上喘息不斷意識昏迷的小喜子,問高樂:“高太醫以為,這毒何時能解?”
高樂卻不回話,從藥箱裏頭摸出幾顆止血陣痛的藥丸奉給枕春:“倘若是娘娘被毒害,此刻便沒有人做主徹查了。這也是喜公公的福氣,娘娘才萬萬保重自身,切勿動氣勞動。倘若您此刻倒下了,喜公公才是無人理會的……”
如此枕春靠著小案歇息了一會兒,覺得疼痛稍緩,天光大亮,才見蘇白從外頭進來。
“如何?”
蘇白凝看著枕春的眼睛,字字句句:“娘娘想得沒有錯,鹹鮮味糕點與檸果子都是月貴人點明要吃的,熙妃娘娘才使膳房近日多做這些吃食。至於那盤蝦滑,是永寧宮的下人們昨日去膳房領份例時,見月貴人親自前去要了這個,還讚口不絕說好吃。下人們見月貴人用的,以為都是極好的,便詢問了幾句。月貴人聽見了便贈給了永寧宮的宮人,說是要孝敬您的。眼前小喜子吃的這一碟,便是月貴人特意準備的。”
“紀月牙!”枕春一拍幾案,胸中遷怒一口血氣,忿忿問道:“我與她無冤無仇,還敬她這一份綿裏藏針的聰明,她平白無故如何使這陰毒手段害我……”
蘇白附耳,低低道:“娘娘,月貴人是個麵上怯懦心裏發狠的,她與宮中嬪禦們不同,是下女出身。阿雲宮女那樣的事件,她是說殺也就殺的。”
枕春聽得腦仁兒一陣悶悶地疼,再看一眼榻上的小喜子,站起身來:“蘇白,隨我去瀾月閣走一趟。”
蘇白連忙阻攔:“娘娘不可,您大傷未愈,萬萬不能勞動。”
高樂應是:“娘娘稍安勿躁,您的身子倘若勞動過度,是極易崩裂傷口的。”
“傷口?”枕春冷笑一聲,“小喜子這個樣子,哪是顧惜傷口的時候。”她略轉身,看著高樂囑咐道,“高太醫,本宮素來信重你。小喜子是本宮心腹,他心地好性子有趣又忠誠,本宮不能沒有他。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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