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吃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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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乞巧節傍晚,枕春見內侍抬了兩箱子黃橙橙的果子進了殿來,一個個拳頭大小,很惹人喜歡的樣子。便迫不及待的剝開兩個嚐了嚐,那酸澀帶勁兒的味道,叫一個要命。

    酸便酸了,卻還有癮的。嚐過之後直哆嗦,哆嗦完了還想吃。但那味道勁兒大,多不吃得,夏日天氣又熱,枕春舍不得整整兩箱子擱著壞掉,故而頒賜了闔宮當差的下人們一起嚐嚐。自個兒留下了幾個,放進冰釜裏藏著,待凍上了白霜,切開後嚐。

    頒賜下去的兩箱檸果子被絳河殿的諸人們瓜分了一番,小喜子拿著個布兜子沉甸甸地裝滿,喜滋滋的回下房去了。櫻桃與青果也愛吃這個,拿盆盛了許多。倒是蘇白嚐過一回,實在受不得那個酸味兒,便不要了。

    待枕春過來看的時候,框裏就剩兩個又小又青的果子了。

    “都領了嗎?”枕春兜著手,向框子裏望了望,問。

    蘇白看了一眼框子裏,笑道:“大抵都領了,我方才還見小喜子與小豆子在院子裏切開嚐呢。他二人嚐彎之後酸得直跺腳,偏偏還要吃,又說一會兒要拿去跟膳房的人嚐新鮮。”

    “讓他們高興會兒罷,今日便不傳來伺候了。”

    蘇白點頭:“已經吩咐下去了。今日陛下歇在安才人那兒,便讓他們都去過個乞巧節。”

    “荷葉……什麽嬤嬤呢?”枕春又問。

    蘇白足足愣了一息,才明白枕春說個什麽。她答道:“今日有珍獸房的人過來,那賀業跋摩便拴著鐵鏈兒關在屋子裏的。因怕被閑人看見了,說咱們娘娘的閑話,故而也是委屈的。”

    枕春點點頭:“叫他過來拿去嚐嚐罷。”

    須臾,賀業便被蘇白領著過來了。今天為了不讓人見了議論,便一整日都將賀業囚禁著的。他赤著腳,腳上拴著沉重的鐵鏈,慢騰騰地挪了兩步,站在了枕春麵前。

    枕春叫蘇白:“往後別讓珍獸司的人來了,有事兒讓小豆子過去便是。這一趟趟的,怪折騰人。”

    蘇白哎了一聲。

    “這個……”枕春捋起縐紗雲紋繡鶴滾銀邊兒的袖口,慢騰騰從框子裏將那兩個青綠綠的檸果子撿出來,遞給賀業,“本是月貴人懷孕,闔宮沾了她的福氣,才能吃這樣稀奇的果子。這兩個嘛……”枕春笑起來,“好的都讓小喜子那些貪吃的兜走了,你但凡拿兩個去嚐嚐味道便是。”

    蘇白出言提醒:“娘娘,他是昆侖奴,聽不懂的。”

    枕春撇撇嘴,將兩個檸果子放在賀業手裏,對蘇白道:“我知道。好好的人被拘來做奴,這叫什麽事情。我與他說說話兒不為他,好使我心裏好受些罷了。”說了卻笑起來,“我一個女子,即便自私,也隻能做這樣的事情。”

    蘇白知道,枕春是在拿賀業自比,便低聲道:“小主在這兒說說便是,奴婢隻當沒聽過了。”

    賀業接過果子的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他先將那青檸果兒拿在手上嗅了嗅,忽然張口硬生生一嘴咬了下去,汁液橫流。

    枕春哎喲一聲:“瞧我忘了!他不懂得的,這果子得剝開皮子,不然澀得厲害……”說著便要去將賀業手裏的另外一個搶回來,“別讓他這麽吃了,得有難受的。”

    賀業見枕春來拿另外一個,眼眶驟然發紅,忽然一聲咆哮,猛地將枕春一把推開。他力氣奇大無比,又高大威猛,手上一掃便將枕春推到了殿門前的燭台旁邊。

    枕春直覺得一股巨力,將自己掃飛出去,在光滑的殿石地板上退得兩步,猛然衝撞到了燭台邊的牆壁上頭。她身子去勢難消,被那猛力帶得一歪將那燭台撞翻在地,驟然聽見一聲戳裂的骨肉聲響——便看見燭台上一截手指粗的銅柱,尖銳的一端從自個兒的肩胛骨出血肉迸濺地穿透出來。

    她跌在地上,背在牆上一撞,偏頭想去看。

    “娘娘!”蘇白破音地驚呼一聲,撲上前來,卻不知從哪兒下手,聲音顫抖,“您……您千萬別動,您別動!您別看,您也千萬別看!奴婢傳人去找高太醫!”

    “這是……怎麽了?”枕春愣了愣,手摸上了胸口穿透的一截鮮血淋漓的銅柱,隻覺得黏黏的。

    蘇白嚇得臉色蒼白,上前抓住枕春的手,喊道:“娘娘別摸,娘娘別想。一會兒……太醫來了就好了。”說著厲聲呼喊,“玉蘭……玉蘭!快去!傳太醫太醫!”

    殿門外頭正在點宮燈的玉蘭聞聲,手上拿著掛燈的木棍,還來不及丟下便進來。她一入絳河殿,見得此情此景,看著伏在地上抱著枕春的蘇白,與那雙眼通紅的賀業——再看看枕春在蘇白懷中一臉迷惑卻麵如金紙,胸口難以呼吸的上下起伏,縐紗雲紋的雪青色衣裙俱被染得漿果一般的深紅。

    “娘娘……?”玉蘭難以置信,滿是疤痕的臉頰扭曲起來,“我……我……”她望向賀業,“我要……與你拚命!!”說著滿臉淚痕,不管不顧地拿著手上掛宮燈的粗棍衝了過去,狠狠棒打在賀業的身上。

    手腕粗的木棍在賀業的肩膀上落下一條紅痕,應聲竟被玉蘭生生打斷。

    賀業紋絲不動,任由那木棍斷裂在地,臉上才有了一些清醒後的錯愕。他看了看玉蘭,又望向枕春。賀業手一鬆,手上的青色檸果落在地上,朝地上被銅柱捅了一個對穿的枕春走了兩步。

    “啊!!!”玉蘭丟掉手上的另一截木棍,一聲淒厲尖叫,衝上前去,徒手去拉扯賀業,口中喊著,“你這畜生!竟對娘娘恩將仇報——”

    “夠了!”蘇白一手捂住枕春胸口,厲聲喊著,“快去請太醫!你要娘娘死嗎!”

    玉蘭被蘇白吼得一愣,往後趔趄了一步:“太……太醫……娘娘死……”便似驟然清醒一般,顧不得擦去滿臉淚水,瘋一般的衝出絳河殿。

    賀業對上蘇白發狠的眼睛,不再往前走了。他跪了下來,對著枕春,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音,卻說不出話來。

    枕春這才感覺到,胸口魂魄俱要被抽離的疼痛,徹骨的疼痛。她輕輕倒抽著氣,半臥半躺著,一下也不敢動,問蘇白:“我會死嗎?”

    “不會不會。”蘇白連連抱住枕春,“太醫很快便能過來。”

    枕春淒然一笑,手腳漸漸發冷,她笑道:“你騙我。帝城這麽大,永寧宮又偏僻。便是……便是跑著來,也得小半個時辰。”

    蘇白握住枕春的手,輕輕搓熱:“高太醫若知是您的事情,必定會更快的,他素來警醒。”

    “他警醒?嗬嗬……他怕是個不警醒的。他們都是糊塗的……被情愛迷住眼睛……我有些困……”枕春疼得疲了,腦子糊塗得厲害,聲音也小了。

    蘇白連忙拍了拍枕春的臉頰,祈求道:“娘娘別任性。您不能睡,您與奴婢說說話兒。”

    “說話……?”枕春眼睛一陣陣發黑,眸子四下轉了轉,看向賀業,“你為何……要推我?原是我不好……沒得給你吃那勞什子……玩意兒……”

    賀業跪在地上,雙手撐地,看見枕春的血緩緩淌過來,染紅了自個兒的手。他喉結動了動,埋下頭去,“青檸……”那聲音艱難生澀,十分難以辨認,“扶南……”

    蘇白仔細辨認賀業說的字句,驟地恍然:“檸果兒是扶南國的上貢,那是他家鄉的果子。”便想起賀業接過果子深深嗅聞,一口咬下的樣子,倒吸一口,“那是他家鄉的味道……”說著竟是哽咽起來,“我的娘娘……何苦遭這樣的罪過……”

    “你既不是故意害我,那……我不怪你。”枕春胸口悶得厲害,想要咳嗽,隻一呼氣卻覺得將要窒息,艱難說道,“我若知道,那是你故鄉的果子,便不搶了……”說著淒然笑起來,露出了兩分將死之態,“都留給你……”

    賀業渾身顫抖,跪在地上雙拳緊攥。

    枕春終於咳出一聲。便覺得渾身精神都吐了出來一半,半絲力氣也無。她偏了偏腦袋,望向自個兒肩胛骨與胸**界處,“這麽大個咕隆……”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娘娘……娘娘……”蘇白聲嘶力竭地喊著,“別睡……別睡……”

    ……別睡……?

    枕春動了動眼瞼……可是那麽困那麽冷……哪兒有精神……

    不如……就睡……一會兒……

    就睡……一個時辰……

    讓人發抖的疼痛席卷全身,枕春昏頭昏腦地睜開眼睛,先看見的,卻是慕北易的臉。

    “好些了?”慕北易冰冷冷的手,探了探枕春的頭。

    枕春喉嚨裏發腥,艱難地嗬了一聲,覺得這場景有些陌生。

    當年小產的時候,他的冷漠,記憶猶新。

    今日怎麽如此柔情……哦對了,父親現在是二品大員。

    枕春糊裏糊塗想了想,愈發肯定。那強的脾氣上來了,扭過頭不願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見枕春不願說話,一時也沒想通關竅。男人素來健忘,怎麽肯記得事隔經年的隔閡。便以為枕春是疼的,側頭問高樂:“不是說包紮好了嗎?”

    高樂抹了抹額頭的汗:“傷口包紮好了,疼還是要幾天的。那銅柱手指般粗細,將明婕妤娘娘背胛到前肩捅了一個對穿。便是在戰場上,最驍勇的將士,也沒有說不疼的。”

    “唔。”慕北易點頭,揪住枕春的一隻耳垂,將她掰過來,“怎麽回事?”

    “奴婢有稟!”玉蘭在屏外跪下,朗聲喊道。

    玉蘭自從毀容之後,便從未在慕北易麵前伺候過。慕北易聽她聲音一怔,喚:“過來。”

    玉蘭滿心對賀業的怨懟毒恨,提著裙進來了。一看枕春躺在床上還起不來,更是傷心,紅著眼睛跪下,直直望著慕北易。

    玉蘭毀容前生得很是清秀,慕北易曾留心看過一兩眼。如今見麵前這個半邊臉坑坑窪窪的少女,倒是想起來枕春被大薛氏縱火謀害,導致小產一事。

    枕春的容貌也算得後宮中的翹楚,雖比不得嬌嬪的天生媚骨,但那份兒明豔清楚,也是獨一份的。

    倘若這傷疤,落在她的臉上,該是多麽可惜。

    故而心中忽然生出兩分薄薄的,幾乎可以忽略的,愧疚來。他便去拿枕春的手來握,卻握到了枕春掌心的一截肉眼難辨的疤痕。

    那是她被誣告以香爐中的樟木謀害玉貴儀的時候,自個兒一怒之下,打翻了香爐,煙灰燙在她手上的痕跡。

    她還曾經在校場落馬,在地上摔了兩丈遠。當時他以為,這丫頭怕是要死了的。

    想著,慕北易竟然笑起來:“命怎麽這麽大呢?”

    枕春側眼覬到他足令百花凋敝的英俊笑容。心頭一刺,牙齦咬得發痛。

    玉蘭見慕北易麵有憐色,連忙膝行上前:“奴婢有話要說!都怪那……”

    “噓。”枕春從床上垂下來一隻手,撥了撥。

    “娘娘?”玉蘭一臉惑色。

    “臣妾自個兒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在了銅燭台上……”枕春梗著脖子揚了揚頭,努力用沒受傷的那一麵兒撐起身來。

    玉蘭滿臉驚愕,難以置信地望向枕春。枕春向著玉蘭,輕輕搖頭。

    慕北易順手給枕春墊了一個軟枕,和顏悅色:“當真?”

    枕春喘了一口氣,半坐起來:“當真。玉蘭是沒看見的,臣妾那時候吃飽了消食……一個不仔細。”

    玉蘭癡癡忘了枕春,又朝窗外耳房的方向看了看,還是把頭低下去:“是奴婢莽撞了。”

    “退下吧。”枕春虛弱道。

    慕北易便數落起她來:“何以人人都好好的,你偏各處不自在。”

    枕春心口好似被淤血堵了心竅,心中怨怨的,道:“到底……陛下心中的憐惜,也分一二三等的。”

    慕北易蹙眉:“怎又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此時此刻見得枕春白宣紙一樣的臉頰,憐惜卻是真切的。一時竟覺得眼前這人奇妙,和別的都不一樣。他因為拿筆射箭而有薄繭的指摩挲著枕春手心裏的疤痕,忽道:“你若不是嬪禦,朕若不是……”

    朕若不是皇帝。枕春猜他後麵要這樣說。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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