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看發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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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牙素來堅韌,挨扶風郡主的耳刮子時,都不曾當真落淚的。但望著滿案的琉璃首飾,她的眼眶是酸澀難忍的紅,聲音略是嘶啞:“我為天子生了皇子……她們——她們滿堂官宦出生的名門貴女,向陛下進言要賞我一堆琉璃!”

    宮娥阿釧寬慰道:“貴人不要月中傷心,聞說是明婕妤提起的這個由頭,諸位嬪禦們便順水推舟的。聽說熙貴妃娘娘本是想為您請封嬪位與賜字,也廢了好一番口舌。”

    月牙卻不答,愣愣看著平坦的小腹,緩緩抒著一口氣:“要與我沒完嗎……”

    阿釧以為月牙傷心壞了,連忙寬慰:“貴人年紀還輕,既是有過一次,便還能再有一次。往後再得了好運道,也自有揚眉吐氣的機會。”

    “再有一次?”月牙偏頭看阿釧一眼,“我算是看得明白。這世上的公正、道理與規矩,都是以出身定是非。再有一次?倘若再有一次,我是將那孩子再送去熙貴妃宮中保他一世尊貴榮華,還是留在自己身邊任他為人所小瞧,說他有一個我這樣的!卑微低賤的母妃!”

    “小主……”阿釧連忙低聲伏在地上,“您萬萬莫要自輕自賤,熙貴妃娘娘勢盛,往後時日慢慢,還有的是年歲呢。”

    月牙低下眼睛,絞弄著自己的指尖,淒然道:“時日慢慢……更要早做打算……我自然也與她沒完。”她喚阿釧,“閣後那焚升紫煙的漆金爐子收拾好了嗎?”

    阿釧害怕得一抖,答道:“照貴人的吩咐已經砸碎了沉塘,奴婢仔細瞧了,很是隱秘。”

    “沒人看見的?”

    “小主但請放心。”

    新春伊始。

    天氣變得軟暖起來。枕春貪睡好吃地眠了幾日,酥懶的骨頭醉在了被子中。她差小豆子聽到了朝堂的風向。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天子登基九年,無有國母,不宜再等。

    以現下嬪禦們的聲望,屬柳安然為魁首,明眼人都知道的。

    原本,珍妃薛楚鈴也算是萬眾矚目。

    河東薛氏的根基、名譽堪稱舉國最尊,其百年家業也是柳家這等本朝新貴族所不能比擬。其中薛家的盤根錯節與浩大底蘊,旁人難窺一二。

    但隻因冬日落雪的時候,三皇子得了風寒。薛楚鈴這一胎生得急又受了驚,原本胎中有些不足,生起病來最難養。薛楚鈴在大薛氏的欺辱之下,兩個孩子來得不易。她視子如命,對後位的渴望是比不上柳安然的。

    但薛家很期待。尤其這幾日裏,柳家的勢力與薛家的人逐漸分庭抗禮起來。到底薛家根基深厚,在樂京,柳家的臂膀到底伸不到這麽長。幾番你來我往下來,薛家立三皇子為儲君、珍妃為後的聲援,逐漸占了上風。

    二月的最後一天,是三皇子抓周的日子。

    三皇子是臘月裏生的,據說是出生時寒氣入身,但凡天涼些便身體不好。二月天氣溫柔和煦,三皇子便好了。一歲來大的娃娃奶聲奶氣最是可愛,三皇子身子若也不如其他娃娃般有勁兒又喜哭,靜默機靈。有個照料三皇子的老嬤嬤都說,三皇子這深沉模樣,倒有些像慕北易小時候。

    像不像慕北易小時候,枕春是不知道的。隻是薛楚鈴生得極美,她視若珍寶的這個寶貝兒皇子,想來長大了也該是個美男子。

    薛楚鈴按照禮節略設小宴,宴請闔宮妃嬪。抓周的地方便在未央殿的西暖閣裏。三皇子的病好了看著也精神,枕春遠遠打量著,果然是生得似薛楚鈴多些。那小臉白皙,眉毛淺淡,怕長大了恐怕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與慕北易……唔,不像不像。

    然後三皇子困了,薛楚鈴便讓人將他哄在暖閣裏睡覺,請諸人移步未央殿吃晚膳。薄飲了兩口酒,天色一暗便四下點起了燈火。如此枕春覬著未央殿的陳設雖不華貴,卻處處雅致中體現著偏愛。便說飲酒的小盞不用金銀玉石,每人手中都端著一隻小巧璀璨的孔雀綠色天目盞。如此靡費的精細,才得以看出慕北易對薛楚鈴,是有些不一樣的寵愛。

    又飲宴一會兒,便看見兩個嬤嬤牽著三公主如君出來了。

    三公主隻得兩歲餘,走路磕磕絆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枕春吃著果子側著身子探頭探腦地看不夠,那小女孩兒穿著粉嘟嘟的衣裳,梳著兩個小紮兒頭,萬般可愛。

    倘若當日煉獄般的烈火沒有燒在棲雲軒……她的孩子,該跟三公主一樣大了。

    枕春望著動情又悲哀,站起身來趨近兩步,取下耳垂一隻妖紫珍珠耳勾晃動著去逗三公主,道:“三公主瞧瞧,這是什麽好玩兒的?”

    小女孩喜歡亮晶晶的東西,瞧著便咯咯笑起來,伸手要來拿。枕春今日衣裙簪花皆是同色妖紫,整個人貴氣豔美,引得三公主笑著奶聲奶氣說道:“明娘娘……紫仙子……”

    枕春聽得自然歡喜,忙不迭地去抱她。

    薛楚鈴遠遠上座處見了,眼底閃過一絲憐憫,到底沒有阻止。當年枕春小產,她殘忍地橫刀奪寵愛,雖是受了大薛氏的指使,也是行了不仁不義的事情。三公主如今活潑可愛,她心裏到底有愧疚的。

    “三公主可要吃糖糖?”枕春心尖尖裏頭都瞧出了喜歡,一手抖著耳墜子,另一隻手拿了食桌上的軟糯糖糕又去逗。

    “明婕妤娘娘,看著很喜歡三公主?”月牙從一旁走過來,她穿著一身淡藍色暗梅花紋襖裙,挽著一隻白色的手籠。那手籠遠看如雪,近看卻能瞧見淡灰色的雜毛,是不太名貴的兔毛兒罷了。

    枕春淡淡看了月牙一眼,將那軟糯糖糕放進自己嘴裏,咀嚼了一番:“稚子可愛,多看兩眼罷了。”

    三公主眼睜睜看著到了口邊兒的糖糕被枕春給吃了,粉粉的小嘴兒立刻嘟起來:“嚶嚶糖糖……吃糖糖……”

    枕春一見她要哭,心坎裏都化了,連忙又去案上拿糖給她吃:“乖乖吃糖。”

    月牙垂眸望著自個兒的手籠:“明婕妤瞧著,很似喜歡小孩子。”

    枕春知她心腸蛇蠍,眼中滿是三公主純真可愛,懶得與月牙糾纏,避身開來:“孩子無邪,自然是喜歡的。”

    月牙卻將手從手籠中抽出來,端起一盤蜜煉紅棗奉上:“這紅棗最甜,娘娘可將這個拿給三公主嚐嚐。”她的一雙手雖做嬪禦之後已仔細保養起來,但細細看去仍舊比不得貴女們的纖細嬌嫩與柔弱無骨。此時她端著盤子幾近湊到了枕春的臉上來,正似真似假地笑著。

    枕春避之不及,匆忙推開:“紅棗有核,豈能給孩子嚐?!”

    月牙卻不退,便往枕春手上遞,笑道:“娘娘別要推辭,小孩子本便要學咀嚼吞咽,如此最好。倘若不行,使個宮娥剝了便是……”

    枕春怕她使詐,忙擋開了去:“本宮說不必!”

    “哎呀……”推送之間月牙一個趔趄,便往後倒去,手上的蜜棗咕嚕嚕滾落一地。她踉蹌一步,堪堪抓住枕春的衣袖才得以穩住。

    “你這是何意?”枕春拂開她的手。

    月牙勾唇一笑:“娘娘……咱們……”她聲音極小,笙歌之中難以聽清。

    枕春本欲要問,卻見三公主拉住她的小手指,糯聲糯氣道:“明娘娘,看發發……”

    未央殿前一直有一片錯密的花叢,三公主喜歡趁著夜燈看花開。枕春瞧著她紅紅的臉蛋兒,自然是應許。她用小手指勾著三公主的小手指,對月牙道:“三公主麵前你不必與我惺惺作態,咱們的事情咱們算,你若再纏我便不客氣。”

    月牙笑容淡去,露出失落的表情,福身:“娘娘既然如此說,嬪妾自然遵旨。”說著微微讓開身,“娘娘請。”

    枕春蹙眉,牽起三公主,往燈火花重處出了未央殿。

    未央殿外的花樹是依照薛楚鈴的喜好刻意種植的。她不愛淺紅不愛深紅尤愛碧色白色,碧色的花卉格外少,如桔梗、綠雲、或是碧色繡球,慕北易亦是花了心思,能讓這一方天地翠意盎然,四時有不謝之花。

    這月間最好看的雪塔,如霜如玉開得低矮帶露,三公主喜歡便去摘了好幾朵。枕春想著反正都是薛楚鈴的花兒與她自己的的親閨女兒,給她摘了也算是原湯化原食了。

    牽著三公主溜了會兒,枕春將她抱起來準備回去。三公主揪扯著枕春的頭發,非要玩她發髻上的珠子。枕春撥了兩下,將頭發扯下來一縷。三公主一看就更得意了,拽著枕春的髻不肯鬆手,嘴裏喊著:“弟弟…看弟弟…吃糖糖…”

    “好好好…”枕春隻當新認了個姑奶奶,叫兩個不遠處侯著的乳母道,“去給三公主找些甜果子吃,不可用蔗糖的,省得壞牙齒。”

    三公主聽懂了,咧著嘴笑嘻嘻地在枕春臉上吧唧一口。

    枕春攏攏頭發,哎呀一聲,耳墜子不知什麽時候皮丟了一隻,隻得又喚蘇白:“快找找那隻妖紫珍珠的耳勾,丟了一隻怪可惜。”

    蘇白應了,三公主卻不依,摟著枕春的脖子奶聲奶氣喊著:“弟弟…弟弟…糖糖弟弟吃……”

    枕春哪裏肯不依她的,隻親了親她的臉蛋嗔道:“你這討債的可愛肉兒,我多想讓你投作我肚子裏的寶貝。你母妃有時,我也有的。”說著也是心酸,便一邊哄著一邊將三公主摟緊,往暖閣裏去看三皇子。

    三皇子不得了,今日抓周宴席上,抓了一隻蹭亮的大金印。不知是使了法子還是碰巧遇緣,三皇子愣是在那一堆堆東西裏麵什麽都不要,偏偏隻要那大金印,拿在手裏愛不釋手。枕春心裏想的是,即便是設計的,恐怕也不是薛楚鈴刻意設計的。薛楚鈴愛三皇子就如同愛自己的眼珠子。她冰雪聰明,以薛楚鈴的遠見與脾性,不見得便要為了博得寵愛,便拿兒子出風頭。

    但慕北易見了喜歡,的確是真的。

    枕春進了暖閣,恍惚看見門前疾步走過一個淡藍色衣裳的宮娥,往黑暗裏一躲便不見了。她想跟前兩步,卻不見那宮娥蹤影,反被三公主捏住耳朵。三公主指了指暖閣帷幔後麵毛茸茸的娃娃小搖床,衝喊:“弟弟……弟弟……”

    枕春無奈,隻得一手抱著三公主,一手撩開簾子進去看三皇子。

    三皇子睡得香,臉蛋肉嘟嘟粉嫩嫩的,匍在暖融融的搖床裏頭,周圍還有淡淡奶甜味道。他眼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手像一截一截的白藕,露在外頭。枕春想找個宮人過來給三皇子蓋上被子,四下望了一眼卻沒見個當值的。她無奈隻先將三公主放在一旁的小榻上頭,提裙去給三皇子攏被子。

    三公主吃著自己一截兒沾了蜜糖的手指,笑嘻嘻道:“明娘娘叫弟弟……看發發……”

    “噓。”枕春生怕三公主將三皇子吵醒了。她提起一麵裏絨紅麵兒的小暖被,給三皇子裹了裹,瞥見三皇子一側臉頰下頭有淡淡的烏青。

    ……這是怎麽回事?莫不是照看三皇子的宮人犯下大錯竟摔傷了三皇子,此刻不知跑到哪裏去躲避了。枕春心裏咯噔一下,伸手連忙將三皇子抱起來,探手一摸,冰冰冷的,恐怕是著涼了。

    枕春一壁撿起搖床上的小披風,笨手拙腳地給三皇子裹上,依稀聽見外頭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

    “月貴人剛剛出月,倒是沒圓潤,下巴都瘦尖了。”這是安畫棠的聲音,“若珍妃娘娘肯賜教養身之法,那才是賢德呢。”

    月牙卻道:“聞聽珍妃娘娘給三皇子製的衣裳有冬暖夏涼的功效,是繡娘們的秘法縫製。現下娘娘肯讓咱們瞧上一眼,豈不也是賢德。”

    便聽薛楚鈴的聲音愈來愈近,她跨進門欄,淡淡的:“繡娘們說這也不是針法的奇妙,而是用了三層布料的緣故。臣妾選了保暖的、吸汗的與散熱的三種不同衣料,這樣製來的衣服最是透氣兒。不過是書本上見寫的育兒之法,難為陛下也肯來看看。”

    慕北易沉吟一聲:“珍妃很好,諸妃多效仿才是。”

    帷幔後一片鶯鶯燕燕喏喏應是,聲音就近了近前頭。

    枕春才察覺出一絲詭異,望向一旁咯咯在笑的三公主,心裏兀地生出了恐懼,鬼使神差地伸手一探。

    懷中的三皇子早已沒了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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