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耳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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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過隔著兩座殿宇外的福壽台,在除夕宴上卻是另一番光景。

    一步一個熏香燒銀炭的瑞獸暖爐中吐著煙氣,地衣厚重,寸長的白絨將人的鞋履深深陷進去。明亮的燈火照應著滿堂皇親國戚、誥命夫人、妃子嬪禦。

    自然還有高高在上的君王。

    慕北易著一身玄黑的裘袍大氅,深密的墨狐裘絨將他的臉頰遮擋,寬大的飛肩上繡的靛青的雲海潮升,衣擺綴滿的墨綠雀尾。

    高傲地似個孔雀,雖然沒人敢對天子如此說。他臉上有點倨傲的笑意,望著下座麵色有些蒼白的慕永鉞,忽然惡從心頭起,黃鼠狼般問了句:“九皇叔自遭刺殺,如今身體可大安了?”

    慕永鉞聞聲低頭呷酒,咬牙切齒,隻差脫了靴要往龍椅上頭砸。好在他最是習慣麵佛心道,又一想今日的要事,耐著性子往嬪禦那頭看去。得來兩萬戰士、斧鉞、烈馬,緣得一個女人。慕永鉞不免心頭歎了句,安枕春呐安枕春,你這一回也算是傾國傾城了。

    便抬手舉杯,輕笑應道:“臣下身體大好,托陛下的洪福。”

    “朕聽聞,筋脈盡廢最難將養。”慕北易撥了撥手,叫馮唐呈了紅錦盒上來,“朕特意啟庫尋了這等鹿筋、黨參給九皇叔補氣益身。”再說,“今日又添了清蒸黑魚與鴿肉甜羹,聽太醫說是摔斷腿好用的。朕想著,摔斷腿與這筋脈盡廢大抵是一個意思,還請九皇叔多用些。”

    “陛下。”慕永鉞疑遲了一息,臉上旋即半點惱怒也無,起身涎眉鄧眼地拜了拜,稱頌道,“陛下仁德,臣當真五內銘感!”

    “並肩王當真忠君愛國。”柳安然並坐慕北易身側,見得慕北易高興,端起酒杯應道,“本宮從家父那兒時時聽聞並肩王昔年的英武戰績,也敬並肩王一杯酒。便祝並肩王早日康健,好再為國家效力。”

    慕永鉞狹長的黑眸一瞥,一見柳家人就來氣,心說噫籲戲你算個撒子東西也敢老捉老子的尾巴。便拂袖而立,哂一聲戲謔道:“皇後娘娘賢德。難為是深宮內院,亦能常常與娘家書信往來,談論這些朝政站場的故事。果然是聖恩浩蕩,唯獨眷顧娘娘,豈非是一件夫妻和順的美談?”

    柳安然舉酒的手略顫,險些拿不住。

    要說她有心踩慕永鉞的尾巴,倒也不全是,畢竟柳家與慕永鉞如今勢如水火,犯不著在明麵上再生齟齬。柳安然今日不過是想著順著天子口風添兩句,做一做皇後儀態,討個慕北易順心如意。哪曉得這位並肩王的滑不溜手,遠遠超過她的想象。這些綿裏藏針字字勾心的說話法子,慕永鉞摘花飛葉般信手拈來。柳安然道行淺薄,實在不夠慕永鉞這老狐狸看的。她一時喉嚨幹澀,竟不知如何接話,隻得淺淺一笑,低頭飲酒。

    慕永鉞方正衣冠,款款而道:“說來陛下有此賞賜,臣下亦有供奉。今日得來一些有趣的泊來物件,奉給陛下賞玩。”說著輕擊掌,便有兩三隨侍,抬上禮盒。

    那禮盒裏也不是別的,是一個精致無比的東瀛手鞠球與兩件花紋繁複異常的妖紫色廣袖的吳衣。雖說瞧著簡單,但仍可見華貴難得,燈火通亮處一照,竟是燦爛奪目的反光。

    慕北易見了慕永鉞的服軟,心情大好,饒有興趣問道:“此物不過是東瀛所產,有何稀奇?”

    “聞說乃是東瀛國仁宗鳥羽生前,那位最寵愛的絕世美姬玉藻前所用之物。”慕永鉞款款而道,“玉藻前知識廣博且美豔絕倫,傳聞說是青丘國白麵金毛九尾妖狐所化,前世乃是子辛身邊的那位妖妃妲己化人。據說後頭卻被東瀛國的法師識破,三百六十位僧侶聯手合力,才以一支法箭將其釘死在了荒野的巨石之上。”

    這故事說得玄妙又神秘,眾人交談聲音都停住,探著耳朵聽慕永鉞說這等詭異的傳說是否還有下文。

    扶風郡主正聽得是津津有味,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如此說來,這手鞠與華衣乃是狐妖的故物?那豈不是不祥之物?”

    慕永鉞高深莫測地一笑:“榮德妃可有讀過?讖緯神學與那仙神變幻,真真假假哪裏說得清楚,若追根溯源,這白麵金毛的九尾妖狐還是女媧身邊的仙狐所化。至於那玉藻前到底是不是妖狐,自然不得而知。不過依照東瀛國人所說,此些物可以庇護女子,使女子聰慧博學又貌美動人。”

    “可以變美?如此說來,是吉物了。”扶風郡主攏了攏披帛,探著腦袋,便想起身來看。

    慕北易見扶風郡主喜歡,索性撐額緩道:“那便賞給……”

    “陛下,嬪妾倒有個建議。”一個聲音從遠坐處遠遠傳來。

    眾人循聲看去,卻是端木若素麵簡衣地坐在後頭,正緩緩起身。

    端木若額頭的疤痕好了,不過留下了長長的一條紅痕。倘若梳堆雲髻簪大花兒,便也看不出來。可她此時偏偏梳著露出額頭的拋家髻,疤痕刺刺的很是顯眼。

    慕北易倒也沒嫌,好整以暇地往座椅上靠了靠,淡道:“嗯?”

    扶風郡主便不滿了,撇嘴嘲道:“貞婉儀平日裏少說話,如今也是大病初愈的,不好好多飲幾盞湯補補?如此上趕著進言,莫不是要央著陛下將這美衣賜給你?”

    端木若輕輕搖頭,對著扶風郡主婉轉回道:“嬪妾容色粗陋,怎能配得上東瀛國第一美姬的衣裳。嬪妾是想,所謂寶劍配英雄,這美衣配佳人才算得其所。不然……便是暴殄天物了。正見得這兩件織金妖紫的華衣是同製同紋,倘若賜給美絕內宮的嬌嬪、麗嬪一人一件兒豈不美哉?”

    “你的意思是,本宮配不上美衣?”扶風郡主攥了攥拳頭。

    “非也。”端木若淡然回道,“這玉藻姬再美,也不過是屬國妃子,難免配不上您的尊貴。”

    連月陽緩緩應聲:“正是呢。要說榮德妃娘娘的尊貴,自然是在這東瀛妃子之上的。況且,聞說嬌嬪與麗嬪時常成對出雙,好似一對兒孿生,若是各得一件兒,也好做這成雙成對的美意。這兩件華衣乃是東瀛製式,倘若嬌嬪與麗嬪同時著上,或能一窺那豔妃玉藻前的風姿了。榮德妃娘娘係出名門,自然有成人之美與容人的雅量,故而封的德妃,乃是德行高貴之緣故。臣妾猜得可對?”

    她說得隱晦,卻很誘人。

    “靜妃還算……懂點道理。但……”扶風郡主不明就裏,嘟嘟囔囔還有些不舍。

    慕北易卻聽透徹了,略是沉吟,道:“靜妃亦如此說,想來有理。”

    扶風郡主便繼道:“那……那陛下將這華衣賜給嬌嬪與麗嬪,這金線的手鞠總該給臣妾把玩一番……”

    “手鞠是孩子喜歡的,您貴為榮德妃,豈會舍不得這樣一個玩物?”慕永鉞戲謔。

    端木若頷首:“倒不如賜給哪位公主?說來大公主也有四五歲了。”

    玉貴儀聽得提起大公主,十分喜悅,俏聲說道:“是呢,宴怡近日學了畫畫兒,正淘氣,平日拿著到處亂抹。”她略想了想,其他兩位得女的嬪禦,一位是小薛氏如今貴為珍賢妃,一位連月陽也封了靜妃。凡事不好出頭,便謙稱,“說來正是那孩子皮得很,沒得三兩下便將這吉物玩壞了,不若賜給二公主或三公主。”

    連月陽掩唇一笑:“當真羨慕玉貴儀,大公主頑皮卻健康。我那二公主便是不愛玩耍的,平日裏莫說玩球,便是走路也少,成日喜靜愛躲懶的小丫頭。”

    慕北易聽她們互相推辭,便做主說道:“則賜給如君。她……鬱鬱寡歡了些時候,讓她高興高興。”此時說的三公主鬱鬱寡歡,便是三皇子夭折一事,讓三公主很是難受,小小的人兒也瘦了不少。

    薛楚鈴聽得感激,起身謝恩,又叫宮娥:“去,將三公主帶來謝恩。”

    端木若眼底有了胸有成竹的滿意,將口中吃著的一口蛋羹咽下,擦了擦嘴角,才出聲道:“陛下倒是憐惜咱們。嬪妾出身低微,讀過的書本也少,倒是不知道這東瀛製式的衣裳是何等風韻,今日嬌嬪與麗嬪俱在,不如便讓嬪妾等開開眼。”

    慕北易不置可否,眼神向二人落去。

    “這……”嬌嬪心中有些不願。節慶宴席,當眾試換衣裳,未免有些輕辱了。

    嬌嬪正在猶疑,卻見櫻桃施施然起身,滿臉忙不迭的歡喜,道:“嬪妾喜不自勝,願博諸位一笑。”

    “哼。”扶風郡主懨懨坐下,嘟囔道,“眼皮子淺的玩意兒,一件衣裳罷了,上趕著要。”卻沒注意到將自己罵了進去。

    慕永鉞獨自呷酒,哂道:“到底是雙姝麗色,陛下這一對兒愛妃當真姿儀生動。尤其這位嬌嬪,倒也頗有話本上東瀛國玉藻前的神態。”

    嬌嬪聽得如此一說,便偏過頭去細看這位風流豔名的並肩王。隻看得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眉目自有疏狂氣質,比之天子威嚴更多幾分邪佞,是鴉發如瀑布,飛眉入鬢。那是少女之心陡然心動,一時有什麽不肯的都肯了,連忙埋頭下去,答道:“嬪妾自然也是願意。”

    二人屏退添衣,諸人都興致勃勃地等著一觀這東瀛國的風情。正是等待時候,便見宮娥領了三公主如君過來。

    三公主長高了些個頭,穿著一件火狐絨的小襖,緙絲的夾絨裙子下是一雙暖暖的羊絨靴子,整個人被打扮得喜氣盈盈。她頭上梳著畫像上金童玉女的兩個圓圓的揪,用珠串一圈一圈裝飾起來,脖子上的八寶瓔珞隨著走動泠泠作響。她圓溜溜地小眼睛四處環顧一圈,才小聲叫到:“父皇……”

    薛楚鈴夭了兒子,如今這個女兒是心坎上最後那塊兒軟肉,忙不迭上去抱起,向慕北易矮身:“陛下,如君嬌慣壞了,見了陛下也不知行禮,陛下恕罪。”

    慕北易自然不罪的,拿了那精致燦爛的手鞠來逗三公主,喚道:“三兒過來瞧瞧,父皇要賜你什麽好玩的。”

    三公主一看是個漂亮的小球,臉上便露了笑意,掙紮著下了地,蹦蹦跳跳往慕北易身上撞去:“父皇真好。”她墊了墊腳,伸著手從慕北易手上將那手鞠抱了下來,左右擺弄了兩下,軟聲道,“真好看!”說著小手扒拉著慕北易的膝蓋,要往他身上跳。

    正是一派和樂親切的景象,便見櫻桃與嬌嬪梳妝整齊,從那屏風後頭折轉出來。

    櫻桃穿著妖紫色的振袖華衣,簪深紫色的冠世墨玉,配紫寶赤金的瓔珞與一對兒熠熠生輝的海珠紫耳勾。

    月牙遠遠一看,蹙起眉來,偏頭與安畫棠接耳而道:“她這打扮,怎麽瞧著如此眼熟?”

    安畫棠亦覺仿佛見過,略略思索想不起來個究竟。她眼睛上下打量著櫻桃,忽道:“那對耳勾倒是有些像……那一對兒。”

    月牙便知道說著是哪一對兒了,看了一眼三公主,心中有些回過味兒來,暗道不好。

    安畫棠見月牙眉頭緊鎖,傾身低低問道:“何故蹙眉,可是有不妥的地方?”

    “你瞧。”月牙的指尖兒遠遠對著櫻桃點了點,“她這一身打扮與妝容,是否有些像……”

    “像嫡姐姐。”安畫堂恍然,“三皇子夭折那日,我嫡姐的確是如此一身打扮。”

    月牙埋頭思慮,絞弄著帕子成了一股皺繩兒,她一壁思索一壁猜測道:“好端端的,並肩王獻什麽禮。便是若要獻給陛下禮物,應取天子宸居可以用到的,何故獻這女子衣物。今日周周轉轉,繞了這麽一大圈兒,為將這麗嬪打扮出個如此模樣……麗嬪本是安庶人的宮女兒。”她說話時一句一頓,似乎正在算盡機關,忽然大悟,“還將三公主引來此處!”

    卻是發現得太晚了。

    櫻桃一步三娉上了前,朝慕北易福了福,卻眉眼彎彎地取下耳朵旁的妖紫色珍珠耳勾去逗三公主。她道:“三公主瞧瞧,這是什麽好玩兒的?”

    三公主定睛觀去,便喜笑顏開,咯咯笑起來:“明娘娘……紫仙子……”

    眾人臉色倏然變了。

    慕北易一看那紫色耳勾,驟然拍案,嗬道:“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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