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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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說洗冤,最高興的還是端木若。
她聽了櫻桃的喜訊,立馬便開始張羅那接風宴。做了還不夠,指了瓊兒又包上了一籠子糕點,連夜迎著風雪送去別院裏。
柳安然有了慕北易的意思,三日之內竟是查出了“始作俑者”,乃是一個奶娘。說是那奶娘本是大薛氏選給小薛氏的奶娘,因怨懟小薛氏令舊主倒台,心懷不滿而使出這樣的手段。
淩遲處死,株連九族。如此大罪發落,才算了解得幹淨。柳安然還上陳了“自罪書”,自申查案不嚴,累嬪禦含冤,不配為國母。接著是茹素、抄經,模樣作得十分懇切。慕北易見了先是未曾說什麽,多見了兩次倒也並非半點憐香惜玉之心都沒有。便道“皇後下不為例,便也罷了。”
就真的罷了。
枕春開始吃到一口自己親自種的油菜燉冬瓜的時候,才從玉蘭那裏知曉洗冤的事情。自然該有這麽一日,不過來得晚了些罷了。她仍舊還是捧著一隻破口的木碗兒,蹲在門前喝湯水。那湯水被風一吹就涼了,喝在肚子裏冷冷的,直讓人蹙眉頭。
大薛氏從門內出來,撩起滿是灰塵的帷幔,看了一會兒枕春,道:“真好。”
“甚麽好?”枕春喝光了湯水,將碗底的剩菜扒拉出來,嚼了嚼了,咽了咽了,吞了吞了,打了個飽嗝兒。
“你要回去了?”大薛氏冷著一張臉,閑閑地問。
枕春頷首。
大薛氏攏著手,雙手交疊在袖口裏頭,隻淡淡說道:“這還不好。你年輕,家族日益昌盛,往後還能有子嗣。有了子嗣,便有了指望,你便在大魏國的國史上頭能留一個名字。”
“子嗣不定是最好的。”枕春不置可否,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撐著身子起來,“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依靠男人,便以為平生不用飄萍,其實不然。男人若有那麽好,我們何故還會在此處相遇。”
“可你還是要出去的,你還是要見陛下的。”
枕春的眸子盯著自己腳上綻開棉絮的鞋麵,踱了兩步,忽然訕笑起來:“是,我要出去。為了家族父兄與那些依附我的人,我定然要出去。可我若出去,我絕不再將牽掛與期待留給男人。我的期待不留給天子,也不留給任何人。”
大薛氏袖中的手自己抱著自己,感覺到了一絲暖意:“你這樣說,我便覺得你也不是那麽蠢笨了。你可別忘了,忘了你給我的承諾。讓我回去,我的祖母時日無多。”
“我記住了。”枕春抬頭望著天空的青白,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二人正說著,便見玉蘭過來,對枕春說道:“主子,別院外頭有個內侍送了幾個食盒來。”
“誰送的?”
玉蘭臉上露出笑來:“不是別人,說是端木小主。陛下擬在明日雪晴迎您回宮,端木小主便提前送了食盒進來。一路的侍衛管事都不敢攔著,隻知道您明日出去便是婕妤娘娘了。”
聽著端木若的名字,枕春到底是暖心的,接過食盒來看,裏頭有溫好的葡萄釀、一碟子紅油發亮的拔絲排骨、一整隻黃燜雞。下頭一層還有幾樣枕春素來愛吃的糕點與堅果。她便歡喜起來:“是尋鹿齋的瓊兒送來的?”
玉蘭搖頭,笑起來:“是個小內侍。您如今要出去了,端木小主與瓊兒定是忙著布置絳河殿呢。”
枕春聞了聞那黃燜雞的香氣,吮了吮手指,往屋內去,又叫薛褘:“你可要進來一道吃,這黃燜雞是永寧宮的膳房出的,那大廚別的做不好也就這黃燜雞有些味道了。所謂肥而不膩,不過如此。”
“你本是饞的,在此事上吃過不少虧。”大薛氏嘲道,卻也隨著她進去了。
枕春鋪了蒲團席子,請她來做,一壁斟酒一壁道:“人生愛與美食不可辜負,倘若為了算計而不吃好的,還有什麽意思。”
大薛氏席地而坐,接過那酒一口飲盡,辛辣苦澀在喉嚨裏一轉,她眯起眼睛:“愛與美食?你倒想得通。”
枕春嘴裏嚼著一隻雞翅,油手油腳地將食盒抖落開來,一樣一樣地把美食擺在那幹裂破舊的矮桌案上。那食盒下層的糕點有馬蹄糕、南瓜餅、紅糖糍粑,還有一碗兒撒著細膩白糖的甜豆花。
“咦。”枕春的眉頭立時皺起來了,“這豆腐腦……豈能做成甜的!”
大薛氏輕笑一聲,將那甜豆花端了過去,攪弄一番,笑她:“這豆腐腦,不做成甜的還該做成什麽?”
枕春撇嘴:“豆腐腦這等美食,應以鹵水、香油、辣椒、鹽與蔥花,做成鹹辣味兒。”
“甜豆腐腦好吃,應像這樣撒上密密的白糖,你若不吃我便吃光了。”大薛氏入口一勺,嘖嘖稱道,“果然不錯。”
枕春挑眉,又斟酒再飲:“那你,吃甜粽子還是鹹粽子?”
“自然是鹹粽子!”
枕春辯道:“分明是甜粽子好吃!”
二人就著甜豆腐腦與鹹豆腐腦、甜粽子與鹹粽子爭論了半餉。兩人說到了後宮列坐的淑媛們祖宗十八輩,慕家的前生今世,講了許多秘辛流言,子時便都有些醉了。
屋子裏生了一個木柴火的小盆,熏熏的醉意與悶悶的融熱團在臉上,使人悶頭暈腦的。
大薛氏臉頰緋紅,趁著微醺,附耳問枕春:“呐,你出去了,可要討回公道?”
枕春咂咂嘴,將最後一滴酒倒進喉嚨裏:“我自然會的,但不止如此。”
大薛氏意味深長說道:“天子心中有著許多東西,自然不僅是女人。有的事情他心中明白,為了社稷江山也不會說破。安氏,你要徹底與她們鬥,與整個後宮的女人們鬥,便是要與詭譎的朝政朋黨鬥爭。”
“我但凡出去了,自要讓她們知道錯處。”枕春撐著額頭,懸著腦袋望著屋頂的蛛網,“讓她們也好知道,什麽為是非黑白,我自然不會善了。別院冷宮很苦,可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後宮,太窄了,這一個個如花似玉才情橫溢的女子們……隻能為著鬥爭而活。我本以為,我若出去了定是要與月牙、庶妹與柳安然尋仇。我定是要手刃惡人一解心頭之怨……但如今想來,這些已經不是全部。”
大薛氏搖搖頭,歎息:“咱們是貴女,是世家的嫡女。我們是社稷的籌碼,一個個兒詩書琴棋,明碼標價。這是我們的命,我們逃不掉的。你若得了兒子……”
“我偏不。”枕春打斷,“若我不嫁給天子,生不下兒子,我便不是安枕春了嗎?”
大薛氏不解其意,雙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露出一絲黯然。
“我偏不。我自入宮才知道若論聰明,我絕不是那個心機算盡的。”枕春望著大薛氏的眼睛,“可我若不機關算盡,我便不是我自己嗎?人生隻有一次呀,要為值得的東西而活。倘若我戰勝了她們,還有千千萬萬個女子將要戰勝我。一代一代的江山王朝,一位一位的帝王宮殿,永無止境地輪轉鬥爭。這些豈能是我們的全部呢?”
“那陛下呢?”
“什麽陛下?”枕春醉得闔上了眼睛。
大薛氏悵然若失的表情盡在臉上:“他是你的夫君,也是我的夫君呢。”
枕春一笑,“慕北易嘛,他很好。我這數載的內宮歲月,榮耀與家族均係在他一人身上。他要我死我就死,他要我生我就生。他愛我如珍寶,便明珠珍饈日日賞賜,寵愛我似心頭的朱砂,亦不管我處境如臨著風浪閃電的懸崖。他若不愛我,便棄我如弊履,將我打發在蒙塵的角落,日日浮華一遮便再難想起來。”
“你不爭他的心嗎?”
枕春一聲絕決的冷哼,素麵朝天的臉上趁著醉酒的酡紅宛如綻開的初霞,戲謔道:“往後,我要讓他牽掛著我想著我,知道我的絕世獨立之處。而我,將踩著他的心跳搏動與血脈中立於高位卻求之不得的糾結,踩得如同鉛粉煙塵。也好讓他知道這一回心死應如,當風揚其灰。”
大薛氏喉嚨動了動,隻道出兩個字:“當風揚其灰,痛快。”
枕春出冷宮別院的那日,真的雪晴了。被雪洗過的帝城磚瓦鮮亮,冬陽一照就亮眼睛。枕春立在冷宮門口,覺得眼角有些溫熱,和睦閉了閉,從心底升起一股寧靜。
那個安枕春的就關在別院陰暗發黴且結霜的角落裏,新的安枕春,不是皇權的依附,她要為自己活一回。
枕春脫下了破綻著棉絮透著風的布鞋,穿上了杭綢軟綿攢了千層軟底繡著紫瓣金蕊的兔絨靴,她被荊棘貫著的頭發梳作了精致華美的望仙九鬟髻,飾珍珠、點翠與藍寶的花冠配禦黃袍。她描的飛眉入鬢,弧線與靛藍色錦紋毫州輕容紗披風上針針雙麵繡仙鶴的羽翼纖毫,一同上揚。檀紅的唇瓣兒與步輦的帷幔同色,照在晃眼的冬日晨光下頭紅得如血。
“娘娘。”玉蘭扶著枕春走出別院破舊的門檻兒,“今日是個好日子。”
枕春輕輕撣落衣裙上仙鶴頂紅上的一抹塵淡道,“今日隻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便看見魏能領著一行人前來迎接,見了枕春從別院裏頭出來,臉上錯愕驚訝的表情轉瞬即逝,立刻埋下頭去:“明婕妤金安。奴才奉了皇後娘娘的旨意,舉貴嬪儀仗與步輦,來迎接明婕妤榮耀回宮。”
“榮耀?”枕春似笑非笑望向魏能,“本宮是洗冤歸宮,何來榮耀。本宮的命,是一條賤命,乃是陛下千恩萬德的鬆口,才留下來的。魏能公公……”她莞爾一笑,四周顏色盡失,“這可是你說的。”
魏能倒抽一口氣,隻奉上了柳安然的懿旨出來,朝著枕春回道:“娘娘明鑒,奴才也是奉旨行事。”
“如此說來,以皇後娘娘遣來這貴嬪的儀仗,便是抬舉了。”
魏能頭埋得更低了:“皇後娘娘依著陛下的意思,自然是愛重您抬舉您的。”
“抬舉。”枕春冷笑一聲,“都是皇後娘娘的意思?到底是皇後娘娘辛勞,還遣你來迎接絳河殿這一窩愚蠢不堪的、蠢鈍如豬的主仆。本宮得見陛下,自然會與陛下分說。”
當日欺辱枕春,不過是為了回去邀功。魏能的確是未想過,枕春還有出來的一日。不過既然是出來了,他魏能也算是浸淫內宮鬥爭多年的老人兒了,豈能挨不過去。便索性將那塵拂一拋,歪歪斜斜跪了下來,道:“後頭這幾句膽大包天的話,不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是奴才嘴壞,娘娘恕罪。”
“嘴壞了就掌嘴,魏公公豈是個不懂事兒的。”枕春定定看著他。
“……”魏能白眉微豎,攥緊袖口,半餉才道,“是。”
枕春倦怠地掃了一眼魏能,撥手道:“魏公公先在此處忙著,本宮也謝過皇後娘娘的情意。這貴嬪的儀仗與步輦,還是撤了罷。”
別院門口寂靜,隻傳響著魏能自行掌摑的聲音。
“本宮走著回去,也好以步丈量丈量,別院到絳河殿的距離……本宮與皇後娘娘的距離。”
元月的帝城是很冷的,化雪的時候尤其冷。枕春心血滾熱,捉著玉蘭的手隱隱發燙。這一路高牆金瓦,白雪如堆,滿目往來宮娥,天家尊貴。
早就看夠了!
她昂著頭,凝視著天色不被雲蔽的旭日,進了永寧宮。
“姐姐!”端木若是第一個出來的。
端木若穿著一身兒單薄素淨的水色襖裙,頭上的發髻梳得簡單,僅飾一對銀色梳篦。她走動之間,衣裙撩得雪絮急急飛起,隻將一個熱乎乎的手爐塞入枕春的手心裏。
枕春莞爾一笑,幫端木若的衣裳合緊,嗬氣暖著她的一雙手,道:“今日如此的冷,你出來做什麽,快快回去坐著。”
端木若隻擺擺頭,自嘲道:“我這賤軀,哪裏需要如此仔細的將養。”
“何以要說這樣的話。”枕春與她雙手交疊,二人相扶,入了絳河殿裏。
蘇白與小豆子便在門口候著了,見得枕春進來,笑容滿麵地行了禮,又侍奉進大殿中去。
“收拾好了嗎?”枕春落座在上,踩著座下一層厚厚的地衣。
蘇白奉了熱茶、糕點,將爐子煽得熱氣熏人,拿著厚厚的裘皮毯子遮在了枕春的膝蓋上頭。鎏金的香爐裏頭嫋嫋散出白細的香雲,金色的紗幔襯托得紅柱光亮、厚重。
枕春便有些不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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