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錦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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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裏頓時閃過許多過往。
隻猶疑那麽一瞬間,枕春的手輕輕按在一個雪白的盤子上。她衝著安畫棠淺笑,徐徐說道:“十四妹妹不必驚慌,既不是你的,總能證明的。”她染了丹寇的手在盤子上撥弄,“一副字兒罷了,立時就能寫。”
“嫡姐姐……”安畫棠忽然想起小時候讀書寫字的時候,安枕春坐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樣子。她素來就是這樣,道貌岸然!
枕春聲音不驕不躁,雪白柔嫩的指尖兒摩挲著易碎的瓷盞:“隻要十四妹妹的手完好,便自然有自證清明的那一日。”
隻要手完好……
安畫棠癡愣愣地聽著枕春的話,看著她不急不緩的動作,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安畫棠的表情從驚懼化作了極度的恐慌,“皇後娘娘……”安畫棠轉頭呼道,卻見柳安然正垂頭看著自個兒的鼻尖。“月貴人……”
得來沉默以回應。
安畫棠隻得看著枕春,見枕春丹寇的指甲腥紅,襯在雪白的瓷器上耀眼奪目且紮眼。她雙手顫抖,輕輕抬起,念著,“嫡姐姐……”豆子大的眼淚簌簌地往地上落,眸光中的絕望漸漸擴大。
“安才人?”柳安然催促。
“十四妹妹?”
安畫棠猛然往前一撲,雙手按在杯盤之中。清脆的破碎聲響起。
隻要手完好,便有應證罪名的那一天。倘若雙手盡廢,做個廢人……便永遠不能證明。
一聲悶悶的呼痛傳來。
安畫棠雙手腕筋戳在了雪白的碎瓷刃上,霎時血流如注。
柳安然一聲驚呼,拍案而起。
枕春心頭酸楚,撇過頭去。
慕永鉞撐著下頜帶笑,看得饒有興趣。
手是安畫棠的命。她自小勤學字、畫、琴、棋,樣樣都離不開。她從未想過會以如此方式自毀,毀在自己精心學習數年的梅花篆上。瓷器碎片刺入筋脈疼痛無比,但大難當頭,為了活命……這或許是最後的法子。
這一場害人終害己的鬧劇,隻能如此句點。
得來天子帶著懷疑與嫌棄的一句——“安才人殿前失儀,禁足汀蘭閣,不得複出。”
枕春沒有想過要取安畫棠性命,顯然慕永鉞不是這樣想的。慕永鉞的行事作風素來狠辣,自然是殺人滅口,以戰止戰的法子。在他的字典裏,沒有婦人之仁,隻有斬草除根四個字。
自廢雙手,已是枕春能給安畫棠的最雙全之法。要緊的是,全了安家的臉麵。
慕北易何其敏銳,隻消看安畫棠的反應便也有數了。花間會這樣一鬧,安畫棠的死罪雖不能定,卻已經在天子的心中蓋章落印。永生拘禁,保住了一條命,也算是…偷生。
二月半的時候,家中送來了家書,三姨娘親手寫了一封千字朱墨陳情信,請求枕春在慕北易麵前為安畫棠求求情。
求情?枕春做不來這樣軟弱的仁慈。
安家允許三姨娘的信遞到宮裏來,是在征詢試探枕春的意思。父親如此做,應是向枕春表示,她可以從心而衷,不必因為嫡庶關係自惱。
……雖然她與安畫棠的齟齬從未從向家中說明過。
安家人如此蒙在鼓裏,最好不過。父親也不年輕了,倘若知道一雙女兒在宮中因利益鬩牆,如今早已反目成仇,恐怕要添許多白發。
玉蘭給枕春熬了一盞濃濃的藕粉羹,盛在精致的天青色的瓷碗兒裏頭盛著濃濃的湯水,一嗅則帶著甜甜的香氣。枕春懶歪歪地坐在小榻上看信,手上盤著一串兒菩提。
玉蘭道:“這串給陛下的菩提,娘娘盤了好些日了。”
“無聊聽個響罷了,還能為了誰不成。”
玉蘭勸道:“娘娘不要這麽說,陛下這些日子,三日能有兩日都來看您。您的恩寵如今六宮最盛,便是珍賢妃也不敵了。”
“那是因為陛下想讓我父親將尚書省拱手相奉。我父親官居左仆射,是再適合不過了。何況吳尚書令死得如此是時候,竟被雪花嗆死……”枕春眸子一凝,忽道,“被雪花嗆死?”
玉蘭搖搖頭:“奴婢與您那時候都在別苑冷宮裏,打聽不真切。隻知道,吊喪的時候,並肩王爺哭得可傷心了。”玉蘭低聲回道,“您說,並肩王爺為了給您洗冤……可是……”
“……我與他不過也是正好站到了同一立場上,才相互扶持為求保命。要說厲害麽,還是咱們陛下厲害。薛家、溫家、柳家、並肩王府還是廣平侯家……還有安家,誰也沒有鬥過他。”
玉蘭聽得是膽戰心驚,恨不得立時上前捂住枕春的嘴,她低聲道:“您可仔細說話,別讓旁人聽見。”
“知道了。”枕春百無聊賴地翻了個身,將那菩提串兒往案上一拍,問到:“汀蘭閣如何了?”
玉蘭將香粉撒子爐子裏頭炙熱,低聲回道:“人還好著,隻是手心手腕兒俱被碎瓷片紮得對穿。安才人摔的那一下太猛力道又大,據說是手筋盡斷,餘生不能再拿東西了。就好似……與一個廢人無異,恩寵是不能再指望。”
“唔……”枕春點點下頜,語調裏沒有同情,隻有些許惋惜低落,“她自個兒選的。”
“娘娘不必傷神。安才人在三阿哥一案中對您落井下石,您何苦與她顧及姐妹情誼?”
“我對她沒有姐妹情誼。”枕春眸中寒芒閃了閃,“她若擔上與賀刺史暗通曲款大逆不道的罪名,我安家的名聲總是有損。我為的是父親、哥哥們的仕途。父親高升在即,容不得差錯。”她想了想,撐起身來低頭找鞋,“去,我要去汀蘭閣看看。”
玉蘭愣了愣,哎一聲:“是。”
早春還是有些微寒,枕春坐上步輦從永寧宮往歧陽宮去。
往前和柳安然還相好的時候,她常常走這條路的。那時步履維艱又位份低微,坐不得步輦隻能步行。可想著要與親密姊妹相見陪伴,這一路的風景都會顯得溫柔起來。
如今她們一人是皇後一人是寵妃了,反倒沒有再走過這條路。
枕春這時才有心思去看沿路的桃花、梨花、杏花,去吹這膩膩騷動在臉上的春風。心底卻再無一絲柔和。
下了步輦,進了歧陽宮,又從畫廊過了假山,來到了汀蘭閣。入門第一眼看見的,是那口落英繽紛的水井。
大薛氏生前說的那一口,斷了柳安然希望的井。枕春走過去,攏手朝裏頭看了看,之間裏頭沉浮的花瓣兒與黑洞洞的井水,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她終於也成了一個,洞悉這座宮殿許多灰暗秘辛的女人。
汀蘭閣的水井、太後之死、大薛氏的心悸、三皇子的冤案……她已經從一個爛漫舒展有著自由追求的豆蔻少女,被同化成這深宮裏頭攻於心計,用豔美妝容和精致皮囊保衛家族的女人了?
枕春猶自想著,卻見汀蘭閣的門吱嘎一聲開了。
端木若著淺綠色的素紋春衣,臉上灑滿春暉,拿著一幅畫軸從裏頭走出來。
“貞婉儀。”玉蘭見著端木若,向她行禮。
端木若麵上略有些疑遲錯愕稍縱即逝,下一刻便笑著向枕春走過來,嘴角含著柔軟親密的笑意:“姐姐也過來了?”
“若兒,你穿這麽些可會冷?”枕春抹了抹她單薄的袖口,擔心詢問道。
端木若搖頭,聲音冷冷清清的:“見著姐姐心裏暖,自然是不冷的。”
枕春便握過端木若的手,順勢抽開那卷軸一看,臉上便有了些莫名。
那是一幅字兒,一幅梅花篆。枕春再熟悉不過了,是一幅安畫棠寫的梅花篆,內容十分尋常,抄錄的幾首詩聖的名篇。
“你給她看了這個?”枕春問端木若。
端木若的錯愕立時收斂,漫不經心的將那幅字兒輕輕卷起來,對枕春道:“姐姐與她是嫡庶姊妹,姐姐嘴裏說著不在意,心裏卻狠不下這個心。”她麵上依舊是笑意盈盈,“姐姐狠不下心做的事情,我便替姐姐做了。隻要阻礙姐姐的人,都不應該善終的。”
“她已經自斷手筋,往後與廢人無異。”枕春斂眉。
端木若卻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安才人與皇後和月貴人是一條心的,本不應該輕易放縱。那日花間會我差內侍偷走汀蘭閣的畫卷,便順勢找到了這一幅字兒。隻要這一幅字兒在,安才人暗通曲款大逆不道的罪名就能坐實。”
“倘若坐實了,我的父兄仕途之上也會有牽連。”枕春攥緊端木若的手,隻握到一片冰冷。
端木若毫不在意,隻對枕春笑道:“我自然想著這一層的,姐姐與姐姐的父兄不能被牽連。所以安才人不能落罪,故而,我隻給她看看。”
枕春尚在想著這句話,便聽砰然一聲作響,汀蘭閣裏麵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小丫頭,正是寶珠。
寶珠一見枕春與端木若在歪頭說話,哭喊道:“明妃娘娘!貞婉儀!不好了……安……安才人……她,方才不慎被剪子割破手腕兒!求明妃娘娘傳太醫呀!”
枕春心頭一震,丟開端木若的手,卻被端木若握了回去。
“姐姐別難受,此事是我一人為之,與姐姐無關。”端木若死死抓住枕春的手,捏得枕春骨頭疼,“姐姐怨我嗎?”
“你為何……”
端木若苦笑道:“我若上交這一幅梅花篆,便可坐實她的罪名。那時她便會被貶為庶人、褫奪封號、亂杖打死。她的生母亦會受牽連,甚至可能會被休棄……而她的屍身。我向她說,我會差人去亂葬崗刨出她的屍身,曝屍三日,喂給野狗吃。她不像我想的那麽怕死,可她聽到要無名無姓做個孤魂野鬼,便害怕極了。”
“……所以她選擇割腕兒自裁。”枕春明曉了,低頭望著端木若因為用力而白得發青的骨節,“……以天子嬪禦的身份去死,死後葬入妃陵,享受香火。她自小最愛體麵,講究名聲,她定會如此選擇。”
“姐姐,你怨我嗎?”端木若切切望著枕春。
枕春闔目別過頭來,喚玉蘭:“快,快去傳太醫。”
端木若也不與她再說,隻端端立在落英繽紛的樹下,帶著淡淡笑意看著枕春。她的笑容恬淡溫柔,看著枕春時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隻是那麽靜靜立著,頭上落滿了細碎的花瓣,整個人恬淡如同山坳中的青雲。
太醫來的時候,安畫棠已經氣絕了。她的手腕兒割得很深,血管被剪斷,可以看見裏頭森森白骨。枕春很難想想,她手筋盡斷,如何行此自裁之舉。
或許是對體麵的執著。或者……
枕春沒有應三姨娘的懇求,為安畫棠求情,人死如燈滅,便為安畫棠求了一個追封。
追封為嬪。枕春用一張海棠花瓣染的花箋,仔仔細細寫了個字兒送到慕北易麵前,屈膝誠誠切切說道:“陛下若肯給一個臉麵,便將此字賜給十四妹妹罷。”
慕北易正在挑著燈看書,見枕春過來,駕輕就熟抱她進懷裏,又去看那字兒。他嘖聲:“錦?鮮明華美,這是體麵尊貴的好字兒。”
“若不是好字兒,臣妾便不向陛下求賜了。”
慕北易不置可否,手按在那一方花箋上,側頭繼續看書,沉吟道:“她與你不像。朕凡見了,懶得說破。她到底……不如你的。”
不如我的你還打發我去冷宮吃鬆鼠。枕春嘴角略僵,便柔柔地將那字兒又遞了遞,進言:“陛下仁慈,錦嬪錦嬪聽著多如意,讓人想著舒坦些。”
慕北易不想允,隻說:“她配不上這樣的字兒。”
枕春腦子一神遊,想著端木若的“貞”字兒何其滑稽,心道你慕北易取封號的水平也不過如此。麵上卻仍有些委屈,隻取蘭花刺繡的帕子去按眼角:“十四妹妹意外早逝,父親很傷心。”
“她是畏罪自裁。”
“陛下仁厚。”
“十一娘,嫡庶相爭,慕家也有的。你曾落罪時,她落井下石。她如今落罪,你卻並未生死相逼。”慕北易聲音淡淡的,漫不經心吻了吻枕春的眼角,隻說,“所以你與她們不同,數年爛漫一如往昔,遺世獨立。此事半緣朕懶得管,賀刺史在位時抬過十六門貴妾,與朝中各大權勢多有牽連,也不止你們安家這一門。半緣……朕見此事,更珍惜你。”
枕春頗是意外,坐在慕北易的腿上不適地挪了挪,疑道:“陛下知道賀刺史此事屬實?”
“朕見花間會上她的反應,自是知道了。”
“臣妾求這份兒哀榮,也的確並非是要做這憐惜姊妹、仁慈寬厚的牌坊。”枕春斟酌著說道,“臣妾與十四妹妹,到底算不得親厚。隻是斯人已去,姐妹一遭,偶憶幼時故事,覺得悵然失措罷了。那……陛下……”她試探問道,“本欲如何處理十四妹妹此事?”
慕北易蓋過書的扉頁,沉吟,“她本也聰明,知道自保,朕便拘她一輩子,饒她的命了。倘若花間會上,眾目睽睽之下坐實,朕定也是要亂杖斃於殿前的。她要體麵,朕不要麵子的?”
“唔。”枕春心中微涼,低頭隻將那花箋要收回來。
慕北易指腹一按,道:“罷了,這是給你和安家的臉麵,賜她追封錦嬪罷。”
錦嬪,聽著的確鮮明華美,竟就結束了安畫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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