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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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春和端木若許久沒好好說話了。
枕春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安畫棠的死,來有些突然。真讓枕春對安畫棠的屍體扶棺嚎啕數日,她也是裝不出來這等聖慈心性。
可……到底是有了一絲異樣的觸動與介懷,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要與端木若說些什麽。端木若卻也不刻意與她親近,兩人每每見,麵言語總是淡淡的。端木若便如眉目含煙一般淺淺笑著,靜靜望她。
好似望著摯愛的親人。
女子之間的情誼與交情,也可以偉大嗎?枕春偶爾如此想。
因為花間會的緣故,四皇子的抓周禮延遲了幾日,終於在柳安然的籌辦下召開。
四皇子…生得更像月牙。頭發烏黑,小小的耳垂。
但是人人都說——四皇子同皇後娘娘像極了,您瞧瞧這眉毛眼睛,一個模子一般。
其實一點都不像的。
蘇白平日裏提醒過枕春,趁著盛寵優渥,要著心子嗣一事。不然,往後四皇子立了儲君,便再難動搖。
“動搖什麽?”枕春扶著蘇白的手,踏在落滿花瓣兒的宮道上,神色淡漠。
蘇白瞥了一眼遠處凰元宮的飛簷,低頭回道:“倘若您此時不得子,便難再動搖柳皇後的根基了。”
枕春搖搖頭:“我不急。”
蘇白不解。
枕春道:“我還沒有準備好。此時若得了,我就會患得患失。你知道人年少的時候是不怕輸與失去的,可年紀稍大一些,便沒有那麽勇敢了。那湯藥暫且再喝兩月吧,囑咐高太醫把方子做得溫和些便是。”
二人正說著,便進了凰元宮。門口的內侍見了枕春唱道:“明妃娘娘到——”便將她引了進去。凰元宮的擺設還是十分雅致的,簡單不失精美。大概是因為,這是柳安然處處精心陳設的緣故。
枕春踩著光潔如鑒的地磚進了殿,便嗅到一股幽幽的脂粉香氣。偏殿裏滿堂紅妝,枕春目光四掃一圈,倒沒見著端木若。
卻是櫻桃從殿中走出迎了上來,脆生生喚了一句:“娘娘。”
枕春淺笑,握住她的手,歎謂道:“可是生得更美了。”
櫻桃臉頰微微紅,嘴上說:“娘娘莫要取笑。“
枕春想了一會兒,還是問道:”可有看見若兒呢?“
櫻桃回道:”貞婉儀早些時候來了,不過說是著了風寒。她稍稍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頭疼發熱,便告病回去了。”
枕春一聽,果然違心淡然卻不能蒙蔽自個兒的本心。這一聽還是心急如焚的,連忙喚蘇白去準備些退熱的藥材。回頭再見櫻桃,見她裙擺的禁步一側佩戴著一塊兒瑞獸銜珠的玉佩,神色微微凝滯。心裏略過了一會兒味,順著櫻桃的裙擺替她把禁步捋順,柔聲道:“今日春露重,你也要仔細身子。”她信手捉住那玉佩,輕聲道:“我瞧著這塊兒佩,很是眼熟。”
櫻桃向後踉蹌一步,麵上露出一絲惶恐,爭辯道:“娘娘……我……”
枕春將她手腕兒一捉,拉了回來,垂眉歎息。
“娘娘此佩乃是……是……奴婢……”
“噓。”枕春涼涼的手指按了按她的嘴唇,“你現在是天子嬪禦,何來的奴婢,千萬仔細自稱,省得平白生非。”
“嬪妾……”櫻桃心中難過,撇著嘴角,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此佩瞧著是獸,實乃是神。”枕春拍拍她的手,淡聲說道:“應有兩塊兒,一塊兒是河伯,一塊兒是山鬼。你這一塊兒乃是山鬼。”
櫻桃不解,低頭抽那玉佩來看,問道:“山鬼?娘娘這是何意?”
“河伯乃是借指《楚辭》之中,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朱宮,靈何為兮水中。說的是那位俊美風流的河川美人。山鬼則指——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是絕世獨立的多情山神。”枕春眼中透出懷念與溫柔,“是一對兒的。”
“河伯、山神……”櫻桃若有所思,旋即恍然大悟,“莫非是……”
“我父親是個讀書人。”枕春淺笑,“讀書人都有過讀書人的倔強和骨氣,血氣方剛的時候,傾慕過傲骨孤臣的故事,也想要傲骨錚錚在曆史上留下如先聖一般的賢名。可是越是位置顯赫,越知道藏拙中庸的重要。漸漸的……一個宦海沉浮的青年人變成了知輕重且圓滑的中年人。好在他生了兩個兒子,取名叫做正則與靈均。”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這些是屈原的字號。”櫻桃自然明白了,頭埋得極低,耳根紅燙,“是安將軍將此佩與我,讓我若有麻煩便向安家通信兒。原本是為了設法使娘娘您出得冷宮別院……”說著,她便去取那佩玉要還給枕春。
“我知道。”枕春按住櫻桃的手,“二哥哥給你了,你則收著罷。就當……留個念想。”
櫻桃低聲細氣地哎了一聲,垂首隨著枕春進了殿中。
枕春進了偏殿,見得滿目嬪禦胭脂香粉,又看眾星拱月捧著護著的四皇子……果然是不像柳安然的。
因三皇子一案的遺留,枕春便不自討沒趣的湊上去,隻遠遠在連月陽身側落座,看著四皇子抓周。
柳安然準備的抓周禮十分周全。殿前祭祀了神明,米篩裏盛滿了各樣玩意兒。四皇子穿著吉慶的紅衣服,頭尾俱飾了金玉,瞧著團臉團手的十分可愛。
米篩裏放著書本、筆墨、算盤、錢幣,甚至有戒尺、稻草、短刀與硯台,大大小小約莫有十餘樣。有一樣是格外顯眼,枕春分明看見,那米篩下頭明晃晃的有一枚金印。
這是其餘皇子抓周的時候,沒有的份額。
奶娘捧著拴滿金鈴的米篩奉給柳安然,柳安然便又請慕北易過了目。
慕北易自然看見了那金印的,他卻頷首,沒有說破。這可見是極度的的喜愛恩寵,也是寬容默許。
枕春是想著既是放了這東西進去,想必也是使了法子的。大抵不管四皇子喜歡哪個,或許都會抓著金印。
正是想著這樣的事情,卻見四皇子奶裏奶氣地拖著奶娘的手撲騰,咯咯笑著被抱了過來。月牙眼睛隨著四皇子遊動,謙恭靜默的臉上便露出一絲溫和來。這是她的軟肋。
人一旦有了軟肋,便再也不能立於不敗之地。
枕春看著月牙眼中的認真神色,心頭忽然生出惡意。起身便湊了過去,伸手拽了拽前頭一人的赤紅色披帛。
那華冠美人轉過頭來,打量枕春一眼:“明妃何事?”
“榮德妃娘娘今日打扮得倒是十分吉慶,說來四皇子抓周亦是喜事。”枕春上前兩步,笑盈盈挽著扶風郡主的手腕兒,貼了上去,道,“何日您誕育下小皇子,才更是歡喜呢。”
扶風郡主警惕地掃了枕春一眼,順勢推開她的手,疑惑道:“你與本宮素不熟稔,挽本宮作甚?”
枕春便退了一步,柔柔兜了兜手,低聲道:“人人都忌諱我與三皇子一案的牽連,我也不敢與四皇子親近。扶風郡主素來高傲,您說與我不熟稔,您又與哪個曾是熟稔的呢?”
“哼。”扶風郡主冷笑一聲,偏偏不理枕春,嗤道,“本宮何須與誰熟稔。最煩是你們這些個真真假假的情意。”低聲道,“便是你與皇後曾手挽手的熟悉,眼下看來不過如此。”
枕春眸光黯淡,便是失落傷心不肯說了。
扶風郡主再看四皇子,也得不了趣味,白了枕春一眼,自徑避遠些了。
待人走遠了,枕春臉上的傷心一掃,露出手上一截腥紅的手帕子來。
扶風郡主的帕子,算得上是宮中少見的帕子。她喜歡鮮花著錦燦爛豔美的顏色,不薰那些甜膩膩的香料也不愛飾鮮花。一截紅紅的帕子,上頭耀眼奪目的金線織的的太平繡紋,正反雙麵壓針處都珠繡了十色的珍寶。不管放在哪處,第一眼看見的,必定都是這個。
枕春側過身來,端過案上一盞甜得纏人的奶香米糕,往哪金線帕子上一裹,旋即扯開。她一手捋著耳旁的碎發,一手輕緩地遮住紅帕,趁著眾人都在看避避掩掩地往那米篩裏一丟。
這一截紅帕,各色寶石引人注目,帶著甜糯糯的奶香氣,小兒哪裏禁得住喜歡?
便看是四皇子被人簇擁抱了過來,宮娥捧著米篩往前遞去,月牙是第一個瞧見端倪的。偏偏是她人微言輕,站得遠,堪堪伸手一撈卻夠不著那裝飾滿金鈴的米篩。
電光火石之間,四皇子團團軟軟的小手,在米篩裏拽動。一陣晃眼的光彩閃動,那紅帕子被四皇子抱在懷裏,便再也撒不得手了。
柳安然尚望著米篩內的金印出神,轉過頭來,剛巧看著四皇子抱著條女人的紅手帕便要往嘴裏放。臉霎時便白了。
“皇後?”慕北易拂袖一指,“這是何處來的?!”
“臣妾備的十八樣吉物,是沒有……帕子的。”柳安然抖袖要去取四皇子手中的帕子,四皇子聞著帕子上的奶香斷然不肯收手,急得柳安然額頭沁出一星冷汗來。
“這倒像……”扶風郡主定睛一看,伸手抹了抹腰間與袖口,“這倒似臣妾的帕子?”
枕春莞爾一笑,淡道:“可不是嗎?榮德妃娘娘穿戴美玉奪目,一眼便知。四皇子抓周人多熙攘,榮德妃娘娘不慎將帕子掉入了米篩也是有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想來是因為榮德妃娘娘是個大美人呢,連小娃娃也喜歡。”
扶風郡主瞥眼枕春,誇她是大美人還是很順心,便道:“方才擁擠,落進去了也未可知。皇後將帕子取還,使四皇子再抓周一次不就好了?”
眾人自然應和。
慕北易聞言臉上稍緩,卻懶得再看,敷衍入席見坐下示意:“罷了,再抓罷。”
再抓,便是抓個金寶銀寶,也不是那個意思了。
柳安然心知已成定局,隻強笑著將四皇子手中的帕子費了老大的勁兒取下,再招呼宮娥給四皇子重新抓周。四皇子這會穩穩當當抓了個金印,可惜慕北易已經不關心了。
柳安然籌備一日得來個如此結果,當真覺得心力交瘁,接過那金印往宮娥懷裏一塞,垂眉坐了回去。
倘若讓四皇子一手抓了個金印,天子高興之下立個儲位,才是板上釘釘。眼下緊要的時候,枕春是容不得這樣的差錯的。
阿釧侍奉在月牙身旁,心驚膽戰地給月牙奉了茶,低聲寬慰道:“貴人不必擔心,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兒罷了。”
“小事兒……”月牙飲茶半遮麵,冷哼一聲,“榮德妃的帕子何處不掉,何以偏偏掉在咱們四皇子的抓周裏裏頭?那金印是塗了甜蜜,四皇子不抓它偏偏抓帕子,裏頭必定是有蹊蹺的。”
阿釧不敢置噱,隻低頭問道:“貴人的意思是,是榮德妃……”
“榮德妃那愚鈍不堪的蠢貨,何以能想這樣的法子?”月牙眸光閃爍著淡淡的輝芒,略一思索,厭道,“偷梁換柱。這樣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陳倉的法子……倒像極了那折損了安才人的手段。”說著,她眼神遞去一個落在枕春身上。
枕春此事正拉著櫻桃的手說著些親昵話兒,一旁餘光看著慕北易不那麽得意的表情,心中便覺得爽快了許多。抓周這樣的事情,她是素來不信的。據說小時候抓周,她自個兒也抓了個金印,怎麽沒見著做宰令天下的官職。
正是宴到一半兒,柳安然環視四下都半飽意思,才傳了歌舞賞來,有頒賜在座各妃一些美酒佳釀。賜到枕春這一桌的,是新豐酒,少年遊的那個新豐酒。這樣得勁兒的酒,枕春慣是喝不舒服,飲了兩口沒有趣味,便懶神懶意的揣著手看柳安然。
果然柳安然趁著慕北易兩分薄醺,柔聲說道:“今日諸位姊妹亦在滿堂和睦,得見四皇子如今身體健康,臣妾亦是心滿意足了。”
慕北易敷衍地拍拍柳安然的手,嗯聲道:“皇後辛苦了。”
柳安然輕輕抹著額角的鬢發,一邊思忖,一邊斟酌著笑道:“原也有月貴人的功勞。”
眾人便像月牙的方向看去,臉上都帶了嘲諷的神態。四皇子為了體麵尊貴,自幼便是“皇後親生”,何來月貴人的功勞。枕春心裏想著,端木若快刀亂麻的結果了安畫棠的性命,柳安然手下損失親信,自然是慌神的。
但抬舉月牙這一招,算得上是病急亂投醫,下下招。那四皇子是月牙肚子裏出來的心肝肉,怎麽可能毫無眷戀?如今抱在柳安然身邊養著,記成“皇後嫡子”,也不過是因為她二人身份懸殊,慕北易嫌棄月牙出身卑賤的緣故。一個尊貴的皇後,一個卑賤的貴人,互相需要互相倚靠又互相利用,才能使此事長久安穩的履行。
倘若抬舉月牙,利益的天平一旦傾斜,她們便會自亂陣腳。
柳安然的病急亂投醫正中枕春下懷。枕春立時應道:“皇後娘娘果然體恤妾們,果然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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