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舉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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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尚在思忖,見得枕春應和得這般幹脆,隻怕有詐,謙道:“嬪妾人微言輕,不敢稱功。四皇子與皇後娘娘母子情深,便是闔宮的福氣呢。”
“瞧瞧,月貴人這謙卑恭順的性子,當真是集女子德行之貴重。”枕春隨手抽了帕子掩唇,莞爾,“陛下,這才是闔宮的福氣呢。”說著盈盈笑著望向柳安然,“不知皇後娘娘是想如何賞賜月貴人?”
柳安然被枕春問得一愣,隻以為枕春想要阻撓,堪堪答道:“或……以月貴人的資曆,可以擢封嬪位。”
“婉儀豈不更好?”枕春粲然一笑,口中含著一顆梅子,又轉向慕北易,神采照人,“陛下瞧瞧,四皇子多健康可愛。月婉儀月婉儀,姿儀婉約嫻靜,好似弦月,當真合適的。”
慕北易頷首,正是要應了。
眾人見狀紛紛起身恭賀月牙,道著:“皇後娘娘大喜、四皇子大喜、月婉儀大喜。”
月婉儀,當真諷刺極了。她沒有封號,沒有姓氏,以做宮女兒時候的名字便作稱呼——月婉儀,上弦下弦的月,終歸是不圓滿的。
月牙到底是做了婉儀了。雖被枕春如此一說,沒有那麽體麵,但到底是婉儀。便也起身謝了恩。她麵上是滴水不漏的謙恭,看著枕春、看著慕北易、看著柳安然。最後眼神遠遠瞥見奶娘懷中笑容可愛的四皇子。
終於跪下去行了大禮。
歌舞再行,便更熱鬧起來。到了戌時三刻便殘羹冷炙,眾人紛紛告退。
枕春兜著手又站起身來,撇過曲意逢迎的胭脂香陣,便傳了輦往凰元宮外頭出去。她在庭院立了一會兒,酒氣消減幾分,正是要走。抬頭一看,卻見柳安然遠遠在廊下靜靜看著她。
“皇後娘娘。”枕春不偏不避,清澈的眸光宛如冬日徹骨的冰,直直回看過去,“別來無恙。”
柳安然被枕春一看,竟覺得毛骨悚然。枕春就那麽一身華衣地立在皓白的月下,肌膚宛如新雪,唇脂紅若朱砂,與舊日無所變化。柳安然將衣裳合了合,用帕子掩唇,輕喊了一聲:“明妃。”
“四皇子抓周宴席已畢,皇後娘娘不去陪伴四皇子,在此處瞧著臣妾做甚?”
“你應恨透了月牙,何以抬舉她?”
枕春道:“皇後娘娘抬舉她,臣妾便唯娘娘馬首是瞻了。月婉儀是皇後娘娘身邊出來的,這一路兜兜轉轉,回了娘娘身邊,這還不是緣分?”
柳安然嘴唇張合一番,隻淡淡道了一句:“明妃瞧著長變了,說話也變了。”
枕春漫不經心地捋了捋衣袖上精美的織紋,淡然一笑,道:“少時臣妾與皇後娘娘赴梢下宴,皇後娘娘愛穿青藍,臣妾愛粉。如今皇後娘娘的青藍越來越深,已經變作最貴氣莊重的紫色;而嬪妾的粉,自然隻能深做這俗豔的血紅。”
“你素來口舌伶俐,本宮自幼不敵。”柳安然努力端正肩膀,抬起下頜,使得頭上的鳳冠穩重,“月牙是本宮手下出來的,本宮的確厭惡過她。可她如今得用,還誕下了四皇子。”
枕春訕訕:“是助娘娘登上後位的四皇子。”
“你是恨本宮的。”
“嘶……”枕春作回想之狀,耳畔珠玉晃動,“臣妾曾與柳姐姐親如姊妹,可那位柳姐姐,是從來不會在臣妾麵前,自稱本宮。”她淒然一笑,十足戲謔,“既已是撕破臉皮,何以如今還要見麵稱個別來無恙?皇後娘娘知道,臣妾是做不出那殺害幼子的狠辣事情,何以卻要落井下石呢!”
“我沒有選擇!”柳安然趨進兩步,道,“我的家族,我的情意,子嗣、功勳、位份……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你豈能明白我的心思?你如此八麵玲瓏,與貞婉儀、靜妃交好,你有了新的姊妹,何以知道我久不得孕的苦楚!那一個個心血燒幹的日日夜夜!”
“在我眼中,皇後娘娘你……”枕春冷笑一聲,嘲道,“比之那魯莽的榮德妃,都不如。”
“你……”
“她那麽深愛陛下,愛了便是愛了,恨了便是恨了。榮德妃隻愛陛下。”枕春亦向前一步,對上柳安然淡施脂粉的臉,“她愛陛下是不管子嗣、功勳、位份的。皇後娘娘,柳皇後,柳姐姐——你口口聲聲說的真情意切,卻不如她。你聽信那月牙的荒唐言語,做那些誅心的事兒,推人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連稚子也不放過!”
柳安然手捂心口,聲音低沉:“你胡言亂語……我愛陛下!我愛他!就像愛自己的頭發、眼睛與臉,不不不,比這些更愛!整個帝城沒有人比我更仰慕陛下了……為了陛下,我需要這個皇子!”
“你需要的是皇後之位罷了!”枕春嘴角一揚,滿是不屑,“我二人為何走到今日如此地步,你可有想過?緣不過是我們所求所願,從來都不一樣。”
柳安然被枕春迫近一步,不肯低頭:“我沒得選,我本不是如此想的。是你要與我為敵,是你要對陛下施媚作妖,是你蠱惑人心……是你……”
“你嫉恨旁人的情愛。”
“本宮是皇後!”柳安然一手直指明月,“天下為鑒!皇後隻需要讓天子稱心如意,要他妻妾聽話乖順便足以。天子的妻子不需要寵愛!”
“……他隻是不曾愛你。”
柳安然一字竟被誅心,雙目圓睜:”愛?我柳家如今為朝堂權柄之魁首,這就是愛!你妄想阻我柳氏通途,你簡直放肆……”
“放肆?”枕春輕蔑笑出聲來,立正身體,“您是正宮,我是妃妾,是我放肆了。柳姐姐,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柳樹笙歌庭院,春風姊妹秋千。從你選擇利益與尊榮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回不去當初了。”
柳安然腰身一直,深吸一口冷氣:“是,我們……回不去當初了。明妃,我勸你好自為之,不要帶著家族陪葬。”
“……皇後娘娘,我父兄娘親皆是我摯愛。你倘若擅動,我保證你將品嚐到權柄日衰的煎熬與痛苦,並將十倍百倍奉還。”
“明妃?”慕北易的聲音從殿後傳來。
柳安然偏頭望去,卻見天子正從凰元宮的殿裏出來,衣袖裹挾春風夾帶夜色的微露。他走進了,才見柳安然,輕哂:“皇後也在。爾二人在此處說什麽趣事?”
……“說姊妹情意,少時歡欣。”枕春偏不看柳安然,語出輕緩,笑語嫣然,隻向慕北易迎去。
慕北易拉過枕春的手,捏在掌中十指柔軟微涼,輕輕摩挲:“夜裏露重。”
柳安然溫柔如玉,麵上一派賢德,瞳孔中映照著枕春與慕北易宛如一雙璧人而立的模樣,矮了矮身:“陛下要走?”
“嗯?”慕北易尚且有些微醺,涎眉在看枕春頭上飾的一朵海棠。
馮唐跟在後頭,佝身提示道:“陛下,今兒是十五。”
枕春抬頭朝天上一看,皓白的月色燦爛如白日,果然是十五,心說真是巧了。卻羞笑道:“是皇後娘娘與陛下琴瑟和鳴,正映著圓月中天。”她眼光含著柔情,一手勾著慕北易的衣袖,一手輕抻自個兒的衣裙,淡淡道,“臣妾羨豔不已。”
柳安然便上前來,嘴角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淡笑:“明妃是陛下的寵妾,也是羨煞旁人。”
枕春的指尖兒細細軟軟,從慕北易玄色絲綢的衣袖上滑落,退開一步去。她垂眉順眼,埋著頭,恭恭敬敬地說著:“臣妾今日還讀著東坡先生的詞,說是——斜抱天邊月,輕彈水麵冰。如此美月良夜,臣妾便不叨擾陛下與皇後娘娘了。”她盈盈一笑,“臣妾告退。”
柳安然心口磐石落地,柔聲喚遠處候著的煮酒:“送明妃出去。”
枕春向著慕北易顧盼一眼,眼中藏著波光粼粼,便低頭退下了。
柳安然折轉身來,心中蜜意滿滿,向著慕北易低聲問道:“陛下可要歇了?”
慕北易負手沉吟:“你自去將宴上安排妥當,朕散散酒意,便且過來。”
“是。”柳安然頷首,自是情意綿綿地去了。
慕北易負手立了會兒,二月的風有些涼,他袖子一抖,從袖管裏滑出一條滿繡紅浪紋案的赤色緞帶,薰帶著幽幽淺淺的香氣。
那是枕春衣襟裏的闊帶,貼身緊縛在胸口袔子的那一條。方才舉動之間,枕春暗自解下,順勢放入慕北易袖中的。
慕北易捉著這條紅浪的闊帶,眼睛幾乎可以看見它緊縛著枕春胸口那抹胭脂色錦綢子繡袔,勒入軟肉中的帶著涔涔汗水的紅痕。
正是——酥胸斜抱天邊月,玉手輕彈水麵冰。無限事,許多情。
枕春進了絳河殿,扶上蘇白的手。蘇白引著她入了臥寢室,掌了燈要給枕春卸妝。枕春抬手止住,道:“不必了。”
“娘娘還不睡?”蘇白問。
“待會兒,現在還不是卸妝的時候。”枕春坐在梳妝台前,取了剪子將燭火挑亮,用黛色補了補眉尾。
蘇白怕她辛苦,勸道:“陛下已經歇了凰元宮,娘娘也不必多等。”
“柳皇後我是知曉的,她素來視三綱五常為人生之要義。”枕春麵色淡然,“便是挽了陛下在凰元宮,也不過垂頭埋臉從床尾爬上去的規矩。美名其曰:被腳逆爬而上,與帝交焉。此宮禁中祖宗之教法。”
依大魏國的祖宗家法,女子進禦,是有一套男人立下的規矩的。譬如不得以背麵天子、不得越天子肩頭雲雲……
當朝天子反骨,一看也不是個按部就班遵循祖製的皇帝。平日多有放縱妄為時候,也多以威逼利誘而令行官言官們不敢造次。
慕北易一國之君再是了不起,她安枕春也算騎過了。
但柳安然豪門閨秀的教化規矩,十數年的女德訓導。是很難改變的。
皇後如此嚴謹,也算是家國福祉,故而慕北易心中過味便是了,也不曾提過。
蘇白見枕春如此說,既覺好笑,又要出言規勸:“娘娘仔細背上那禍水的名聲。”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都是如此。”枕春打了個哈欠,喚蘇白,“她敢提我家族安危為要挾,我便要她神魂不安,晝夜難眠。去將庫房中的胡裙鹿靴尋出來,還有賞賜的裘皮子與箱底的馬鞭。”
蘇白聽得糊裏糊塗,疑惑道:“娘娘凡要察看什麽,這會兒天色晚了,不如明日再看?何況,這些胡服鞭子都是狩獵時才配的物事,娘娘要看甚麽?”
枕春打開妝奩,從裏取出一盒深紅的口脂,抹在唇上暈開,紅得刺眼睛。她一壁染著,一壁道:“正是要狩獵呢。”她折了一張巴掌大的書信裝在一個樸實無華的油紙封裏,遞給蘇白,“送到並肩王府去,仔細耳目。”
蘇白納入袖中,失笑:“二月天裏萬物萌發,豈會出獵,這於理不合。”
“若不出去,下一步棋便落不了子。”枕春看著鏡中的自己,妖冶卻也陌生,歎息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春獵如此傷天害理之事,咱們陛下由著性子也做過了。便,不少我這一次。”
子時的更聲方響,慕北易的儀仗便到了絳河殿。
他沒有一路的燈火,無聲無息的便進來了。到底是十五日半夜從皇後宮中出來,轉腳便要鑽寵妃的被窩,這樣的事情說來有些不合禮數。故而,馮唐也沒有唱禮。
慕北易有些心急,撩袍跨過門欄,見絳河殿黑燈瞎火,隻有蘇白守在臥房門口守著一盞昏昏暗暗的燈火。燈火明明滅滅的,照著枕春臥房外頭的帳子與帳子上繡的巫峽斷水圖。
“你家娘娘呢。”慕北易抻袖撥開蘇白。
“娘娘就寢了。”蘇白埋首回道。
慕北易輕嘖一聲,不耐煩道:“謊話。”他拂袖直便將門踹開了,自徑往裏去了。
馮唐忙不迭上前又將門掩回來,低頭問蘇白:“真就寢了?”
蘇白搖搖頭,奉了熱茶招待馮唐。
馮唐飲茶就坐,低聲笑道:“還是你們家娘娘呀,能把準陛下的脈。”
且說這頭,慕北易進了枕春臥房,衝頭便是一股子香。那也不是別的香,是宮中少備的聚仙香,因爇法複雜,大多不用的。這偶然一聞,先是丁香的淡,而後便是**的膩,嗅在喉腔之中燥熱難耐。
滿目的帷幔垂懸,昏暗的燈火好似一盤棋局。
“明妃。”慕北易喚她。
沒有應答。
慕北易信手扯下麵前的紅帳,再喚:“十一娘。”
“羅帶雙垂畫不成。殢人嬌態最輕盈。”帷幔深處,傳來枕春的聲音,“酥胸斜抱天邊月,玉手輕彈水麵冰。”
慕北易循聲向前。
“無限事,許多情。四弦絲竹苦丁寧。饒君撥盡相思調,待聽梧桐葉落聲。”枕春在燭火深處驟然抬眸,脈脈含情如招手,迎上慕北易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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