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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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春未想這一句便是說中了,隻想著端木若是個聰慧的。便坦然點頭道:“有的話,書信偷傳太過冒險。我與並肩王若真要行事,必然是要麵晤相談。他此人心思毒辣,自是十分危險的。”
“安姐姐萬事小心。”端木若仍然擔心,囑咐道,“此事太過隱晦,萬萬莫讓人捉住把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枕春心意已決,“他為了兵權,我為了家族。利益驅使的這條船,總要有人掌舵。”
“姐姐若是想得清楚,我都讚成。我是知道姐姐性子的,是心軟又思敏,與旁人亦有共情。你與她們都不一樣,是我最信賴的人。”端木若說著也是擔憂。忽然想著甚麽事情,從枕頭後摩挲一番,尋出一隻手籠來,塞給枕春:“這是平日無事的時候,繡給姐姐的,姐姐怕冷也要多多戴著。”
枕春翻展過來一看,一隻精致的緞麵手籠,上頭一針一線繡的並蒂花兒宛如活的一般。她心頭一軟,貼在心口笑道:“好看,是象征姊妹情意的花紋。”
“姐姐是我在這深宮裏頭最重要的人,我便是有不對的,也都是為了姐姐好。”端木若說得柔情。
枕春聽她如此說,心頭一沉:“你這次病了,可是傳的高太醫前來診看?”
“姐姐……”端木若眸中沉沉如水,“高太醫與我,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你也萬事小心。”
“姐姐是高門的貴女,可有聽過坊間的一首歌謠,叫做的。”
“……這倒沒有。”枕春思慮一陣,想不得這樣的歌曲,“家中不曾教過,也沒聽過。”
端木若清清嗓子,蒼白的嘴唇輕啟,輕聲道:“姐姐,不論高太醫還是陛下,都是男人。男人都是濁物。若十載之後,二十載後三十載後,他天子老了病了或是駕鶴西歸,咱們還要做姐妹。我若沒有福氣死了先去了,我也在奈何橋邊等著姐姐,來生咱們做嫡親嫡親的姊妹。”
“你竟是這樣想到死胡同裏頭去了。”枕春歎息。她拍了拍端木若的手,道,“你是病中糊塗,哪裏便要誰先去了。咱們自是姊妹,來生也做姊妹。”
端木若病中眼眶泛著紅,便唱起來:“
老了難,老了唱歌真的難。
沒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過九重山。
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海空。
米海越空越好耍,隻愁命短不愁窮。
出門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憂愁。
人進大門嗬嗬笑,我進大門眼淚流
……”
枕春是心疼端木若的,就像心疼一個孤獨的摯友。
她走的時候,囑咐了玉蘭到尋鹿齋照顧端木若幾日。站在尋鹿齋的匾額下,兜手看了看漆色,想起了呦呦鹿鳴,我有嘉賓。端木若額頭的疤痕好不了,她這張因為形似元皇後而得選的臉,終是毀了的。
就像蟬從殼中鑽出來,像蕊從花苞裏綻出來。宛如仙鶴出樊籠,脫卻羈絆處處通。
蘇白立在一旁,催促道:“娘娘,午膳已經布了,該緊著時辰回去了。”
“哦……”枕春將端木若的手籠貼在心口,垂頭頷首,忽想著,“奉先兒那狗兒呢。”
蘇白指了指尋鹿齋後頭的小院兒:“小主在別院的時候,是在尋鹿齋照料著的,小主可要領回來了?”
“嗯,叫小豆子領回來罷,出獵時帶著。”
蘇白便依言去了。
膳房是最見眼色行事的。天子春獵隻帶一個嬪禦,說明是當著隆寵的,自然是萬般小心地伺候著。枕春心底是知道,這樣紮眼的隆寵也算不得疼愛。倘若慕北易心底真的惜她,是不會拱她在這風口浪尖兒來的。
但風口浪尖自有風口浪尖的好處,她安枕春定也要受著。做這獨寵的禍水,自有禍水的妙。
便是見殿中一桌鋪著精美夾纈,上頭依次擺著春日裏吃著爽口的燕窩雞絲湯、淡菜蝦仁羹。兩樣盛在紅釉菜的精美小碗中,配著甜醬澆的文思豆腐。又有掛爐的烤鴨片作一百零八片,與蒸籠裏的麵皮要配水嫩的蔥芯切得嫩黃的絲兒、脆鮮的黃瓜條兒、水蘿卜的細沫兒與麵醬。這便隻算一道菜,後頭還有山珍拌麻辣肚絲、蠔油熬仔雞脯肉、蟹肉雙筍絲。白案還有雪裏蕻、燴白菜、清炒扁豆。糕點還有花生糖心的元宵、花盞龍眼、豆沙煨蘋果。
這就是寵妃的妙處,至少口腹之欲沒人能攔著。
枕春歎道:“這麽多呢。”說著懶懶入座,一個人悶聲悶氣地吃了兩口,歎謂道,“卻沒得鬆鼠好吃。”
“甚麽鬆鼠,鬆鼠魚可是?”慕北易聲音先傳來,便見他從殿外折轉出來,一身朝服,撩袍跨進殿來。
枕春抬頭看了一眼,斂裙假裝要起來行禮。
“免了。”慕北易撥撥手,坐在枕春案對麵。
枕春那個假模假式的禮還沒行完,便順勢坐了回去。她挽起袖子,撿起案上一對白玉鑲金花兒的筷子,低眉順眼地給慕北易布菜,軟聲笑道:“正是鬆鼠魚。”
“朕帶你去驪山行宮吃便是。”慕北易翹著一條腿,就著枕春的手吃了一口麻辣肚絲,辣得咳嗽了兩聲。
枕春又端了蜜化的梅子汁兒去給他潤喉嚨:“陛下剛剛下朝了?”
慕北易頷首,答道:“那群老迂腐,頑固不化,拿著先賢主張說事。春獵秋獵又有甚麽不同,秋日蕭索,景致亦沒有春日好看。”
“那陛下……”
慕北易傾身,捉了枕春一隻手,道:“朕亦不是征求他們的意思,隻是告知他們罷了。”他被那蜜化梅汁兒甜得膩,眯起眼睛,“午膳後走,你跟朕共乘一駕,走得快些。”
“哎……”枕春應是,心頭想,這可不是正好坐實了自個兒讒言禍妃的名聲。任是不知道坊間要如何說,恐怕人言可畏。
正是如此想著,卻聽外頭嗚嗚的獸聲嗚咽,小豆子牽著一個紅赤赤的毛孩兒正在殿外候著,那紅毛團兒不聽使喚,扯著小豆子探頭探腦地從殿外鑽了進來。
枕春定睛一看,喜道:“奉先兒?”
那狗兒等人來長,瞧著好似一隻紅獅子。它哼哧哼哧兩聲,撒著腿子便往前湊,一躍跳在了枕春跟前,口水滴滴的舌頭便往枕春臉色湊。
“這……”慕北易偏頭看見奉先,眉毛便蹙起來了,“這畜生怎麽還在?”
枕春一壁廢了牛鼻子勁兒掰扯著奉先的嘴巴,一壁回首答道:“上一年裏,養在尋鹿齋的。多虧得貞婉儀的照料,臣妾想著是春獵,便將它待會絳河殿,也好出去放放風兒。”正是說著,讓奉先蹭了一身的紅毛。
奉先已經是一隻巨大的成年獒犬了,與那些兩三個月的小獒子不一樣了。它不會再做那些追著人裙踞鞋子跳躥的傻事兒,隻是一口將枕春頭上的一隻點翠的插梳吞進了嘴裏。枕春忙不迭地從奉先嘴裏將插梳取出來,抹了一手的口水,遮手遮腳地在慕北易三尺長的繡龍朝服飛肩披風上頭悄悄蹭幹淨了。
慕北易懶得管,睥睨了奉先一眼。
奉先被等得立時氣焰盡滅,嗷嗷嗚嗚地往枕春身後躲。
“陛下萬乘之尊,同個小狗兒至什麽氣兒。”
慕北易倦怠地撥弄著手上的扳指,輕哂:“小狗兒?”
枕春訕訕笑起來:“也不過比尋常狗兒大上一些些罷了。”她拍了拍奉先兒的頭,轉頭望向小豆子,“本宮要帶奉先出獵,你將物事備好,去尋蘇白姑姑領些賞罷。”
小豆子愣頭愣腦的,一聽有賞,喜笑顏開地便去了。
打點了個把時辰,便登了翠葆龍輿,九馬金輦的儀仗一路行到玄武門。又登車馬,隨行四百又六十六人,禁衛三百九十,儀仗一百八十八人。再前副駕八十一乘,隨行公卿、臣屬三百餘人。
浩浩蕩蕩。
慕北易的龍輿十分寬敞,寬敞到枕春躺著睡了好一會兒。她本來便是骨頭懶的,睡得糊裏糊塗,躺在軟榻上打了幾個滾兒,頭撞到了桌案才醒。
枕春慢騰騰地撐著身子起來,揉了揉額頭,挑開床邊的一縷帷幔,見天色已經擦黑。
慕北易捧著一冊戶部的名錄,坐在對榻一側。他手提朱筆正在批劃,他見枕春醒了,輕笑一聲懶得嘲她。
“陛下在讀什麽折子?”枕春隨口問道。
慕北易倒不介懷她問政,閑閑回道:“說有個南邊的邊陲小國,叫高棉國。高棉國本是扶南國的屬國,扶國破之後,高棉便投了我大魏。今月,高棉國王子前來朝貢,想為高棉國求個太平賞賜。他高棉國小土貧且不開化,朕便懶得見。鴻臚寺招待了高棉國王子,哪知道高棉國王子不受。朕在想鴻臚寺做事也有些不開竅,這樣的小事也來煩朕。”
鴻臚寺原本是宓妃施氏父親掌管,自施妃倒台之後,慕北易便填了人上去。為了賞賜柳柱國的功勳,如今的鴻臚寺卿,是柳家母族遠房入仕的親脈。既是礙著柳安然的權柄後台,枕春便不好細問,隻奇道,“異國王子?長甚麽樣子的?”
慕北易促狹,神抽伸手往腰上一比:“這麽高。”又拿了案上的一枚瓜子,“眼睛這麽大,膚黑如漆墨。”他輕笑道,“渾以為天下各國王儲,俱有朕這麽好看的?”
“沒有沒有。”枕春笑道,“世上各國王儲,都是襯托陛下英武的。”她倦怠地靠在軟墊上。“還沒到泰安錦林嗎?”
慕北易以朱筆尾背挑開了重紗的車架帷幔,迎著暮日的輝光一指:“到了。”
驪山行宮遠在陰翳的山腳下綿延的叢林邊,燈火通明。這座華美的宮殿遠遠看起來好似走馬燈裏的玩物,襯托在昏暗的背景下頭發光。枕春連忙整衣正冠,側頭遠遠看著前麵迤邐的車隊,問道:“瞧著還要半個時辰才到呢。”
“禁軍統領方才報說,公卿國戚與各族命婦們,最前頭的已到了。”慕北易合上書折子,扶正枕春髻邊的珠花,“他們到齊了,要在宮前跪侯著朕的駕輦。”
“那臣妾可也要先行過去,先候著陛下?”枕春問。
慕北易想了想:“不必了。”他指腹點點案,忽道,“上次出獵,你落馬了的。”
枕春極不願想起此事,臉色便有些難看,堪堪回答:“是……臣妾騎術不精。”
慕北易卻道:“不,你的騎術在嬪禦裏算得好的,便是拿去樂京比比,也比那些命婦們精湛。”他摩挲下頜,沉思一會兒,“待會兒,你上大妝。”
“上大妝?”枕春聽得便嫌麻煩,摸著案上的果子咬得脆響,“以臣妾的份例,大妝應戴七垂的花冠,多重呀。”
“戴九垂。”慕北易道。
九垂的花冠,便是皇後的份例了。枕春不知慕北易甚麽意思,愣愣看著有些猶疑。
慕北易又說:“你待會牽著那畜生與朕一道,叫你宮裏那內侍將它拾掇威風點。”
“哦……”枕春回過味來。
慕北易有時候就像個少年人。或者說男人有些時候,永遠是個及冠之年的少年。年少時愛精舍華物、美婢豔妾、鳥獸蟲魚。年長時候,仍是如此。
他天子九五之尊,要帶著寵妾於眾目睽睽之下蒞臨。妾室要辛辣明豔又別致的,華服大妝,能禦駿馬豢猛獸,如此才能全了天子的顏麵。大意說著,你們看她多烈多夠勁兒,能征服這些畜生。而朕,能征服她。
但枕春心裏卻是想著,少時聽母親說前朝的少師貴妃手段,是叫做男人靠征服天下贏得女人,而女人征服男人贏得天下。
這樣想著便覺得好笑,他慕北易也不能免俗,幼稚。枕春嘴角撇了撇,努力將笑意憋了回去。慕北易尚在擺弄案上的書陳,錯過了枕春嘴角噙著的訕訕笑容。
天子車駕到了驪山行宮的時候,天色已經盡黑了。黑黑的山雲壓著行宮的金闕,驚起無數煽動翅膀的鳥雀。枕春嘴裏含著一顆酸溜溜的蜜糖山楂,描了漆黑的飛眉與行宮的點唇,跟在慕北易後頭出駕。
奉先被小豆子牽著,蹲在龍輦下頭侯駕。獒犬聞到了枕春常用的熏香味道,嗷嗷地咆哮起來,聲音震天把近處跪著的命婦嚇得軟了腿。
整個樂京的貴族俱在此處了。頭一排是皇親國戚與武將們,後一排是命婦與世子世孫們。眾人都等著見那威嚴高大的帝王,要攜著傳說中“挑唆天子春獵,讒言巧舌”的明妃,等著他們自九層垂珠的金色帷幔中出來。
想看看這明妃是否與傳說中的一般,明眸皓齒,姿容冶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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