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福昌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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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出來的則是天子,一身黑鱗金片的盤龍紋的墨袍,踏著寸厚的長靴。飛肩墜下的鶴羽長披每一尾羽毛都透著攝人的綠芒,風拂若飛。他鴉色的頭發梳得密緊,可以看見天庭上發際的美人尖。黑眸如星海,臉頰如刀劈,乍看之下,挺拔好似天人。
便見枕春一截白玉般的皓腕配著赤金瑪瑙的手鐲,纖纖玉指挑開泠泠作響的垂珠。先出來的則是左臉側,堆雲的烏黑發髻高聳,沉重的華勝飾點翠與燒藍的鳳凰吐珍珠的花冠,八十一顆南紅瑪瑙珠串作九垂流蘇,半遮臉頰。
此次春獵的命婦外戚們,來得是最齊的。舉半個樂京權貴之眾,都是來給慕北易做個陪襯。
枕春低垂的鴉睫輕抬,星辰俱是隕落在瞳孔之中。她踏出八寶飾麵的錦鞋,拂動緙絲的珍珠滾邊的繡麵,抬起精致的下頜。瑪瑙晃動之間,隻能見得宛如烈焰的唇瓣。
眾人俱是小聲地議論起來,看呐,那是皇後份例的垂珠,這個膽大妄為的妖女!
妖女抬起羽扇般的睫毛,嘴角抿著一個若即若離的笑,眸光在下跪諸人的麵上掠過。
“這便是明妃?”光祿寺卿嫡女王氏捂著嘴,悄悄問著旁邊的人。
她旁邊跪著的是汝南王世子妃楊氏。楊氏用袖兜著嘴,垂眉回道:“正是的。她父親是尚書省左仆射,年中期滿便有機會遷升。我聽夫君說,陛下已露了口風,要晉升明妃的父親做尚書令。她家如今飛黃騰達,自然是如此大的架勢了。”
“做個妃位便如此猖狂。”王氏撇撇嘴,刁聲道,“您瞧她耀武揚威的模樣,渾然像是正宮一般。當今柳皇後是個賢德溫恭的,想來是正室縱容才有妾室這樣的氣焰。倘若我為柳皇後,我定將她捉了打一頓,好讓旁人知道好歹。”
楊氏拽了拽王氏的衣角,低聲道:“小聲點,過來了。聞說今次春獵,朝野俱是反對,這和祖宗規矩不合。可陛下一意孤行,為了這明妃的提議愣是力排眾議,想來她是聖寵優渥,萬萬不能得罪。”
王氏埋頭下去,嘲道:“柳皇後的母親是我父親的表姐,論起來皇後還是咱們家的堂小姐。我小時候是見過柳皇後的,那才是真正的名門嫡女。明妃哪裏是什麽正經妃子,說是從冷宮裏撈出來的。無風不起浪,若不做惡事又怎麽會被打入冷宮?想著這個明妃也不是什麽好貨,正如坊間說的,是個狐媚的……”
“狐媚的什麽?”枕春偏過頭來,盈盈笑著,望向王氏。
王氏脖子一梗,硬著頭皮抬起臉來。
慕北易聞聲停住步伐,懶怠地負手,饒有興趣看著枕春。
枕春斂裙往王氏處走得兩步,四下便安靜下來。她抬出手來,彎腰捏住王氏的下頜。那一隻手戴著一枚舶來的黑色寶石戒指,戒麵上的火彩黑暗之中亦是亮得刺眼。枕春輕言細語地端詳著王氏的眉眼:“你是誰家的姑娘?”
枕春豔妝是刺目的紅,雪白的肌膚映著皓潔的月光,乍看之下隻覺攝魄勾魂。王氏已然是被駭住了,肩膀篩糠一般抖起來:“民女……民女……”
“要先說:回明妃娘娘的話。”枕春拍拍她的臉蛋兒。
“是……回明妃娘娘的話……”王氏努力撐直身子,跪坐在地上,“民女父親是……光祿寺卿王顯陽。”
“光祿寺卿?”枕春站直身來,撥了撥發髻邊的一隻金簪,眉目掃過一眾低頭行禮的命婦。她目光如劍如針,紮得在場的命婦無一人敢抬頭,“如此也是九卿裏頭,十分得用的了。”那光祿寺少卿王顯陽,便是柳家遠房,是柳安然母親王夫人的親戚。鴻臚寺是油缺,出入龐大,水深事多。慕北易賞給柳家這個位置,本意是變相地給柳家賞的錢。
王氏聽枕春如此說,想起自己還有皇後這個遠方堂姐和柳柱國這個堂姑父。她明妃再厲害,在柳皇後麵前不過也是矮身稱妾的位份。這樣想著,王氏一時腰板也直了些了,中氣也足了。她咬唇揚起臉來,對枕春說道:“明妃說的是。民女父親說,鴻臚寺掌外賓接迎諸多事宜,是樂京的臉麵,自然是得用的。何況,柳皇後是民女家的堂小姐,家父忠心耿耿為君,陛下也是讚過的。連陛下也說,堂姑父封國柱,是全天下第一等的功勳。”
“如此說來,倒是皇後娘娘的親緣。”枕春堪堪笑起來,心道一聲蠢姑娘,側身軟聲去喚慕北易,“陛下果然是識人英明。瞧瞧王家的小姐,也是貌美青春,可愛嬌俏。”
王氏便更是抬起臉來,望向慕北易。
慕北易便不愛聽那句“樂京的臉麵”與“天下第一等的功勳”,麵無表情地頷首。鴻臚寺也能算樂京的臉麵,柳柱國也算天下第一等的功勳,那要他慕北易做什麽了。
他漢家天子才是大魏的臉麵。
枕春啟唇,望向王氏:“今日前來俱是親眷命婦,王家小姐自稱民女,可還是庶民之身?要本宮說呢,王家小姐是皇後母族中的遠房姊妹,勉強……也能算是皇親國戚。不如今日碰巧,本宮也為王家小姐請個誥封才是。”
王氏不知枕春何意,聽得誥封,隻跪在地上叩首道:“民女……多謝明妃娘娘好意。”
枕春一笑,春風如沐:“正巧陛下方才說著是,鴻臚寺上的折子。王子前來朝貢,想為高棉國求個太平賞賜。以臣妾來看呢,這賞賜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王氏猶自不解。
“這鴻臚寺招待高棉國王子不熨帖,損的自然也是樂京的臉麵。”枕春嫌色瞥了一眼王氏,隻向慕北易莞爾笑道,“不如臣妾便作這冰人兒,給王家小姐求封個縣主……便賜給高棉國王子為妾室。如此一來,皇後母族的姊妹嫁給鄰國的王子,豈非一段人人誇讚的好姻緣。想來那王子求得一位縣主歸國,心中也是榮耀歡喜的。”
高棉國山高路遠,民風未開。為人妾室兄喪弟繼、弟喪子繼、子喪叔繼,與做那胡娼又有何區別!王氏隻覺聲聲如雷炸開在耳邊,腿軟身冷,撲在地上起不來了。
慕北易有些猶疑,畢竟眼前這王氏是鴻臚寺卿的嫡女。但枕春說的這個法子……倒是很合他的心。用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女子,去換高棉國往後數年的進貢。
穩賺不賠。
鴻臚寺進出的款項為九卿之中最多,是最花錢的地方,這些日子來也有輕慢皇家的地方。如若輕易放縱了,難免使人覺得,皇家的羊毛好薅。如今枕春刻意為刃,他慕北易何不借著枕春這把“妖妃禍國”的利劍,索性便將鴻臚寺攥緊了。也好使今日在此的諸人看看,誰說了都不算,隻有他說了算。他要人生,人便得道升天;他要人死,人便永劫不複。
枕春掐準了慕北易天大地天皇權最大的命脈,行動見垂珠晃動熠熠生輝。她進前一步輕輕挽上慕北易的手,軟聲柔語地跟上去:“陛下,臣妾餓了。”
慕北易側頭看著枕春姣好麵容與滿頭華美尊貴的華飾。如此明媚、如此清豔、如此鋒利尖銳。他忽有一種饜足之意,如此滾熱的人兒,便是他的私有,此生此世隻能是他的。霎時那顆帝王之心無比開闊,頷首:“擺晚宴。”便握著枕春的手,拂袖朝那王氏一點,對馮唐道:“給福昌縣主加冠。”
王氏聽得天子這一句,一聲淒厲的慟哭還沒出喉嚨,便被馮唐一把捂住了嘴。他按著王氏的腦袋便往地上按,朗聲道:“福昌縣主給陛下謝恩,給明妃娘娘謝恩。”
眾命婦被枕春如此辛辣的做派駭得不行,隻覺得世上豈有如此狠絕的女子,行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行公卿百人悉數低頭屈膝恭送,再無一人出聲。
晚宴便很稱心如意,慕北易難得出來透氣,驪山行宮存著的酒又烈,珍饈皆是新獵的野味,喝著夜深就醉了。
馮唐請示了枕春的意思,枕春還回想著上次腳踝脫臼的疼痛,整個人便有點不大好。她手上端著一盞葡萄釀,抿了抿,眸子轉動,問馮唐:“陛下平日大多能飲多少?”
馮唐偏頭思忖,回道:“陛下酒量好,本來能豪飲。這次驪山行宮供奉的存酒大多是紅糖糯米酵了二十年的,很是烈。往前陛下能飲八壺而麵色不改,十壺而微醺,十二而酩酊。倘若飲再十三壺了,便是要醉倒至天明的。”
枕春問:“這會兒飲了多少?”
馮唐不無擔心:“十二壺半了。方才與陛下敬酒行令的九門統領、鑾儀總使、與諸位王爺、侯爺、世子們都已醉倒了。”
“沒人再敬了嗎?”
馮唐謝天謝地地拍拍心口:“沒人再敬了,這會兒陛下還未醉倒,脾氣大著。娘娘瞧著如何安置才好?”
枕春瞥眼望去,滿堂殘杯冷炙,諸人皆有飲酒。或有醉著,匍在案上皆有內侍前去服侍。慕北易坐於上座,是飲了許多酒的疲倦,一手撐額一手掌著杯盞,宛如玉山傾頹。
枕春斂裙上去,喚一聲:“陛下?”
慕北易聽是枕春聲音,便投了杯盞要來抱她。他平日再是桀驁猖狂,也不會在群臣之中行此等孟浪之事。畢竟,慕北易還是很致力於扮演一個言官行官筆下的仁孝皇帝。
枕春見他此等樣子,便知是真的醉了。便躲身避過了慕北易的懷抱,提了案上的青瓷酒壺,盈盈嗔道:“陛下請坐,再飲些罷,臣妾給陛下斟酒。飲罷了這杯,還有三杯。”
馮唐一看,心裏是哇涼哇涼,想著這真是兩個祖宗。
慕北易從殿中出來的時候,已經醉倒了。
行宮之中事宜最難安排,馮唐與蘇白需先行到英明殿布置寢宿,枕春則留在慕北易身邊兒伴駕。
行宮總管便遣派來一隊行宮宮人前來伺候,宮娥們提燈,內侍將天子扶上軟轎。枕春撩著簾子假模假式地作出擔心模樣,心道勞什子卻輦之德,忙跟著一道上去了。
這次伴駕的嬪禦隻有一人,驪山行宮的總管便隻安排了英明殿。英明殿後有二進,第二進有三麵精致屋舍。坐北的“鎮山河”便是天子居處,左廂房叫做“如意法”,則是枕春的寢房。右側還有一麵“極樂引”,因沒有別的嬪禦便沒有打開。
華美寬敞的軟轎緩慢行在驪山行宮裏頭,前後各九個抬轎的侍從穿著軟絨底的鞋,靜靜地踩在石板地上,悄無聲息。
枕春在轎子裏頭給醉睡著的慕北易披了截薄薄的毯子,見他睡得沉,便轉過身兒來剝桔子吃。吃了兩個桔子,等了小半盞茶時,察覺出還沒有停轎的意思。按理說,宴席與英明殿應是安排得很近的,不知為何繞了這麽久。枕春撩簾看著前後抬轎的內侍低頭兜臉,俱是麵生,心中有些疑惑。這一隊儀仗也不知是如何繞路走的,竟是越走越黑,周圍全是密密的竹林。
她忽然想起來,第一次來驪山行宮的時候,是住在偏僻無人的清心苑。
英明殿往清心苑,要過荷花池塘,又過回廊兩三,再穿竹林。那時見的竹林,似乎……就是眼前這片竹林。那麽此處靠近清心苑,便是與英明殿相反的方向……而且是一個偏僻隱秘的地方。
枕春拍拍轎窗,喚內侍:“停下!”
內侍們隻抬著轎輦,一個勁兒往前走,沒有一人應聲。
“停轎!”
還是無人回答她。
枕春自知蹊蹺,連忙回頭看慕北易。他正是睡著,眼瞼紋絲不動。枕春連忙伸手將桌子上剝果子的核桃剪揣入袖口中。
“拿著把核桃剪,也想反抗甚麽不成?”枕春背後傳來一個輕浮的聲音。
她腦子裏電光火石地思慮過,屏息立時轉過身去,拿著手上的核桃剪隻向背後的人聲處紮了過去。
那是一個藏藍色衣衫的身影從轎窗翻身進來,帶著皂角薰衣的香氣,拂袖之間一把拽住枕春握著核桃剪的手,將她抱在懷裏。那修長冰冷的指節正探著枕春胸脯二兩軟肉,嗬氣在枕春耳畔正輕笑道:“明妃這般烈,咱們陛下禦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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