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騎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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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北易戎馬衣裳是很難見得的,他本也好武,隻一身墨黑,頭發冠一絲不苟。在英明殿前頭那樣閑閑地立著,好似個卸甲的將軍。
好在是春日裏氣暖,二人俱著的輕便。由此帝妃二人一路前擁後呼,來到了泰安錦林。
今日的風,是有些喧囂。泰安錦林是蕩滌濁氣的和風遍徹草原和林間,時值春夏交替,陽光落在肌膚上有些密密的紮。數百人便在圍場的校場旁候著了,見得禦駕前來,稱頌之聲遍徹山野。
出獵殺生前,先是有儀式的。
譬如祭祀與舞蹈。舞蹈是秦王破陣曲與蘭陵王入陣曲,一點新意也沒有。
枕春坐在慕北易的身側,眼睛在座下的人群裏探尋,想要看見虛無先生的影子。看了一會兒沒有見到,隻瞧著最前一排的慕永鉞,嬉皮笑臉地歪坐在虎皮椅子裏。
虛無先生沒來,枕春便有些失落。
少頃歌舞畢了,才有擂鼓、牽馬、揚旗。慕北易便騎駿馬,配寶弓,握鑲寶的馬鞭。嬪禦侍駕是不必出獵的,慕北易見枕春垂眉耷眼懨懨地坐著,特意開恩道:“明妃若想活動活動,自可去選匹溫順些的馬兒,跟兩步也無妨。”
枕春心中哦喲一聲,這回不必要烈馬了?她左右顧盼一番,聞著青草味道的風,還是招手喚蘇白:“去,叫馬倌將以前那匹驚雪牽過來。”
蘇白不肯,出言阻止:“娘娘,那匹驚雪如此頑劣,您還摔下馬過。今日不如選匹小馬駒,溫溫順順的騎著與那些命婦們打打馬球便是。”
“打馬球?”枕春坐在氈房帷幔裏的,啃著蜜瓜,一手往蹲在一旁啃骨頭的奉先身上瞎薅著毛。她遠遠望著彩旗飛揚的校場裏頭一群貴女小姐們與命婦們正在打馬球,她們騎著小馬駒穿著輕薄的彩衣,銀鈴般的笑聲傳了過來。
“嘻嘻嘻……徐家五小姐今日這件披帛真是好看。”
“此乃樂京蘇記錦繡五個繡娘繡了整整一個月,才得這麽一條呢嗬嗬……”
“哇李夫人你頭上戴的這朵牡丹簪上的彩寶好亮呀,太陽一照刺眼睛呢。”
“朱夫人真有眼光,這彩寶乃是八色碧璽顆顆同樣大小才攢得這麽一隻簪……”
枕春撇撇嘴,擺首:“罷了罷了,我過去了她們還不失了興趣。”富貴潑天她如今已是司空見慣,何況女子對談無非首飾衣裳,難免無趣。想著,將手上的蜜瓜皮一丟,懶懶地趴了下去。
蘇白見得枕春又厭了,無奈去請了馬倌,將馬廄裏的驚雪牽了過來。
那驚雪雖然烈,竟也是一隻通人性的馬兒,它見得枕春過來,竟打了個響嚏,便蹭了過來。枕春連忙將沾滿蜜瓜汁兒的手在雪緞的滿繡帕子上擦了擦,上前摸著驚雪的耳朵,問馬倌:“這匹馬平日可好養嗎?”
那馬倌謹慎答道:“上次陛下春獵,這馬兒使您摔落了地,也算是一匹罪馬,便一直圈著了。”
枕春拍拍驚雪的鞍背,歎道:“到底是皇家的事兒果真有趣,這妃有罪妃,馬還有罪馬。”
“因是您騎過的,則沒有殺掉,倒也是一直好吃好喝供著的,隻是沒再使人騎的。”
“嗯。”枕春頷首,蹬了馬靴便往上爬。
奉先本睡在陽光處曬肚子,見枕春上馬,很是吃醋。它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往前一撲便去撲棱驚雪的蹄子。驚雪那可是一匹出了名的烈馬,揚起蹄子一甩,將奉先踹開了一尺遠去。奉先不服,本便是凶狠的獒子,咆哮兩聲又要上來纏。
“奉先!”枕春嗬斥。
“嗷~”奉先尾巴一夾,搖頭晃腦地蹭了過來。
枕春騎在驚雪上,在腰間的褡褳袋子裏摸了半餉,掏出一截風幹的肉條拋給奉先。奉先騰空一躍,吃進嘴裏,便乖了。
枕春騎著烈馬,帶著猛獸,洋洋得意。她牽著驚雪的韁繩,接過下人們遞上來的一把精鐵輕弓,一夾腿肚子:“走起。”
慕北易率領百位近侍與各路侯爵親王、武將後生,他手上持箭,迎著日炎向天空中並射三箭。少頃,三件俱中一飛禽。那飛禽落在草地之上,嘭的一聲,這便算開始了。
千軍奔騰,馬蹄揚起的塵土如同一片煙霧,細細的粉塵在陽光之下顆粒分明。近千匹馬兒蹄踏於地上的震動,使泰安錦林的草木顫抖,林鳥萬千別枝驚起,飛入湛藍的天空。
枕春被千人馬蹄子揚起的煙塵嗆得直咳嗽,眼中咳出點點淚水來。待用袖子擦幹淨了,舉目望去,早已不見大隊的人影。驚雪和奉先倒是很激動,狗兒嗷嗷叫著,馬兒嘶鳴著,後頭跟著馮唐派來的十個騎馬的侍衛跟著明妃娘娘這一人一馬一狗,噠噠噠地往泰安錦林裏去了。
驚雪被拘了好幾年,今日終於能撒開蹄子痛快一回,自然是卯足了勁兒搗騰。奉先身為沈春身側第一等受寵的狗子,今日見得驚雪十分不滿,亦是撒開腿的可勁兒跑。
好歹也是赤毛的獒獸與這烈性的寶馬,越是爭得越是快,風吹在枕春的臉上撲得疼。枕春半避著眼睛,越拉韁繩越引得驚雪猛奔。馮唐遣來的侍衛騎的是帝城的配馬,那日日搗著蹄子巡邏,養在宮裏的馬兒哪裏比得驚雪這樣養在行宮吃野草麥麩的寶馬。
般隻消得一炷香時,身邊光景青碧,匆匆掠過。草葉、樹枝與蓬飛的絮末迎著人麵陸續撲來。待枕春回過神來,早已見不得別人的影子。
她廢了老大的勁兒,才將驚雪勒停,左右看了一眼,竟是來到了泰安錦林深處的一處被花樹圍繞的瀑布麵前。
瀑布,她這個被關在宮中的金絲雀,是許久沒見過了。
枕春見得欣喜萬分,連忙下馬來,解了披風,走進幾步去看。那一處從驪山上垂掛而下的瀑布好似一條白煉,潮濕的水氣濺起氤氳的霧。正值春末,各色臨水的花朵都開了,照著好似清鑒的水麵,柔軟動情。
麗日春景,沒有宮殿的束縛、華冠的沉重壓力。一時忘了妃子帝王,忘了愛恨情仇,忘了家族生存……整顆心都柔軟平和起來。她是很喜歡看遊記的,一直夢想滄海寄餘生的煙火氣息,而不是束之高閣供人觀瞻,背地裏明槍暗箭地步步為營。
煙火氣息,就是這樣的草的氣息風的氣息和水的氣息。
枕春仰頭望了望,可以從層疊的樹枝中間,望見驪山行宮的一個飛簷。既是沒迷路,她便放心下來,脫了馬靴踩進瀑布池塘微涼的水裏,拍拍膝蓋,喚:“奉先。”
奉先跑得累了,便哼哧著撲過來,團在枕春的膝蓋上去喝水。所謂“團”,奉先那麽大的塊頭團起來壓得枕春難受。她抽出腳來,懶懶的伏在水邊的一塊兒石頭上歇氣,看著驚雪埋頭吃那多汁脆嫩的草。
……自個兒竟然覺得餓了。
順手一掃,竟抹著石邊兒草叢的野莓子。想也沒想便摘了來吃,那叫一個酸得直流口水。枕春又摘了兩個,衝著驚雪晃了晃手。
驚雪聞見果子的甜味,嗅著鼻子便過來了。它拱著腦袋往枕春手上湊,一口一個,不帶歇的。枕春覺得好笑,便去拍拍驚雪的腦袋。驚雪哼哧一聲,跺跺腳轉過身去找野莓吃。
枕春驟然發現,草地深處,有一痕輕微的血跡。
多年浸淫後宮鬥爭的她,對這樣不尋常的痕跡,很是在意的。枕春撥了撥草,便見那輕微的血痕淡得很難發現,一直蜿蜒到……驚雪的蹄子下。
“過來。”枕春連忙摘了五六個野莓子,抻袖逗了驚雪過來。
驚雪抽動鼻子,舔食枕春手上的野莓,口水胡滿了枕春的袖子。枕春趁著驚雪撩蹄子,順勢抽了塊石頭往驚雪的釘掌下一墊,不顧草泥鬆軟,匍匐身子便探頭下去看。
驚雪蹄子下的掌釘是新上的,生鐵泛著淡淡銀色。枕春將上頭的泥土徒手拍開,隻見得蹭亮的釘子上有星星點點的血痕。驚雪倒還不踢枕春,甩著尾巴隻顧著吃野莓。
“乖乖……驚雪……不要鬧……”枕春埋頭趴地,指尖在髒兮兮的掌釘上摩挲著,倒也沒扣下來什麽東西。莫不是驚雪路上踩著甚麽動物了?正是如此想著,枕春“嘶……”地一聲,驟然收出來手來,隻見拇指尖兒上慢慢沁出一滴鮮血。
她被針紮了。馬蹄俱是用兩麵鐵質的月牙形掌麵、一顆扭釘、三顆長釘與一枚係扣做成。何來……何來這樣鋒利的細針?
枕春心中驟然緊張,連忙按著那個地方細細撚去,抹著一絲堅韌之處。她兩指著力,猛然從驚雪的馬蹄裏抽出一根細細的長針。那針筋韌無比,比巴掌還長,從驚雪蹄子下掌釘的縫隙之中嵌入,直紮入了驚雪的肉中。這一針抽得出來,便可見上頭帶了血。
血是從此處來的。
枕春心中狂跳,輕輕拍了拍驚雪。驚雪猶自不知,吃得十分有勁兒。
……這樣長的針,應是用堅韌無比的精鐵製作,才能紮入馬兒的蹄中,一針到肉。這樣難以發現的又微密的物事,紮在驚雪蹄下作甚,驚雪吃好喝好,可見不是為了殺馬。枕春輕輕撚著針尖兒,陷入沉思……為了使馬奔跑中覺痛,讓她再次落馬?
這樣細細的針,即便紮了馬兒,馬兒也不大覺慘痛,除非奔跑起來。
可驚雪是一匹寶馬,若非雷鳴閃電或遇著蛇,是極難被驚的。好馬通人性,會愛護主人,倘若奔跑中覺得痛了,也不過跑得更快些。譬如方才出獵之時也沒見得驚雪覺痛受驚將她甩下,而是一路狂奔更快,甚至甩掉了馮唐派來的侍衛。
甩掉了侍衛……
此地不宜久留!
枕春暗道不妙,立刻站起身來,拉著馬鞍便要翻身上去。便是這瞬息之間,一聲驟然風破之聲,見得隻鋒利的箭羽淩空射來,正飛向枕春。
“嗷!”還在池邊飲水的奉先耳朵一豎,兩隻爪子向前猛蹬,騰空躍起一口咬住空中的箭身。那箭來勢不消,帶著奉先在地上連滾了兩圈。奉先滿身泥濘,立直身子,衝著泰安錦林的深處不斷吼叫,“嗷嗷!”
便聽林中悉悉索索,複又是嗖的一聲,兩連齊發,衝著枕春麵門風馳電掣一般接連射來。
霎那之間,枕春瞳孔因懼睜大。她猛然仰身一避,躲過前頭那隻,細碎的箭羽如刀刃般在枕春臉頰擦出一條血痕。便見是,瞬息之間,第二隻箭羽堪堪直襲枕春心口!
她自知生死關頭,幾乎不能呼吸。眼見著麵前飛光閃瞬,橫斜一隻棕褐色的光影飛來,撞在來箭之上!兩物一觸,力量相撞,那褐色飛光直將刺殺枕春的精箭對穿破開,落在地上。
叢林深處又是一陣悉索響聲,來箭處依稀見得黑影閃退,便再無聲響。
枕春低頭拾起地上的箭羽,才見得那救命的棕褐色飛光乃是一隻粗糙的木箭。這木箭身紋斑駁,一看便知是人手折樹枝削的。救命之人膂力極強,一隻木箭射出,箭勢竟將精箭攔腰折斷。那刺殺之人隻怕是以為枕春帶著暗衛,故此沒了聲息。
“誰在那裏!”枕春衝著林子喊。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聲音中不可遏製的顫抖。
泰安錦林以沉默報她,除了回聲激出的鳥兒,再無動靜。
“誰!”枕春怒喝。
“本王看是誰在此處頤氣指使,原是明妃。”
枕春回頭看去,慕永鉞騎著一匹玄黑的駿馬,率著一隊人馬從樹林深處尋聲而來。
“並肩王?”枕春腦子裏立馬想了一遍緣故,立刻求救道,“救我!”
慕永鉞嬉皮笑臉的表情立時收斂。他拂袖並指一抬,二十人的馬隊立刻將枕春密不透風的圍住保護起來。
枕春將雙箭收入袖中,翻身騎上了驚雪。她輕掃一眼林中,眸子略轉,道:“多謝並肩王出手相救,本宮感激不盡。”
慕永鉞聽枕春自稱“本宮”,臉上笑意並無,淡淡道:“明妃娘娘是陛下嬪禦,臣下應當做的。”
“此地危險,還請並肩王帶本宮回校場。”枕春輕扯驚雪韁繩,向慕永鉞騎去。
慕永鉞輕打一個響指,一隊侍衛立時四散開去,暗中保護搜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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