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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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靈均一聽,撩袍便掀帷幔往外頭看,朗聲道:“還有何人,便是嵇昭鄴那小子了。”
外頭微微涼的空氣往廳堂中一撲,霎時帶進一些殘絮微霜。枕春恍然大悟,原是虛無先生的徒弟。嵇昭鄴如今立了赫赫軍功,封了四品司馬,加封雲麾將軍。他本就是一個將才,頭腦聰明又喜武的,今日得此功勳不算意外。
便見外頭赫亮的天光之下,一個戎衣的年輕人,往堂內進來了。
枕春心中的嵇昭鄴,還是那個十六歲的皮小子。如今卻見他八尺身高,濃眉星目,束著武冠,腰間纏著軟皮封腰。他一步跨進來,見了安靈均,兩人甚是熟悉。
安靈均拍了拍嵇昭鄴的肩膀,朗聲道:“快來看看,這小子便是新進的雁北都護府司馬大人,雲麾將軍嵇昭鄴。”
枕春打量一番,看在眼裏,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一瞧,果然是個昂藏的大將軍了。”
那嵇昭鄴連忙撩袍單膝行禮:“明貴妃娘娘,大將軍。”
安靈均是不拘小節的,道:“此處沒得旁人,你何以行此大禮?快些起來,我二人乃是出生入死之兄弟,沒得生疏了。”
枕春噙笑,喚蘇白設座給嵇昭鄴,問道:“你屢次立下赫赫戰功,如今也是雲麾將軍了。說來你師父如今似也住在樂京之中,你可見過了?”
嵇昭鄴起身道:“回樂京的第一日,我已前往並肩王府上拜見過師父了。”
安青山與安正則眸中神光俱是微微變化,卻不開口,而是氣定神閑飲茶。
枕春便解釋道:“昭鄴的師父喚虛無先生,曾是二哥哥帳前參軍,如今在並肩王府上做門客。如今在座俱是親友,倒也沒有甚麽好避諱的。”她垂眸略是悵然,“亦算是恩人了。”
安青山頷首歎謂:“為父如今能做這首輔,自然也是並肩王力推之故。雖天子忌諱結黨,如今之勢也不得不如此。不過並肩王此人太過油滑,十一娘萬事小心才是。”
枕春頷首:“自然謹遵父親教誨。”
如此安靈均才轉過頭去,好奇問嵇昭鄴:“不知你急著前來,所為何事?”
嵇昭鄴從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封貼了鳥尾的羽檄文書,雙手奉上:“雁門請調,十萬火急。”
枕春指點下頜,疑道:“雁門所有將士皆班師回京受封,此時為何還有征調文書?”
“正是因為所有將士皆已回京。”嵇照鄴麵色肅然,回道:“明貴妃娘娘不在雁門,有所不知。雁門是天下要塞,風吹草動皆是萬分重要。戰捷之後,雁門班師回京,偏偏這個時候,塞外的蠻夷常常出動擾攘邊鎮。鎮守將士們無主,故而請北師回關。”
安靈均拆開文書,一目十行,漸漸麵色便凝重起來。他道:“此時已經開始化雪,萬物萌發,按理說蠻夷此時多會休養生息而非擾攘劫掠。他們的舉動反常,必然有異。”
枕春聽得憂心忡忡,問道:“往日,塞外蠻夷也時時擾攘邊陲城鎮嗎?”
安靈均搖頭:“往日並無如此頻繁,信中所言,十日有八九俱在劫掠。每次劫掠並不屠殺,也沒有搶走女人和馬匹,不過是搜刮些糧食。”
“如此說來……”枕春蹙眉思索,“似也不像是為劫掠,而像是在……試探?可是因為邊塞將領班師回朝,塞外蠻夷便在試探鎮守軍隊的數量。倘若發現鎮北軍隊大多回朝受封,他們便要……”
安靈均點頭,將文書信手折疊裝入懷中:“侵略入關。”他眉宇成川,“與我所想略同。恐怕是塞外的蠻夷有所察覺,想趁此機會侵我大魏疆土。”
“二哥哥如何應對?”枕春問道。
“嵇昭鄴。”安靈均喚。
“末將在。”
安靈均撩袍起身:“今夜便通知各部將士收拾行囊,城外駐紮的軍隊全部原地整備。明日一早,我便上請天子下旨回關。現在你我二人便迅速出宮,將各位將軍告知一遍,兵貴神速,越快越好。”
安青山亦是憂心,追道:“我兒此去千萬小心,莫要莽撞如故。”
安正則亦道:“二弟千萬珍重,早日再回樂京。蠻夷最是凶殘,千萬要小心行事,凡事多思多想。”
“可是……”枕春追及兩步,在門前攔住安靈均,“如今鎮北軍死傷大半,餘下不過小半。倘若雁門外的蠻夷當真鐵了心思掠地侵城,二哥哥這鎮北大將軍麾下區區萬人,如何迎戰!”
安靈均揶揄道:“傻小妹妹,二哥我明日自會向陛下先行請援。如此先鋒軍既到,再增後援,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你大可放寬心當你的貴妃娘娘,江山安平便交給哥哥們。待二哥凱旋歸來,給你帶禮物。”他粲然一笑,“給你帶一匹塞外特有的獨角白馬兒,看你喜歡不喜歡?”
枕春心頭一熱,萬千不舍,拉著安靈均的袖口直覺得自個兒驟然回了那豆蔻年紀,仿佛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甜甜一笑,不住點頭:“是是是,我自然等著二哥哥給我帶那獨角白馬兒。隻是二哥哥萬事小心,我等哥哥凱旋。”
安靈均痞兮兮道“知了知了”,笑著摸了摸枕春的頭,揚手撩開帷幔,與嵇昭鄴一起走入一片慘白的春霧之中。
此戰起得急,羽檄文書壓回禦書房的時候,雁北軍已經拔帳反程了。時恰春初,各路諸侯俱在樂京述職,天子近調樂京以北的陽陵侯率十日後增援。又令柳柱國接管五千樂京城外天子麾下親軍十五日後增援。
兵貴神速,陽陵侯養兵離雁門臨近,就近調取最是迅速。何況陽陵侯又是塗氏的父親,是安靈均的外祖父。上陣父子兵,由此血脈親緣,更加一心為國為家,此乃慕北易的第一層考量。
就近取了兵,但雁門駐軍戰後銳減,仍舊不足。戰事迫在眉睫,遙調天子麾下親軍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慕北易自然願意撥自己的兵守衛自己的疆土,但撥出五千親軍,由誰率領又是難事。
思來想去,柳柱國在京,論資曆與統帥才能俱是好的。皇後之父親率天子親軍增援雁門,也是最能服眾。如此第二層增援,便遣調了柳柱國。
但眼下來看,將在外也有主副之分。鎮北大將軍安靈均、陽陵侯塗老爺子、柳柱國,誰為此戰大將軍又是另一層難事。慕北易熬了一宿,編排仔細援兵布置、糧餉、軍報,還是決定任用安靈均為首。
畢竟柳柱國征戰數年,打的是南方的戰。雁北有雁北的軍情,安靈均駐紮數年,心中自然更有把握。
如此一旨聖諭便出了樂京,向著雁北而去。
枕春對打仗,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那就是生與死。刀劍怎麽怎麽無眼,戰爭怎麽怎麽殘酷,她都隻能從戰報上窺見一個數字罷了。
由此連續幾日天涼寒雨,夜裏也睡不踏實,深夜裏醒了。
卻見一旁的慕北易,夢中竟也不安寧。
慕北易這些時日常常來絳河殿。準確的說,是獨寵著枕春了。他們二人的相處很容易,大多時候便是坐在軟榻上。慕北易看折子,枕春嗑瓜子看書。過一會兒,慕北易看書,枕春便躺著擼狗兒玩。
偶爾閑來問一兩句,也都是不痛不癢的廢話。如此便是最好不過了,像是一對兒熟稔親密的夫妻。相處起來很平淡,但慕北易床上卻是很凶的。他似乎能敏銳地捉住枕春一絲半毫的心不在焉,將朝政之上的驕躁煩鬱發狠似地發泄出來。
枕春眠得淺,忽而夜裏一時驚慌夢魘著了,撐身起來一探胸口,心頭砰砰直跳。她擦擦額頭的冷汗,正要去展被子,便聽見慕北易在一旁喃喃念著什麽。
咋一聽隻以為他醒了,枕春慌忙掌燈去看,卻見他還睡著。
他眉頭如川壑,臉色悶得有些緋紅,他薄唇動了動,喚了一句:“母妃……”
至於這個母妃而非“母後”,枕春自然是知道的。她放下燭台,輕輕推了推攏了攏慕北易的被子,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慕北易的手汗涔涔的,膩在枕春的皮膚上有些涼,他夢中力氣也極大,扣得枕春手腕兒發疼。慕北易的身體是極好的,通常時候闔宮都在風寒咳嗽,唯他一人帶著嫌棄的眼神望著別人。
枕春冰冷的手掙脫慕北易的桎梏,探著冰冷的手抹了抹慕北易的額頭……竟是有些燙的。
“咦……”枕春倒覺得有些驚訝,連忙解開慕北易裏衣用手去探,隻覺得潤潤的一層貼在他的背後。怕是發了熱病。初春日裏容易得熱病,宮人們下頭也有生病的。因天子龍體千金萬貴,故而得病的也沒有在前頭伺候的。
隻是枕春這幾日有些倦怠不適,起初以為隻是氣血不足的緣故,故而不曾留心。如今想來,或許是得了些風寒但不發症,今日竟然染給天子了。
慕北易這幾日因戰況忙得厲害,不到子時是不睡的,睡不足兩個時辰又要起早朝。可能實在忙得心血勞損,一時又近了一些風寒之人,如此才有了表症。
枕春想了想,披了一件兒外衣便撩簾子。
悉悉索索的,慕北易便突然醒了。他見枕春坐著,半夢半醒間把她抱回來。附耳低低說道:“怎麽起了?”
“魘著了。臣妾覺得陛下身上……”
“你不必怕。大魏有朕,天子守國門。”
“唔……嗯……”
“睡罷。”慕北易精神靡懨,說了兩句又昏睡過去。
枕春躺在他的懷裏,隻覺得他心口燙得可怕。靜了三息之後,才又縮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悄聲喚著:“來人……”
蘇白與馮唐在外頭輪時休息著,這會兒深夜裏聽了枕春喚,先進來的是蘇白。她在屏後小心問道:“娘娘?”
“快,去太醫院請個值班的。我瞧著陛下似是風寒發了溫症。”
小半個時辰後,便見外頭亮起了燈。馮唐引著個太醫進了殿來,枕春披著衣裳撩開簾子讓人進來看。
這亮晃晃的燈一照,才見得慕北易昏睡之中臉色並不太好。太醫一探便知,是春寒加之勞累引起的熱症。或是因為許久沒有休息好,故而發症有些嚴重。
馮唐一時也拿不準主意,望著枕春問道:“明貴妃娘娘看,此事如何處置妥當?”
枕春攏了攏衣裳,思忖道:“陛下昏沉,還是先治病要緊。明日早朝便先罷了,馮唐公公勞請你周知一聲。太醫煎了退熱的藥先給陛下服下,至於明日則看天晴與否或陛下是否好轉。若是好轉則移駕回乾曦宮靜養,若是不曾則在絳河殿先休息兩日。”
“哎。”馮唐應聲,便捧了涼水打濕的帕子來給昏睡中的慕北易敷額。
慕北易平日入睡是十分警醒的,平日裏天不曾亮便常醒了。如今燈火通亮,他還睡著,可見是燒熱得有些昏沉了。枕春想著自己這幾日夢魘淺睡,連日來又有些精神消沉,便也探出手來喚值班太醫:“你且再為本宮切一脈,若是也染了風寒,本宮便也服些湯藥罷。”
那太醫應是,上前搭了帕子來給枕春請脈。他搭脈少頃,眼睛忽亮,道:“明貴妃娘娘大喜,這是喜脈。”
“……”枕春心口驟然咯噔一聲,不知是喜還是驚,愣愣坐著,心頭便軟和起來。
“娘娘!”蘇白麵滿喜色,連忙抱了一件狐皮的雪白大氅來給枕春搭上膝蓋,問那太醫:“千真萬確!?”
那太醫連忙點頭:“微臣雖資曆不深,但喜脈還是能探真切的。如今脈象健實,也有月餘了。”
那蘇白也顧不得發愣的枕春是如何思緒,連忙從袖中拿出荷包來賞賜太醫。枕春愣愣看了會兒,才回過精神來,手按小腹,淡淡道了一句:“真好。”這個孩子來在這多事戰起的春日,有些不是時候。但骨肉靈犀的歡欣,哪裏又是旁的可比。她深思轉過,輕輕歎道,“這一次,我一定護你安全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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