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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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讚皇後娘娘規矩、賢德、順從。”枕春聞言輕聲嗔道,“到了臣妾這兒便是換著法兒說臣妾不夠三從四德規矩本分了。”

    “皇後心思太過刻板,是不能領會朝政上頭的彎彎繞繞。”慕北易垂下眼瞼,他扇睫下一片隱隱,“說了她亦會覺得為難。社稷之道,並非是非黑即白的。”

    “臣妾不刻板。陛下是說臣妾放肆跳脫,也算不得誇獎。”

    “如此正好。”慕北易拍拍她的手,忽道,“你父親如今貴為首輔,你又是貴妃之身。朕賞你半副皇後儀仗,你坐著去了禦書房,替朕把事辦了剛好。”

    枕春心中一定,卻戲謔道:“陛下當臣妾是那傳話兒跑腿的苦力,任意使喚臣妾。臣妾替陛下做這差事,陛下可要賞臣妾珍饈美味才行。”說著半真半假去解慕北易的腰帶。

    慕北易想要抱她,卻又怕過了病氣給她腹中孩子。他撇過頭去咳嗽兩聲,撥手:“胡鬧,快滾!”

    枕春笑得雲鬢上步搖泠泠作響,手一鬆,心滿意足地滾走了。

    禦書房枕春是去得極少,先要傳信給樂京之中列位諸侯,又要仗著那半副皇後儀仗耍威風。

    還是略有點期待。

    這一回坐了垂著金珠鳳頭翠寶華蓋的軟轎,九監十八婢的侍奉簇擁著枕春。浩浩蕩蕩地,一行人來了禦書房。

    馮唐領了旨意,唱了禮數,才請枕春往裏頭走去。今次樂京城中諸侯四十八人,如應國公這般無權無勢又無兵權的十九人,告病三人,耄耋年老耳背不上朝者四人,未及冠著兩人。

    餘下十八位,皆侯著了。諸人見來者不是天子亦非皇後,而是個大妝華美的嬪禦,一片嘩然。

    慕永鉞為諸侯至尊,一見這陣勢,饒有興趣地笑起來。他從梨花木的軟椅上起來,似假似真地拱手朝著枕春低頭:“臣拜明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呐。”

    枕春虛情假意,連忙上去虛虛一抬:“並肩王九千歲之尊,本宮不過是區區嬪禦,哪裏能…哪裏能受並肩王這般大禮呢?”說著端正柔順地福了福:“諸位大人久候了。”

    慕永鉞側身一避,拿腔作勢:“不敢受啊不敢受啊。”

    諸人見這二人演這一場,心中對天子旨意召見而來,卻隻得見個妃子的不滿暫且壓下。並肩王都矮身了,旁人的脊梁骨哪裏還站得直,這才一個一個向著枕春行禮問了安。

    大魏國男尊女卑,雖沒有前朝那般拘謹嚴苛,但要讓滿堂將門諸侯一群糙野的男人聽枕春這麽個嬌滴滴的女人奉旨說話,也是要廢一番功夫。好在慕永鉞思慮若閃電雷霆,那麽一低頭,便讓枕春把位置坐住了。

    枕春強笑坐了上位,喚宮娥焚香沏茶,才笑意盈盈往下望來:“陛下風熱未痊愈,皇後娘娘攝理六宮繁忙。乾曦宮書房上的要案堆疊漸厚,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來向諸位要臣重臣,訴說一件要事。”

    座下隆國公問:“何事需要勞動明貴妃前來訴說,即便帝後分身無暇,左不過馮唐公公一張聖旨也能念了。”

    枕春心道,老匹夫就你事兒多。麵上卻春風如沐,緩緩答道:“這件要事,是陛下心中著意的事情。陛下想著馮唐公公說不仔細,恰碰著本宮這個愛說話兒的,則指了前來。正是迎著春日時序,應賞賜諸位諸侯春禮。”說著輕輕擊掌,十八個內侍捧著禮物便進來了。

    枕春本還準備了一番萬全的說辭。慕北易一開始所說的“禮數按功勳有厚薄之分”,心想無非是得勢的多得一百兩金子,失勢的少得一百兩金子這樣的“厚薄”。

    那時她便可款款而道——國庫吃緊,縮減份例,本宮戴的簪花也從綢緞換成了麻布了嚶嚶嚶。諸位大人萬萬不要覺得這些金子少,這也是陛下為戰事充盈國庫的一番苦心呐。

    如今心中打著這樣的主意,側目望去,哪裏有什麽金子?!內侍們魚貫上前,一人碰著一隻雕花的盒子,打開來看竟是一隻什錦食盒。慕北易竟是賞賜了這滿堂軍侯琳琅滿目的糕點、果子與生鮮。那內侍們一個個捧著小小一個什錦食盒,第一層薄薄一層瓜子、花生,看著都十分寒酸。

    這也……太薄了一些。慕北易果然……薑是老的辣。

    枕春心頭咯噔一下,自知是被做槍使了。她麵上強作鎮靜,略是思忖,道:“咳咳……往年依例,陛下都賞賜了黃金、珍寶、布匹。如今戰事吃緊,故而陛下的意思……今載賞賜雖薄,諸位大人的愛國之心卻是如舊的。”

    川崎侯捋須,麵有疑惑之色:“明貴妃亦是高門嫡女,自知按份例,春日賞賜應是金、銀、珠寶、布匹與兵器。怎麽今載……竟是些小玩意。”

    隆國公亦附和:“明貴妃莫不是會錯了陛下的旨意,糊弄我們這一幫粗人罷!”

    臨淄王亦道:“荒唐荒唐,陛下豈會賞賜這些物事!按份例,本王應是黃金百兩,又在何處呢?”

    枕春額角流汗,心說你們的陛下就是這麽摳門,嚇一跳吧。本宮也嚇了一跳呢。她嘴角牽動,勉強笑著:“諸位大人稍安勿躁,本宮也不過是奉命行事。陛下今載不賞賜金銀珠寶,而賞賜糕點果子……是有深意的。古人有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家國有戰,邊塞糧草緊張,也是為了讓諸位大人們憶苦思甜,不忘家國大事。而且……這些糕點與果子,並非普通的糕點果子。是……是……”她編不下去了,一個眼神投給慕永鉞。

    “嗚呼!”慕永鉞會意,驟然喊起。他拍案起身,向前一把摟住那一盒馬蹄糕,竟是潸然淚下,“這馬蹄糕是樂京特產,往年本王歸蜀,通常都會伴手為禮。陛下真是用心良苦,此舉乃是昭示著,樂京帝城的恩澤將要福被四方啊!仁德至極!”

    “是是是。”枕春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正是如此。這些賞賜都是樂京特產,時令蔬果,天下之大,哪有什麽事情比豐年更喜慶的呢?”說著,竟抽出帕子擦拭眼角,“本宮的嫡親哥哥,諸位大人們想必也是知道的,是鎮北大將軍。哥哥常年征戰在外,班師回朝的時候,什麽也不想,就想著家鄉的這一口味道。”她聲音哽咽,輕輕偏頭,“諸位大人都是有將門的諸侯,帶兵的征戰的不在少數。陛下用心良苦,是為大人們備下這一口家鄉的美食。軍旅生涯雖苦,家國雄心卻甜。”

    慕永鉞扼腕而歎:“的確如此,月是故鄉明。明貴妃所說有理,此什錦盒子哪裏是尋常的盒子,而是一盒故鄉的味道呀。”

    “列位大人。”枕春擦了擦左眼角,又擦擦右眼角,“本宮是個深宮女子,不懂戰事,也知道將門的不易。為國家為社稷拋頭顱灑熱血,千裏萬裏的塞外風雪飄零,夢回吹角連營時候,吃上這一口樂京的青果,嚐一嚐太平的甘甜。這,何嚐不是最好的賞賜呢?”

    枕春那麽清豔的人兒,華衣明眸,輕輕抽噎,說著這樣動情的話。她聲音柔軟又溫和,滿腔家國大義的情懷都徐徐而來。

    諸人心中不由得一熱。

    慕永鉞接過內侍手上的什錦食盒,歎謂道:“陛下用心良苦,此乃本王征戰數十數年,收到的,最好的賞賜了!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何以報國,唯有忠君爾!”

    諸人都是疆場廝殺的將門諸,一時心中雄心如熾,亦是山呼:“何以報國,唯有忠君爾!”

    枕春嚶嚶而泣,繡帕遮住臉頰。暗歎,還是慕永鉞這隻老狐狸會來事兒。

    諸人受了食盒賞賜,捧在手裏視如珍寶,紛紛老淚縱橫。一番憶苦思甜之後,才次第告退。

    枕春挽著蘇白在禦書房門口送往,揮了揮帕子,轉過身來。才見得慕永鉞翹著腿兒在那什錦盒子裏找蜜心的花生糖來吃。

    “並肩王爺請。”枕春抬了抬手,“本宮送您出去。”

    “嘖。”慕永鉞撩袍起身,負手踱步,自徑將那什錦盒子丟在桌上了。

    枕春離著他兩步送他出了禦書房的正門,問道:“王爺不將陛下賞賜的春禮帶回府上?”

    慕永鉞不以為意:“你稀罕這一盒子瓜子花生、蜜餞果子的玩意?”

    枕春戲謔:“列位諸侯倒是十分珍視的模樣,並肩王爺馳騁沙場多年,想來更有感慨。”

    “那群老東西,不過是借坡下驢。”慕永鉞兜手行過兩步,偏頭笑意模糊,“天子不來親自頒賜春禮,遣個寵妃前來糊弄。百兩黃金便被他大手一揮笑納囊中,便是與你爭辯,你又能掏出來錢不曾?”

    枕春莞爾:“如此說來,倒也是運氣了。”

    “誰不曾浸淫官場數十載。吃虧是福,博個忠君愛國的名聲已是很好。那些黃金珠寶,全當給天子看病去使了。”

    “您也真敢說……”

    慕永鉞撇來枕春一眼,忽而駐步:“這會繞這麽大圈子,討禦書房的差事來見本王一麵,可是有難處?”

    枕春低聲:“若說是難處,也不盡然的。本是斷斷續續吃了幾味藥,這幾日沒怎麽留心。這樣多事的季節,我卻有身孕了。”

    “唔。”慕永鉞頷首,“樂京朝野上下,誰人不知。陛下心頭尖尖兒的明貴妃有了身孕,你父親在尚書省同平章事,因你肚子裏那團血,也能有了實權。”

    枕春臉上卻笑意漸漸收斂,她蹙眉攢著手帕,低聲道:“此事說來,亦十分為難。我二哥哥在雁門打仗,如今柳柱國統帥陛下五千禁軍本是要去增援。我前一句有孕在身,後一日柳柱國便拖延發兵。”

    “若是本王,也會拖延發兵。”慕永鉞淡道,“拖延增援,好警示你安家不要太過得勢便猖狂。如今柳家才是正門正室的皇後母家,即便你安家得用,也需給柳家麵子的。”

    “可我哥哥大戰在即,千鈞一發,戰場之事總歸是兵貴神速。”枕春不無擔心,“我若針尖麥芒與柳皇後繼續對峙而立,想來柳柱國定有千百萬種拖延發兵的法子。可如今安柳二家早已分道揚鑣,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

    慕永鉞摩挲下頜,沉思踱步:“此事的確棘手。若是按本王的意思,暫且向柳家低頭伏個軟,也不為不可。”

    枕春有些沉默。

    “不過你是女子。”慕永鉞輕笑一聲,“男子是濁物,可以圓滑可以審時度勢,甚至可以報仇十年不晚。你是女子,女子不必養這樣委屈的性子。”他撥了撥袖子,“這樣雙刃劍的事情,虛無先生最擅謀略。本王回去買一壇上好的梨花酒,請他喝了,便什麽憂愁也可迎刃而解。”

    “並肩王爺要讓虛無先生出謀劃策?”

    “如今安家崛起的大勢,你猜他又出了幾分力呢?”

    “這……”枕春垂眸頷首,“自聽王爺抉擇便是。”

    慕永鉞笑意不減:“自讓虛無先生去做,你不疑不問,便是省心了。”說著,偏頭附在枕春耳垂,略略地吐出幾個字。

    枕春咂舌:“內閣?”她很是驚疑,“我本也有此想,王爺卻先說了。”

    慕永鉞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這說話轉瞬間,二人就從禦書房的翠竹屏後轉了出來,得見馮唐正端著拂塵在那候著。

    慕永鉞波瀾不驚,端著雙手往前一拱,朗聲道:“明貴妃娘娘親自送出,本王自是將陛下的愛惜之意記在心底了。”

    “並肩王爺言重。咱們陛下最是愛惜諸位皇親諸侯,今日並肩王爺能體諒陛下的苦心,已是江山社稷之大幸。”說罷,向著馮唐淺淺一笑,“馮公公請送一下並肩王爺,有勞。”

    馮唐頷首,上前將一坐侯在禦書房在的華輦撩起帷幔,躬身道:“並肩王爺請吧。”

    慕永鉞神情淡漠,默然上了輦去。

    枕春也是猜測過,虛無先生要使什麽樣的法子使柳柱國盡快發兵增援。或是派說客前去規勸?或是動員樂京城外的禁軍,調動將士們的愛國之心?或是,並肩王反正有錢,便有錢能使鬼推磨?

    想來想去,在第三日的傍晚,枕春聽說了消息。

    她正躺在床側看斜陽從窗戶旁緩緩落下,日漸害喜倒讓人有些愛睡。這一日睡到了天黑,一碗甜甜的蜂蜜兌的果汁兒飲下去,倒覺精神好了許多。

    蘇白攏著手,從外頭進來,稟道:“娘娘,柳柱國率領五千天子禁軍,已然發兵增援雁門去了。”

    “這麽快?何故?”

    “昨日不知為何,一把烈火將樂京城外五千禁軍的營帳、校場、馬場燒了個幹幹淨淨,寸土寸焦。那大火氣勢洶洶,一日未滅,登上玄武門還能看見吞天的黑雲與數十裏的煙塵鋪天蓋地。五千禁軍無處可棲,隻得援北去了。”

    枕春一愣,歎道:“哎呀。好一招狠辣果決的釜底抽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