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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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柱國本想率領五千禁軍駐紮在樂京城外,趁著天子生病不臨朝,好好坐地起價一番。他柳柱國不援北,安靈均那個毛頭小子哪裏打的贏塞北的蠻夷?也好讓天下人看看,如今大魏的第一悍將,究竟是誰。

    偏偏這把妖火來得詭譎,將五千禁軍的營房、氈屋、馬場、校場燒得幹幹淨淨。重新修築一座能夠長期駐紮的兵府並非易事,何況如今大戰在即,國庫很是吃緊。從樂京城內的諸侯們,春節年禮領了一盒子什錦果子上,可窺一斑。

    五千士兵無所居處,等待修葺也要數月之久。柳柱國坐地的價還沒起來,便也不得不揚旗北援去了。畢竟,無處可去。

    枕春坐在凰元宮柳安然的左手邊,輕輕撇開茶杯裏卷散的枝葉,睫毛落下陰霾。她穿著如今最最時興的織緞,是奪目的紅色。餘光掃在座上柳安然的臉上,可以窺見柳安然略是蒼白的臉頰,與烏青的眼下。

    枕春如此如意。柳安然過得就不是太如意了,近日還有些咳嗽,許是有些病氣。

    但皇後隻有一個,柳安然不能讓,不能休息。

    安家處處得勢,每日的請安冗長,加上纏綿的梅雨季節沉悶無比,便讓柳安然有些坐如針氈。她隻深深地吸氣、徐徐地吐氣,好顯得自個兒並不那麽疲憊焦急。

    偏偏枕春有了身孕,動不得說不得,語氣重不得輕不得。柳安然擺弄著手腕間一隻冰冷的玉鐲子,隻努力打起精神,頒賜了甜糯的栗子糕來賞賜在座嬪禦們。她輕咳一聲,有些藏不住的力不從心,手指輕輕按在案上,道:“諸位姐妹們,都是侍奉過陛下的人兒了。陛下風寒數日,如今見了好,今日已經複了早朝。往後若是誰伺候著陛下了,也該多仔細陛下的身子,莫要生非,省得龍體欠安諸多不是。”

    端木若粉黛不掃,揚起一張素麵朝天的臉。她臉上的疤痕赤紅奪目,刺眼地露在在外麵。她臉上留疤之後,再也不曾侍寢過了。偏偏端木若對臉上的疤痕不遮不掩,無所畏懼,日日現給慕北易看。好讓慕北易時時看著這疤痕,記得對枕春的虧欠。此時這張臉,便不卑不亢地對看著柳安然:“皇後娘娘這話說得,嬪妾卻有些不明白。您是最公正允和的,這話可是訓誡明貴妃侍奉陛下不周?”

    “……”柳安然一抿嘴唇,不想端木若說話如此直白,略是一頓,複道“陛下在絳河殿惹了發熱,諸人也是親眼所見。本宮並非訓誡明貴妃伺候不周,不過是叫爾等往後多多仔細。”

    枕春擱下茶杯,示意端木若無需介懷,淡道:“人食五穀雜糧,又豈能不身傳骸病。陛下固然是染春日時疫,如今大安了,便是最好不過。皇後娘娘往後初一十五皆能與陛下相伴,自然是可以親力親為地照顧。”

    這話一出,在座嬪禦的臉上,皆有些不是滋味。

    扶風郡主心直口快,直接宣之於口:“皇後是主母,是這帝城的女主人,說得容易。本宮數日沒有見過陛下了,也不知陛下身子大安沒有,吃得好不好,有沒有辛勞。皇後娘娘每月都能見著,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枕春心底隻覺得扶風郡主當真可愛得緊,這撚酸吃味的性子,真是一點就著。故而輕笑:“皇後娘娘賢德寬容,自不會忘記榮德妃的這份兒對陛下的真心。榮德妃說得也對,皇後娘娘是主母,是帝城的女主人。皇後訓斥臣妾幾句也是應當,哪有主母不教訓妾室對的呢。”

    柳安然最害怕與枕春纏,便向月牙投去一個眼神。

    月牙起身福了福,眼觀鼻鼻觀心地說道:“明貴妃娘娘說的是,咱們自然都聽皇後娘娘的。明貴妃娘娘也是十分尊貴的位份,既相伴陛下許久,自然也是懂得侍奉陛下的。隻是明貴妃娘娘如今喜得龍裔,身子愈發沉重,恐怕日後無暇日日陪伴在陛下身邊。皇後娘娘作此說,也不過是警醒提示其他姐妹們侍奉陛下的時候,多多恪守己任,以陛下為尊。”

    以打圓場的水準來說,月牙這一番話說得十分熨帖了。她姿態卑微又低眉順眼,雖是句句抬舉枕春,實則是將柳安然的賢良淑德說了個遍。

    枕春偏偏不買賬,嘴角一撇,眼白投去:“本宮與榮德妃,跟皇後娘娘正說話呢,月婉儀你有何高見?”

    月牙不動聲色:“嬪妾……”

    “罷了你坐下,噓。”枕春打斷,偏不接月牙的話茬,隻盈盈笑意看向柳安然,“臣妾自然知道皇後娘娘的懿範。隻是皇後娘娘辛苦攝理六宮,如今瞧著日益憔悴,可要多多注意身體才是。”

    柳安然被枕春盯得背後隱隱冒出冷汗。她因慕北易的病勢操持多日,戰時國庫緊張,後宮的用度便是更加精細。她這幾日忙得糊裏糊塗,每日隻睡兩個時辰,日日早上還要瞧著枕春撫著還未顯懷的肚子在她麵前慵懶地打著嗬欠。這神思疲憊日益加重,便被看得有些不適,她歪身撫著幾案端茶水來喝,堪堪答道:“多謝明貴妃關懷,本宮自然無礙。”

    “皇後娘娘若是何處不舒適,可要早些宣看太醫,也好休息。”枕春笑容不減。

    柳安然有些不耐:“本宮自然無礙。”

    月牙眸光轉動,默然坐下,心中十分膈應,警惕的眼神落在了枕春身上。

    自枕春從別苑出來,月牙日日自危,時時提心吊膽。偏偏枕春卻不急著發作,而是這樣意味不明的態度更使人擔心。安枕春不打她,也不罵她,隻帶著厭惡的眼神冷笑看著她。月牙揣度著她到底要做什麽,是要使計陷害、還是刻意構陷?

    她腦子裏將所有女子爭鬥能使的法子盡數過了一遍,偏偏枕春一樣也沒有。恃寵拿喬、以孕邀寵、母憑子貴、借媚固寵……樣樣都沒有。

    可怕的是,如今卻是親眼所見,大魏國權勢的天平卻在不知不覺間在向安家傾斜。

    ……安枕春到底想要什麽。

    月牙甚至可能永遠都想不明白。她就遠遠地看著枕春,心中驟然覺得,即便不知這片沒有硝煙的戰車如何戰況,好似已經開始落敗。

    枕春吃著糕點很是得滋味,輕吮紅色丹寇的食指,一雙眼睛隻望著殿外的雨幕。

    柳安然又是輕咳兩聲,隻覺得喉嚨中幹痛難忍,以茶水再潤喉嚨,才道:“陛下的身子,好了才是最緊要的事情。”

    正著此說,便聽見外頭一聲唱禮。

    慕北易一身煙白色的常服,從梅雨之中驀然入殿。

    “陛下……”柳安然眼睛一亮,欣喜起身,便要去迎。

    “皇後娘娘今日老是咳嗽,恐怕身體微恙。”扶風郡主眼尖,陡然出聲,“還是不要親近陛下,將病氣過給陛下的好。正是皇後娘娘方才說的,要以陛下為尊。”說著梨渦淺笑,將柳安然輕輕往旁側一避,喜氣盈盈地將慕北易迎入殿來。

    柳安然愣在原地,驟急咳嗽兩聲。看了看慕北易的方向,又擔憂地捂嘴,還是坐了下來。

    慕北易大病初愈,臉色尚且有些蒼白,隻入殿來,望見枕春有意無意搭在小腹上的手。便有了幾分欣然的氣色。他喚道:“明貴妃。”

    扶風郡主臉色一冷:“哼。”

    枕春哭笑不得,連忙起身來將慕北易肩上帶雨的披風解下,輕輕撣去露水。她道:“陛下下朝了?榮德妃方才還句句字字念著陛下呢,說不知陛下大安未曾,吃得好不好,有沒有辛勞。既是皇後娘娘今日咳嗽,恐怕身有風寒,不如便請榮德妃伴陛下入座,飲一口熟水更好。”

    “這還差不多……”扶風郡主自然願意,忙不迭喚了宮娥內侍給慕北易設了狐裘的軟座就在自個兒身邊,笑語晏晏地請慕北易入座。又親手斟滿溫熱的熟水,給慕北易遞到了嘴邊。

    柳安然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白。

    慕北易不拘泥小節,便在扶風郡主身邊坐了,就著她皓白的手腕中端著的鈞窯水杯喝了一口。他身子本是底子極好的,鮮少風熱風寒,僅這一次來得急。便病了幾日,病中時日枯燥,又無政事相伴難免索然無味。

    故而這次第,見扶風郡主英朗活潑,枕春有孕在身又清豔不變。便使得病中無趣的鬱結得以抒發的暢快,他指腹叩案,喚馮唐:“快,將朕在庫中尋出來的那件兒冰蠶金縷羽衣抖落出來。”

    馮唐應是,連忙令內侍從外頭捧出一件燦華絕美的披風來。

    那披風輕薄如同蟬翼,乍看隻覺皓白如同無暇的新雪,光輝卻見之不可以移目,每一寸都是斑駁的華彩與柔軟的雀羽。那雀羽小如發絲,輕如無物,無風自動,好似淩空翻飛。

    眾人嘖嘖稱奇,這樣一件華美羽衣,一看便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燦爛的光芒讓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為之讚歎不已。

    扶風郡主奇道:“此件披風好似神仙羽衣,著實好看,不知陛下……”說著竟是忍不住上前比試裙袖。

    慕北易輕笑一聲,喚道:“此乃南洋舶來的冰蠶金縷羽衣,朕特意開庫尋來,是要賞賜給明貴妃的。”他伸手來待枕春過來,“十一娘。”

    枕春偏過頭來,羞怯一笑:“陛下折煞臣妾了呢。”

    慕北易卻讚道:“前日勞你去與各位諸侯頒賜春禮,今日便有十餘條陳上表忠君愛國之心。春禮雖薄,但各方諸侯卻從中參悟家國大義,這也是明貴妃替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功勞。朕本以為春禮賜下之後,各處會頗有微詞,如今人人稱頌,這都是十一娘的好。”

    幾盒什錦果子換了千百兩黃金,慕北易哪裏不高興的。一件羽衣擱在庫裏落灰,還不如賞賜給枕春。反正枕春是他的,枕春死了之後,羽衣還是慕家的。

    枕春心裏自然知道這些,為慕北易這著棋下的是五體投地,隻笑意應承:“臣妾喜不自勝。”

    慕北易親自起來,取了羽衣來與枕春披上,又柔情地喚了她句“愛妃”。滿堂女子的眼睛都帶著妒羨望來,扶風郡主的嘴撅起來都要掛油瓶了。

    枕春眸光閃動,望向柳安然那一頭。隻見柳安然抿緊嘴唇,已經泛白。

    “陛下……”枕春嫣然一笑,穿著那件精美奢靡又宛如天人的羽衣,往慕北易肩頭輕輕靠去,帶怯地嗔了一句。她鴉黑的雲鬢如同墨雲,帶著花露的清香,雪白脖頸下依稀可見那吞天噬地的如意迦樓羅精美的羽翼。帝妃二人眼神交匯,唇紅如含丹,枕春眼光中春風永在,世間再無處其二。慕北易這一時一刻,當真覺得情非得已,竟也目眩沉淪。

    端木若附和:“明貴妃治永寧宮寬仁和睦,嬪妾在明貴妃照拂下處處得宜,這也是明貴妃的好呢。”

    連月陽柔聲道:“如此說來,明貴妃竟是有政事之才能,與尋常女子不同。倘若是個男子,少不得考狀元的。如今是陛下身側的貴妃,自然便成了陛下的解語花了。可見是咱們陛下英武,天下哪位奇女子不見之傾心?”

    這話說得十分合慕北易的心思。他可愛深紅愛淺紅,素來也是喜歡枕春這份兒離經叛道的勁兒。便朗笑一色,正色道:“明貴妃的確與俗不同,有製衡統帥之能。”

    便聽一聲杯盤落地,柳安然手上的茶盞應聲摔落在地。她捂著胸口略略喘息,臉色一片青白。

    製衡統帥之能,不是國母之職?!

    “皇後娘娘?”月牙起身連忙去扶。

    枕春斂裙往前一步,作勢要去看柳安然。她方走一步,腳踝一轉,便往側處歪倒,輕呼一聲:“哎——”

    那一身冰蠶金縷羽衣如飛如振,掠在空中好似仙子將飛。慕北易哪裏眼中還看得旁的,隻條件反射便去先抱住將要摔到的枕春。枕春順勢一倒,便又回了慕北易的懷裏。

    “咳——”柳安然怨極攻心,一時心神俱疲,竟慪出一口血來。

    枕春假模假樣地朗聲喚起來:“皇後娘娘這是怎麽了?傳太醫!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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