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磨人的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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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春見了慕北易的疑,不以為意,隻拿了嫣紅剔透的櫻桃去喂他,笑盈盈地哄道:“這樣……陛下就是臣妾一個人的啦。”
慕北易蹙眉低眸,望著那顆櫻桃,張嘴還是吃了。他翻動書卷,眼底有笑意,嘴角輕勾,聲音卻淡淡地:“盡說胡話,千百年來,怎能有一夫一妻的荒唐之事。”
枕春指尖兒撥弄著櫻桃,軟著骨頭蹭到榻枕上去:“萬一千百年後便有了呢。”
慕北易輕嘲:“倘若禮樂不崩,山河永固,自然不會。”
“我大魏禮樂興盛,鄉紳、富商、與貴族重於嫁女,而尋常百姓之家艱於娶婦。”枕春伸出一隻白皙的手,輕輕按住書卷,“這嫁娶之事,便有高低懸殊。當年皇後娘娘的嫡姐姐出嫁,臣妾可是去灑了喜糖的。柳嫡長小姐嫁妝,二百擔,名副其實的十裏紅妝。臣妾家的表七小姐出嫁,嫁妝一百二十擔,從樂京送往城郊白鶴鎮,足足一個時辰才盡數抬出。臣妾的丫頭木棉出嫁,據說嫁妝十二擔,最後一擔還是針線。而民間赤貧之女,沒有嫁妝便從角門迎入的婢妾,也不在少數。”
“貴族嫁娶,竟也如此大操大辦?”慕北易頭次聽聞。
枕春解釋道:“豪門納妾易,寒門娶妻難。即便樂京,亦有男子寒窗苦讀二十載,未取功名未娶妻的。”
慕北易揚眉,琢磨著枕春的話。他懶靠在雪白挑花的軟枕上頭,擺弄枕春頭上一支玉搔頭:“十一娘以為,科考是什麽?”
馮唐正奉著一碟冰釜中帶霜的果子上來,雙手呈遞給枕春,問及此言,打趣道:“陛下倒將明貴妃娘娘當個不知政事的,這明貴妃娘娘可是世家出身,她長兄科考還中過探花郎呢。這科舉,自然是為國家選拔良才的不是?”
枕春撇撇嘴,指尖兒輕點慕北易眉心:“非也非也,馮唐公公說的隻在理一半兒。”
慕北易半抱著枕春,饒有興趣:“十一娘說。”
枕春眸光清亮,與慕北易交匯了一個眼神:“以百姓的眼光來看,科舉自是為國家選拔人才之道。可以帝王的眼光來看,科舉也是安撫寒門學士的一顆糖。”
慕北易神光一明。
馮唐不解:“明貴妃娘娘此話何解?”
“有最廣博的書閣,師從最德高望重的先生,用最好的筆墨紙硯,大多貴胄子弟總有最好的書讀。例如薛氏兩位首輔三代帝師六位三品大員,哪一位不是知識淵博且德行貴重?”枕春淺笑,“越是高門世家,越注重族人的品行學識,此乃良性之因果。尋常的寒門子弟,哪裏又考得過薛家的後生呢?”
馮唐搖頭,笑問:“可坊間卻多有寒門士子一舉高中的喜事,勝過了高門公子不學無術的惡人,連戲文裏也愛寫小書生中狀元做駙馬爺的傳說。”他一擺塵拂,麵有疑惑之色,“這些不都是鯉魚躍龍門的故事嗎?奴才不知別的,也愛看那些中狀元的戲。”
“因為這樣的特例少之又少,才作故事傳說,寫進了戲本裏。請問陛下——”枕春奉了果子在慕北易唇邊,“上屆科考,三甲是如何出身?”
慕北易的記性是極好的,立時便道:“琅琊王氏前朝三後之名門,得狀元;陳郡謝氏書香門第出過帝師,得榜眼。你家母族乃為軍侯,父族是新貴,你長兄得探花郎。”他輕笑一聲,“若論出身,曆年科舉,的確是貴胄子弟偏多。不過也不是沒有寒門出身的學子,隻是難得一見罷了。”
“故而臣妾覺得,這科考不過是安慰天下寒門學子的一顆甜糖。”她斂神,“告訴廣大讀書人,你們憑著讀書能躍龍門的,不要多思多想、不要揭竿起義,多多讀書、安心讀書。”
慕北易涎眉去擰枕春的耳朵:“自也有這一層政素,不過旁人不會宣之於口。噓。”
枕春心說,你乃是集權之至尊,自然也是如此想的,何須又當又立。天下學子如綿羊般溫順,你才高枕無憂呀。卻說:“既有這層意思,天下便多有寒門子弟一心隻讀聖賢書,等待考取功名才能娶妻子。可聖賢書不是那麽好讀的,望山跑死馬,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有躍過龍門,鰥寡孤獨自是這愚民政治的遺害之物。”
“你說什麽政治?”慕北易問道。
“……愚民……政治。”枕春一愣。
慕北易少頃一思,朗笑出聲:“有趣有趣,若說遺害也不盡然。萬種律法皆有好處與壞處,朕隻能推崇律法保證多數人的平安喜樂。”他摩挲枕春的鬢發如緞,隻覺得她思緒敏捷且語出驚人,與滿宮的賢德皆不同。
枕春心說,是保證世家大族們的平安喜樂罷。不過世家大族掌握著國家大多數的金錢與利益。貴族們安分,自然天下太平。她道:“臣妾的意思,不是說民愚。而是這科考也算是雙刃劍了。如此一來,貴胄子弟取大功名,娶三四妻妾。寒門士子五十中舉,老無所依。科考雖是安撫天下民心的良藥,可如今南北偶也有戰役,士官死在塞外,有功勳的男丁又有減少。如此一來,長時以往,婚配之事上必積民怨。”
慕北易心中略一過,便知她所言非虛。此事亦是他心口的一塊兒石頭,讓枕春提起卻是不同的意思。他凝神來聽:“你意何解?”
“無非三條。”枕春神光熠熠,眼中映出慕北易帶著笑意的臉,“一則,將帝城適齡宮女放出。譬如往年縫二十歲出宮,如今便及笄則出,適齡婚配再好不過。二則,陛下可降低地方官職的門檻,推崇擇優而選。寒門子弟不中進士,考個秀才、舉人也有職位可謀、小官可做。三則,陛下應鼓勵天下女子自由婚配。”
慕北易嘖聲:“這其一其二,朕覺在理。其三聽來……為何意?”
枕春聲音更是甜軟:“女子自由婚配,便有如杜麗娘、崔鶯鶯、霍小玉此等故事可歌可泣,卻鴛鴦棒打、生死相隔。陛下也不必明說讚成,隻需宴節之上多多點看《牡丹亭》、《紫釵記》等歌詠情愛自由之戲目,天下必然紛紛效之。如此讓寒門學子亦有女子愛惜、亦讓天下女子自可選擇心愛郎君,不必勉強為人妾室。長此以往,寒門學子讀書更有所求,要為妻子女兒謀光明大前途。如此天下再沒高門、寒門之分,人人都是讀書報國之門,陛下想要的賢能之士,才會紛至而來呀。”
“鼓勵良家女子選擇寒門學子,前朝至此並無此舉。不過如此行為,想來應有益邦國。”慕北易摩挲下頜,世家女若多低嫁,自家族權柄旁傾。天下世家無久權,於帝位集權來說自是萬般好處。他心中一動,忽道,“你說勉強為人妾室,可是勉強了你?”
枕春不及他如此一問,心中驟然一冷,撐起身來。
馮唐見狀,連忙丟下手上的茶盞,掩簾出去了。
慕北易近日待她是極好的,寵著慣著並無疾言厲色,偶爾也容她使性子。一來安青山貴為首輔如今掌了幾分實權,慕北易自然尊重。另一方麵,枕春在政事上才辯的本事,讓他很是喜歡。譬如春禮一事,整個大魏國再無人有她這能耐了。
比之夫妻,更似政治夥伴。枕春能夠感覺到慕北易幾乎不可微查的改變,陡然及此一問,倒讓枕春愣了。她想了想道:“有一年,那年臣妾小產,珍賢妃誕下公主。”
慕北易聞聲蹙眉。
“臣妾在花園裏,聽見她向陛下求情。”枕春眸光一淡,垂下眼瞼,“陛下不惜翻動整個薛家的根係命脈,也要滿足她將孩子養在身邊的卑微願望。”她聲音淺淡,心緒翻湧,回溯到數年之前:“她那時候,是一個連親生骨肉也不能養在身邊的妾室。這樣人倫之常理的事情,對她這天家妾室來說卻彌足珍貴,陛下對她一絲真心,她便喜極而泣了。”
慕北易伸手覆上枕春的小腹,眼角眉梢一絲不忍:“那年你小產,朕後來想來,確有薄情。此次再不會了。”這已是他的最低。
枕春卻道:“皇後貴為正室。陛下愛她美貌嗎?愛她才學嗎?是真心喜歡柳皇後精通數術與飽讀詩書嗎?不是的,您看重她三從四德與主中饋之能,看重柳家在南疆的征戰之功。”
慕北易知道枕春口中的意思並不盡善,此時眼中並無怒意,聲卻冰涼:“你這話,說得大逆不道。”
“臣妾伴您七年了,剖白這一次也好。”枕春偏頭看著案上精美陳設,絳河殿奢華布置,緩緩道,“陛下出類拔萃,俊美無儔,天下絕無僅有的英明。可臣妾自認為有趣且純粹,亦是絕世而獨立呀。”
慕北易心中那不知名的火焰陡然燃起,帶著一絲無名的求而不得的情緒,佞聲:“那朕與爾豈非絕配,又有何勉強?”
“臣妾不勉強,自然不勉強。今次回想過往種種,當日選秀並無不甘,如今位列貴妃家族昌盛亦是慶幸。”枕春嘴角的笑容宛如含著若有若無的疏離,隻讓慕北易尋尋汲汲。她道,“陛下才學豔驚四座,治國勤勉且心思縝密,於國祚於江山而言都是一位明君。倘若臣妾不為宮妃,每逢瑞雪亦要向上天祝禱,祝禱您統治千秋萬代,代代傳頌您的美名。”她輕聲歎息,“慕郎,如你所說。你冠絕古今,我絕世獨立,我們即便絕配。百年之後,我亦葬入妃陵,做你內宮妃史上的副冊,這又如何算得絕配?不過是千百配中的一配。”
慕北易攥緊枕春的手腕,複雜的情緒不斷推湧。她愈是如此,他愈是貪惹,隻聲音低沉:“朕的後宮並非隻是庭院,滿宮嬪禦是州府的糧倉與衛國的兵馬,是蒼生黎明與千秋萬代,帝王家從來不是情愛那麽簡單。十一娘,你冰雪聰明,該知如此。”
“故而臣妾一開始便知道的,自知如此。”她手腕被攥得青紅,笑中帶淚,“這七載時光並不虛度,可臣妾一開始就作了此想,想著既命中如此,也要來則安之。”
慕北易便惱了:“是你低估了朕,朕是皇帝。”
“陛下是皇帝,故而不能隨心所欲?”
慕北易卻道:“朕是皇帝,偏要為所欲為。你若想要,便是立你腹中子為儲君又有何難,便是立你……”
“噓。”枕春軟軟的指尖點主慕北易冰冷的唇,心中酸澀難抵,露出一個遺憾的笑容來:“今夕何夕。”
慕北易的心,終於徹悟了安枕春的情。他頭次想通這樣的事情,竟覺天下還有如此女子,讓他憤怒與徹骨的震撼。他為天子之尊,若無法將整顆真心全然以待,她便高傲地不肯報以癡迷的回響。
可安枕春呐,她明肌豔骨,視教化於無物,如此野卻美的,是一劑內宮歲月的五石散,是帝王生活的罌粟。他嚐了七年,今此陡然抽身而看,滿身欲求又愛又恨,才知早已抽不出來了。
慕北易垂眸一聲歎息,徒手撕開枕春披著的冰蠶金縷羽衣,滿殿蓬飛的白羽如雪。
如果貪不完她的心,便入她的身。
一次不行便兩次,兩次不行便千百次。
千百次不行,便此餘生盡銷骨噬魂於此,又有何妨!
枕春護著小腹心驚膽戰,心想早知如此,方才便假說——哎呀陛下舉世無雙,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臣妾最愛你了你啵啵啵!
便是慌慌忙忙按著慕北易的肩膀一攔,枕春哀聲祈道:“陛下息怒,縱是臣妾的萬般不是,想想也是……四個月了!”
慕北易臨門一駐,腹如有火團在心煉燒,掐著枕春的脖子進退不是。他深吸一口氣,隻得將枕春衣裳合上,嘶啞著聲懊惱道:“你這磨人的……”
“小妖精?”
慕北易一愣。
枕春噗嗤一聲,花枝亂顫般地傻笑起來。
慕北易眼中惱怒漸淡,隻埋首在枕春的頸窩裏。稍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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