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女閣

字數:6256   加入書籤

A+A-




    凰元宮寢殿的帷幔擋住了柳安然臉上懨懨的病色。一眾嬪妃侯在外頭,眼神裏有探尋、竊喜、擔憂與猜測。

    太醫說,柳安然是得了精氣衰虛之症。乃是偶感風寒,累年辛勞、思慮繁瑣或大怒大悲的緣故。沒個數月臥床將息,是好不全的。

    慕北易坐在旁側沒有說話,隻望著柳安然陷入沉思。

    柳安然聽得太醫這一席話,十分驚詫,揚手推開宮娥,斥道:“本宮不過偶感風寒,豈是衰虛之症!”

    太醫忙擦冷汗,跪伏在慕北易的腳下:“皇後娘娘事無巨細,六宮事務盡數掌握,平日即便小恙也不肯休息。如今經年累月,才患此症,倘若不及早醫治,往後恐有重症加身啊!”

    柳安然胸口喘息起伏,十分難受。如今枕春得勢,正在風口浪尖,豈能敗退下來。她努力平息心緒,往榻上的靠枕臥了臥,低聲道:“可有良方能夠早愈?”

    太醫略是思忖,稟道:“這……因春日雨水厚重,商路不通,南方的許多上貢藥材還未抵京。宮中如今藥房多有斷貢、空貢。這衰虛之症,重在一個補。許多南方的珍貴藥材,宮中現在是沒有的。”

    柳安然蹙眉:“那便從樂京第一藥坊濟安坊中去調取。”

    濟安坊……枕春聽著耳熟。似前些日子聽馮唐說過,這濟安坊是南方藥材的第一戶,原本隸屬蜀郡經商世家。柳柱國從慕永鉞手上奪走南方的成果,這濟安坊自然而然也成了柳家的產業了。她眼神敏銳地一眯,靜默看著,不出聲打斷。

    慕北易自然是允的,便下了口諭,差馮唐去辦此事。

    枕春想了一會兒,斂裙端了一盞熱茶上去,奉給慕北易。又看著柳安然臥病在床,出聲柔緩:“到底是皇後娘娘辛苦,日理萬機得此症候。想來仔細將養很快會好,要緊的是不要太過思慮。”

    柳安然一見枕春膚白肌豔,雙眼清澈,一看便是成日吃好睡足養得柔嫩如水。榻前一盞銅鑒遠遠一看,隻能看見自個兒因事物操勞而青烏的眼眶與勞累灰暗的臉頰。她便一口氣堵在心口,更是不好了。

    連月牙輕聲諫道:“自是皇後娘娘身子要緊,不可再操勞庶務了。隻是不知……”她溫婉看著慕北易,“這攝理後宮的事宜,陛下決定如何安排。”

    若論資曆,應是雅妃薑氏最沉穩,口碑又是極好的。若論位份,除去柳安然這個皇後,自然以枕春為尊。柳安然如此一盤,便有些緊張,她道:“陛下……六宮庶務眾多,臣妾怕一時半會兒,諸位嬪禦們學不來的。”

    端木若不以為意:“諸位娘娘們,誰人不是大家閨秀,熟讀四書五經的。要論主中饋之能,榮德妃娘娘是溫氏嫡女,珍賢妃娘娘是薛家名門,雅妃娘娘待下最是寬仁公正。還有明貴妃娘娘……嗯……”端木若一時沒想出枕春何處有主中饋的才能,硬著臉皮,“陛下也說明貴妃娘娘有製衡統帥之能。”

    慕北易沉思少頃:“依例皇後有虞,應貴妃暫攝六宮。”

    “陛下。”柳安然麵上慘淡一笑,出聲阻止,“明貴妃有著身孕,哪裏能夠費心費神勞動?不如雅妃……”

    “陛下。”枕春嘴角一勾,適時出聲,“多謝皇後娘娘體恤,臣妾也是如此想的。不過臣妾有一提議,還請陛下寬宥,容臣妾陳述。”

    “嗯。”慕北易頷首。

    枕春眸子一亮,手到擒來:“臣妾以為,勿論皇後娘娘主中饋、臣妾主中饋、雅妃主中饋,都是一樣的。六宮的事務不會少,攝理之人照樣勞累。”她說著聲音一軟,“臣妾嘛,是個骨頭懶的,陛下素來知根知底。今次便向陛下獻上一計,倘若六宮自組女閣,往後更能長治久安。”

    “女閣?”慕北易初聽此詞,不解其意。

    枕春淺笑,隻端回慕北易飲過的茶水,自飲一口,眼角眉梢均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放肆。她道:“陛下有內閣商議軍機政要,有百名要臣人才參政、議政,這些人協同陛下共論天下大事,得出最好的解決方案。便是如此,陛下亦日日辛勞,天不亮便要早朝。”她笑起來璀璨奪目,“既前朝如此,後宮為何不能如此?”

    慕北易沉聲:“你的意思,組建一個由女子理事的機要?”

    柳安然出聲阻止:“這如何使得?千百年來,皆是以夫為尊,正室遵循夫君的意思主事,管理妾室、婢女、下人。哪有女子獨立理事甚至組成機要的先例,何況陛下的內閣也都是男子組成的啊。”

    “自然是沒有先例。”枕春淡道,“一個男子,娶妻子、妾室、通房、婢女。女子們,妻子管理妾室、妾室使喚通房、通房再調教婢女。尊貴的女人管教低微的女人,後院不生事端,男子們在外放心立功勳。”她眸子中的譏諷與不屑很難察覺,“可後宮又不一樣。皆是嬪禦,都是大家閨秀,沒有低微的女人,都是自尊自貴的女人。”

    慕北易眉頭一動,隻覺得她說的聞所未聞。

    枕春繼道:“皇後娘娘攝理六宮,勞累患病。倘若換了臣妾,臣妾一己之力定然也做不了皇後娘娘這麽萬全。倘若當真要事事如皇後娘娘這樣巨細不分,自然也會勞累過度。陛下您瞧瞧,您的嬪禦,哪個又是差了的呢?”枕春拂袖一指,羽衣蓬飛,“珍賢妃是薛氏女,通詩書懂禮儀與曲樂,柔順賢惠闔宮第一。如此,珍賢妃自是最會甄選侍從、掌管宮娥禮儀訓導與教坊樂部等事宜。”她拂袖又一指,“榮德妃是溫氏女,自小慣見珍寶、首飾、珍饈、陳設。六局的日常進出、宴會、儀仗的挑選與掌眼,榮德妃郡主之尊的出身,豈不是最合適不過。”

    柳安然神光黯淡,聲音略是嘶啞,問道:“明貴妃的意思,便是要與珍賢妃、榮德妃共掌六宮?”

    “非也。”枕春雙手羽袖一抖,眼睛從諸位嬪禦身上掠過,“靜妃誕育二子一女,為人謙遜,於子嗣養育照料之上最是熟稔,可料理上書房與諸位皇子、皇女們的用度瑣事。雅妃書香門第,為人公允,可掌賬目核對、賞罰事宜。玉貴儀直爽健談又擅時興打扮,貞婉儀內斂沉靜且心細如塵,二人相輔相成可負責針線、繡坊、闔宮衣飾等事務。嬌嬪、麗嬪年輕且聰慧,一並能掌管陛下起居瑣事,再好不過了。王美人安靜精詩賦,可負責舉辦曆年花會、詩會;蘇美人活潑愛遊戲,可負責遊園、燕嬉的布置……才人們、寶林們、禦女們、選侍們皆要如此,諸人組為女閣,人人皆盡心,各展所長,時日自然太平。自此不必尊貴的女子管教卑微的女子,人人都是尊貴的女子。”她嘴角微勾,“陛下是千古一明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故而陛下的妾室們,也不能有卑微的。人人都如花貌美,人人都自尊自惜,和睦相助,豈非妙哉。”

    慕北易句句入耳,眉目漸漸舒展。少頃靜默,忽而朗笑一聲:“明貴妃,果然有製衡統帥之能。”

    柳安然心下大駭,慌忙中詰問:“依你此說,人人俱有所職,那月婉儀不識字,又有何要務?”

    枕春狡黠一笑:“月婉儀,負責給皇後娘娘您侍疾呀。”

    這一句話,鎖住了兩個人,柳安然心口一冷,便覺呼吸也痛。

    枕春輕輕屈膝,朝著慕北易軟聲道:“陛下若覺得臣妾此計尚可,臣妾便鬥膽再有一請。”

    “說說。”慕北易饒有興趣地撐額。

    “珍賢妃、榮德妃、靜妃、雅妃四人,已是皇後娘娘冊封當日高晉,已是尊貴的一宮主位。玉貴儀與貞婉儀皆是首屆選秀入宮,如今數載而過,論資曆,也該往前一步了。趁著六宮俱新、大興女閣,正是喜事的時候。”

    玉貴儀驟然聽聞,臉上滿是錯愕的欣喜,竟有些不知所措。

    慕北易頷首,哂道:“卻想得周全。則傳口諭,晉封玉貴儀為二品昭儀、貞婉儀為三品貴嬪。玉昭儀遷居主殿掌一宮主位,貞貴嬪……”

    端木若撩裙便跪,跪的結結實實一聲:“臣妾慕明貴妃娘娘的恩德照拂,願意繼居永寧宮!”

    慕北易嘖聲:“你倒也算忠直之心,那便住著罷。”

    眾人齊賀:“恭喜玉昭儀、恭喜貞貴嬪。”

    枕春又道:“即玉昭儀、貞貴嬪有喜。臣妾想著,嬌嬪、麗嬪兩個可人兒,侍奉陛下也有些時日了。她二人往後負責陛下起居瑣事,位份低了難免不服眾的。”

    “那便皆擢為貴儀。”慕北易涎眉,捉了枕春的一隻手來,“為成女閣,你則要安排、調停,既為貴妃之尊,便行貴妃之事。”

    這便是令她掌事的意思了。

    柳安然臥在床上亦覺得四肢百骸躥起涼意,攝理六宮的大權頃刻山倒,一敗塗地。

    枕春攝理六宮,組建女閣的日子,便從這日開始。似是應了慕永鉞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各司其職、各掌權柄的帝城女閣,似比柳安然掌權時的冗雜繁亂,顯得順利簡單多了。

    自然,作為女閣之首,明貴妃安枕春,還是有些特權。枕春用這特權做的第一件事情,則是免了每日請安。這是她的夙願,微涼的早晨天星黯淡,躺在被子裏滾上一圈,才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當然,她不能說“本宮起不來,免了請安罷”。而是說“女閣各司其職,應各處理事。皇後娘娘臥病在榻,本宮雖掌女閣,但不可僭越,六宮則罷請安。”

    竟得到六宮一致讚成。可見睡懶覺的這件事情,也是人人都喜歡的。

    皇後抱病,明貴妃組建“女閣”,是一件大事。一件大到要寫進史書裏的大事。滿朝文武皆是男人,頭一兩日,是有異議的。大抵說的,不過是女子豈能不分嫡庶偏正,皆有掌職。可說到底,這些事情都是女人們的事情,倒也沒哪個男人拉下臉來,在朝堂上表。

    男人們不說,女人們心中便有計較。這女閣有多好,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皇上心尖上的第一等愛妃倡導變革,命婦小姐們總喜歡跟個風,不然總顯得自個兒不入流。

    最開始,樂京城中是薛家、溫家也覺得稀奇,便在內院推行此等法子。女閣組建一旦落定,諸人便發現,淡化女人間的尊卑高低,的確是對和睦有所進益。於是,樂京城中便逐漸時興此等主中饋的法子,史官則記為“女閣明興”,以表此乃明貴妃所倡興之變革。

    貴族的妻子則組建府邸的女閣,將庶務與權柄交移妾室以彰賢德與時興。有錢人家的婦人更愛學貴族的模樣,便也與府中媽子、丫頭共策事宜。尋常百姓人家沒有妾室與婢女的,便時興左鄰右舍的娘子們互取所長。

    一時間,大魏國的女子便時興起識字、數術、記賬、琴棋書畫諸事。老人們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卻行不通了。往後哪怕是嫁做人妾室,也該要有一技之長,民風開化,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兩月下來,大魏女子們複有經商作業的女戶上報逐漸增多。譬如死了丈夫的寡婦,如今出來做生意,也沒人指指點點了。高門裏的女子上街親自采買物品,甚至到自家商鋪點查賬目,亦無人置噱。

    枕春吃著仲夏奉上來的嫣紅櫻桃,聽馮唐說得紅靈活現,笑意盈盈:“這都是陛下的仁德。國家昌盛民風自然開化,陛下您說是吧?”

    慕北易卷著半頁遊記正在閑看,聽枕春如此問起,隨口應著:“是,十一娘冰雪聰明,堪比前朝長孫皇後。”一說完。既覺何處不對,便也罷了。

    枕春心說,長孫皇後也不過是給女人戴枷鎖的女人,何處算得好。她咂嘴,撐著下頜,道:“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乃是孔聖人所傳;《女訓》則是蔡邕蔡中郎所著述。這些規範女子賢德的事情,大多是男子所定。臣妾以為,偶爾女子改上一二也無妨。”

    慕北易不置可否,好整以暇飲茶一口,道:“你還想改甚麽?”

    “臣妾若能定律法,定要改作一夫一妻。”

    慕北易眉心一動,投過一個危險的眼神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