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殉國
字數:7155 加入書籤
慕北易是覺得自責的。
他在絳河殿在焦慮地踱步,耳畔響徹枕春死生翻動的痛苦呼喊。
是他親口準允了枕春去玄武門迎師,是他親自遣派的儀仗和轎輦。他堂堂帝王竟然不知此事!雁門的軍報紛至遝來,沒有一封提起安靈均殉國之事。
他沒有從蛛絲馬跡之中了解此事,他沒能化解枕春這一次煉獄的苦痛。
她受過太多苦了,炭火灼燒之痛、墜馬之痛、利器刺身之痛……如今卻要將身心最烈的痛苦一起承受。
慕北易是自責的。哪怕他早一刻知曉此事,也不會上枕春親眼看見那樣煉心的場景。
他信賴柳家,每一封軍報都是柳柱國親自差人送回朝堂之上。柳柱國隻報軍情,一句也沒有提起安靈均的死。
慕北易的眼神落在殿上空置的,那一方留給皇後的座位,表情極其寒冷,若有所思。
樂京的大雪越來越大,天地都是白的。
大將隕落,星辰黯淡,英靈在天,亦是世間的一次無言的沉默。
慕永鉞在並肩王府的後院飲了些熱活酒,有些歪歪斜斜。他微醺地轉到了一處叫做“蘸澮齋”的庭院,見虛無先生正在廊下撐傘。
“要出去嗎?”慕永鉞問。
虛無先生淡淡地,仰頭望了望雪勢。他信手摘了一片,捏在手中:“我去買些東西。鎮國大將軍隕落,舉國是要致哀的。到時候,勞煩並肩王爺替我送進去罷。”
慕永鉞不以為意,靠著欄杆兜手立著,戲謔道:“那紅豆糯米麻薯,還是什錦果子閣的好吃,揚州味齋的油紙包太花了。”
“多謝提點。”虛無先生點頭。
慕永鉞又道:“一天一夜了。明貴妃親眼在玄武門看見安靈均的靈柩兜鍪,悲駭過度,胎氣大動,如今難產萬分危險。”
“嗯。”虛無先生撐開了漆黑的油紙傘,靜默地望著地上的雪絮。
慕永鉞向前一步,解開腰間的一枚小酒壺,飲了一口,“今日朝廷上柳柱國的回報,是安靈均乃在雁門外戰捷之後被雪崩掩埋殉國。我在雁北的探子,深夜摸屍的時候,在安靈均的腹部摸到了戟口對穿的痕跡。”
“王爺是說,安靈均真正的死因,是被戟捅了個對穿?”虛無先生問。
慕永鉞雙指展開,比了一個尺寸:“如此大刃的長戟,十分罕見,雁北戰場上也就三人能使。安靈均揮得動,你那憨徒弟揮得動,柳柱國揮得動。”
虛無先生垂眸:“好,我知道了。”
“依先生的意思,此事可要給明貴妃知道?”
虛無先生略想了想,輕輕搖頭:“不必。明貴妃敬重她的次兄,視如山海,若知兄長為奸人所害,必定傷心。”略頓,複道,“安將軍生性恣意爽朗,愛國愛民且驍勇善戰,他擔得起天下最尊貴的哀榮。如此,他最好死在戰場之上殉國,當流放百代,也不該死在奸人的戟下。若他泉下有知,讓他來選,他也不忍告訴自己的小妹如此殘酷的真相。”
“那此事,虛無先生準備如何解局?”慕永鉞笑問。
“聞說安將軍靈柩入玄武門時,明貴妃攜貞貴嬪、麗貴儀迎捷。”虛無先生的聲音淡淡的,沒有太多的波瀾,“麗貴儀本是明貴妃身邊的宮女,喚師氏。聞說師氏膽小如鼠,見靈柩便骸得一聲淒叫,昏死在雪地之中。”
“雁北軍護靈的將士傳言,的確有此一說。不過當日明貴妃受困別苑冷宮,亦是這師氏與安靈均暗通消息,才得以給本王遞帖。師氏與安靈均,早便相識。”慕永鉞說起來,亦是十分感歎,“明貴妃貌美,安家兩兄弟亦生得如雙璧。安靈均生性恣意爽快,又是驍勇年少,二十六歲的鎮北大將軍啊,千載難逢之將才!他隻娶一妻不曾納妾,潔身自好且待人熱忱,誰人的女兒家看了不愛慕的?”
虛無先生頷首:“這樣情愛之事,不能宣之於口,隻能作孽藏心。最是憾事。”他揚眉回身,“若不為惡,自然成佛。若要為惡,也可念起入魔。柳家既然有戰意,某便要他滿門性命血流成河,盡數來償。”
“哈哈哈。”慕永鉞朗笑,“先生模樣得好像謫仙,鬼謀素來狠辣得駭人。舉動之間火燒滿城也不過一念之間。今次這一念,要屠他柳家滿門,是為明貴妃?”
虛無先生略是沉默,神光清澈帶著些許自哀。他聲音清澈好似雪化,少頃才道:“某不過是個賣藝的浪客,孤鰥一人,身賤飄萍,哪裏能夠攀扯明貴妃如此的人。原本是因為,安將軍在雁門對某多有照拂,不過償還恩情。”
“明貴妃如此的人。”慕永鉞念著這話,頗有興趣,“先生覺得,是什麽樣的人?”
虛無先生偏頭來看慕永鉞:“並肩王想當皇帝嗎?”
慕永鉞倒被問得愣了,他略是嘖聲,思忖複道:“皇帝自然當著好。不過……若本王當了皇帝,要論政績……本王愛琴棋書畫、精舍美婢、梨園鼓吹、泛舟遊戲。當真當了皇帝,說不得還比不上慕北易那小子嘔心瀝血的本事。”
“若論政績,並肩王自認不如當今皇帝。”虛無先生笑容遠如煙塵,“那當今皇帝,與明貴妃算得般配?”
“……”慕永鉞肅色,“慕北易那小子固然是個好皇帝,但身在人間巔峰桎梏與聲色牢籠,不能免俗。若隻以魂魄稱斤兩,他配不上明貴妃。”
“故而某覺得,明貴妃如此的人,就是這樣的人。”
慕永鉞乍聽怔忪,旋即大笑起來。
虛無先生輕聲道:“並肩王爺遣派去雁門摸屍的探子既然回來了,某有幾件事情想交代他們。”
“先生自然傳看無妨,你在我並肩王府,便也是主子的。”
虛無先生瞥看慕永鉞一眼,卻未應聲。他沉默少頃,抖抖傘上浮塵,踏入蒼茫雪中。
那片黑傘上的白雪隨著風卷飛起,在天空中打旋,落在絳河殿的“絳”字上頭。
絳河殿牌匾的“絳”字下頭,玉蘭急急忙忙送著嵇昭鄴出殿,低頭小聲道著謝:“多謝嵇將軍對我家娘娘的救命之恩。咱們陛下多疑,往後陛下倘若問起,將軍隻說是受奴婢所托才入內宮請醫便是。”
嵇昭鄴肩甲未去,隻襯得一身昂藏七尺,攜帶這戰場曆練的風霜之氣。他舉頭望漫天飛雪,點頭回道:“明貴妃娘娘驚動胎氣還未安定下來,玉蘭姑娘快些回去照顧,不用多送。”他說罷望著玉蘭,忽然愣神,不自覺道:“你……”。
玉蘭伸手一撫臉上火燒的疤痕,埋下連去:“汙了將軍尊目了……”
嵇昭鄴擺擺手,忙道:“並非如此。與姑娘相見一日,倒不曾注意到姑娘臉上有此傷痕,恐是姑娘膚白如雪的緣故。這會兒靜定看著,才陡然察覺這些紅色疤痕。看著像是火焰燒繚留下的?”
玉蘭聽著心中有些酸,隻用手遮了臉頰,喃喃道:“疤痕醜陋,自然是刺眼的。”
“在雁北,誰身上有傷痕,誰說話便有分量。”嵇昭鄴說著,竟解開外甲露出手臂來給玉蘭看。他肌膚是麥色的黝黑,手背上有一條蛇身般長的赤紅疤痕,顯得尤為猙獰。他疏眉硬朗,指著手臂解釋道:“此乃我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痕,那日我斬殺了十八個欺辱女子的惡賊,惡賊頭子武功好,使一把九尺彎刀,躍身劈砍而來,一刀險些將我手臂斬作兩半。”
玉蘭聽得驚心:“嵇將軍可……可打過了?”
“自然是的打過了的,不過這條手臂險些被廢。還好那時安將軍請了最好大大夫來替我接骨,這才保了下來。”他說著有些遺憾,眼神中隻有淡淡緬懷,“安將軍待將士極好,是一個令人信服仰慕的將領。”說罷卻笑起來,“如今我手下的將士見了此疤,皆不敢輕易造次。故而我想,玉蘭姑娘臉上有此傷痕,想來也是做了驍勇的事情,是勇敢之人。”
“那日棲雲軒大火……”玉蘭指尖觸摸自個兒的臉頰凹陷,心頭一軟,“多謝嵇將軍寬慰。”
嵇昭鄴拱手:“明貴妃驚駭動了胎氣,姑娘臨危不亂,坐在奔馬上亦不害怕,反而指路清晰,我是很佩服的。玉蘭姑娘不必介懷臉頰上的此等小事。物件用久了也有磨痕,人生在世哪有不留痕跡的。這些疤痕,豈不是咱們活過的證據?”
“哎……”玉蘭陡然清明開悟。
嵇昭鄴擺手:“玉蘭姑娘照顧明貴妃要緊,先且忙罷,我告辭了。”
玉蘭目送他走了,隱隱聽見殿中傳來人聲,連忙撩裙又往回趕。她跨過絳河殿的台階兒,見慕北易還在屏前踱步,她刻意避過去了,從側門進了寢殿。
枕春的呼喊聲已經很微弱了,整個寢殿被血氣充斥著。元月是最冷的,又恰逢大雪紛飛,沒人敢去打開窗戶。玉蘭倒了一盆滾熱的水,便往榻前送,驟然聽見帷幔後頭枕春一聲沙啞的哭喊,便死寂般沒了聲音。
她驚了一跳,手上的銅盆砰嗵一聲砸落在地,滾熱的水立時彌漫起白霧蒸汽。
“娘娘?娘娘!”玉蘭手足無措地撩開帷幔,紅著眼眶往裏頭急急看去。
隻見蘇白抱著一個金緞繡福字的繈褓,衝玉蘭喜呼道:“快看啊!母子平安!”
玉蘭霎時才覺出腳上滾熱的開水燙得刺痛,是又歡欣又疼痛,喜極而泣。
元月一十九日,枕春誕下五皇子。一個漂亮健康的白皙可愛的孩子。
從血緣上說,也是大魏國如今最尊貴的皇子了。
慕北易抱在手上的時候,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壓製內心的狂喜。
他追封安靈均為上柱國大將軍,淩駕於柳柱國之上。
這是大魏國的第一位上柱國,在朱雀大街盡頭的英靈碑下埋了衣冠的唯一一位上柱國。滿城百姓皆在英靈碑前的河流裏放蓮燈,祈求這位年輕殉國的上柱國大將軍來世永見太平。
嵇昭鄴受封依舊是首席的功勳,繼任雁北都護府大都督一職,將接替安靈均,繼續守護雁北的安寧。
為安撫安家,慕北易破例實封中書侍郎安正則為高陽郡公,食邑三千戶,代代世襲。
冊封明貴妃安枕春為皇貴妃,位同副後,統攝女閣,特許保留封號,尊明皇貴妃。
安家再沒有比如今更榮耀尊貴的時候了,也沒有比如今更遺憾的時候了。
枕春誕子月中,柳安然稱病愈,想要重掌六宮。皇後想要管理六宮事宜,慕北易自然還是允了。
柳安然的病究竟好沒好,是要看濟安坊的藥材供不供得齊全。濟安坊的藥材供得是否齊全,是要看南疆的世家運送得妥不妥帖。南疆世家們的藥材運送得是否妥帖,是要看慕永鉞的心情。
慕永鉞想吃揚州味齋的紅豆糯米麻薯,結果竟被買光了。不僅吃不著,還要大包小包地帶著進宮。他的心情,一點都不好。
柳安然病了數月,重出凰元宮,想重掌六宮瑣事,卻發現無從下手。枕春建立的女閣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哪怕她產後坐月無心理事,女閣依然有條不紊地運作著。小薛氏安排的時序歌舞優雅吉慶,挑不出一絲半點的不好。扶風郡主布置的宴席華美精致,菜肴新奇可口,樣樣都得人稱讚。
柳安然哪怕就是想查查,枕春誕下的五皇子身邊伺候的奶娘都是什麽來頭,也被連月陽壓著名冊一個字兒都不肯讓她瞧。
六宮好像不需要她這個皇後了。整個樂京都不見主母教訓拿捏妾室們的舊習,人稱“女閣明興”是女子習俗的緊要變革,是展示文化爭鳴且大魏開化的要事。
連早晨請安,都沒人來了!
柳安然病愈下榻兩日,又慪出滿口鮮血,隻得回去吃藥。吃了藥不知怎麽的不見好,一吃又是兩口鮮血來。這病中多思多慮又辛勞奔波,太醫院不敢說,下頭卻也流傳出來。
柳皇後這是徹底壞了身體,明皇貴妃青雲直上,恐怕指日可待。
皇貴妃之位,是不常封的。按常理來說,若中宮空懸,冊封皇貴妃便是位後位做籌備了。若已有皇後在位,多半空懸皇貴妃之職,以示天子敬重皇後。
但如今安靈均殉國殉得慘烈,又是少年大將軍惹來舉國緬懷,不作此安撫民心難定的。何況五皇子較之四皇子的血脈的確尊貴,枕春較之柳安然在慕北易心中,亦已有了輕重。
柳柱國的用心,慕北易有些捏不準,以此敲打,算作警示。
或是人活在世不能免俗,越是盡在掌握的,便視如煙塵輕浮;越求之不得的,便越甘之如飴。柳安然的愛慕太多太容易,才顯得安枕春的若即若離,才是那麽烈焰雪山,讓他不知饜足。
明皇貴妃。
枕春坐在榻上偏頭想了會兒,自嘲道:“這麽長,聽著怎麽像個諡號。”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