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失之東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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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回事?韋子護不是被嚴加看守嗎,怎地會叫他逃了?”

    日夜兼程趕回定山城都,看守韋子護的兵士們俱已領了軍法,跪在地上垂頭無言。我扯了扯桓恪衣袖,轉而問董閏道:“確定韋子護是向饒魯去了?”他確認,我顰眉:“按常理說鄧午將他拱手讓與郭將軍,韋子護對鄧午應是恨之入骨。雖說在定山中被囚禁,但對他總還算以禮相待,縱使因韋野被殺記恨在心,韋子護也斷不該再跑回饒魯投奔鄧午”

    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我腦中掠過一念,雖自覺無稽之談,卻不由自主急切脫口,篤定隨之愈濃,心間隨之愈慌:“莫不會是他偷聽知曉我們計劃,趕去向鄧午通風報信?”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臉色頓時僵住。許久郭川方才緩言:“若真如此,以逸待勞反成坐以待斃。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我軍便整裝”

    注意到一語未發的桓恪,記起我們今日方才趕回,郭川斷了言語,顯然躊躇。桓恪卻頷首繼續道:“明日便起兵攻向饒魯。此事迫在眉睫,不可再拖延。”

    “你已身有不適,又方長途奔波歸來,即便著急也至少歇幾日再出發。”他一副雷打不動模樣,我擔憂阻攔,他卻搖頭:“我無大礙。但若鄧午得知所謂進攻涼鴻泛夜隻是幌子,必會立時著手囤積糧草。我軍早到一日,饒魯後援便少一分。刻不容緩。”

    他字字擲地有聲,我心急如焚:“那隻是我的猜測。每次討論軍事時我們都確保絕對嚴密,何況若你以眼下狀態趕去,鞍馬勞頓隻會適得其反,你”

    “本將心意已決。”忽地站起,桓恪語氣沉靜,與我截然不同:“郭將軍,明日便請下令,率軍出發前往饒魯。”頓了頓,他舉步走到郭川身邊:“請郭將軍引路桓恪,同去檢查攻城器械。”

    偏頭瞅我一眼,郭川轉身與桓恪離開。董閏本欲上前寬慰,但見我臉色鐵青,隻得默然作罷告辭。

    又急又氣走至桓恪房間,空跡不在房中,想來又被他隨身佩帶,我再忍不住心中焦慮狠狠踢向床沿。

    不發乎情,即非禮義,故詩要有樂有哀發乎情,未必即禮義,故詩要哀樂中節。曾經我待桓恪,因宗政煦於先而至的懲羹吹齏,確是能稱得一聲不矜不盈。而時至今日,不知何時,潛移默化間,關心則亂四字竟已成兩人常態。這般莫好莫壞的變化致此心亂如麻可知也。

    冷戰的壓迫氛圍感染到與我們同用午膳的每個人。鑄豐囁嚅良久,小心翼翼的詢問情況。我沉著臉龐不語,桓恪隻是歎息,而後搖頭。

    放下筷碗後俱是無話,郭川方要先行起身,一名兵士從遠處疾奔過來,見這氣氛愣了愣,很快走向我:“伶月帝姬,有您的信。”

    “我的信?”同樣奇怪,一是因這名謂,二是因這信件。我接過信函還未拆開,郭川先在一旁漠然:“王妃到底是王妃,換了幾重身份也仍能得故人牽掛。”他冷冷的與我對視:“若與過去這般藕斷絲連,還是勿要再隨軍前行為好。”

    本就在為明日出征煩心,郭川此言無異於火上澆油。我方要反駁,卻又顧及兵士俱在,恐為桓恪多添煩擾,隻得恨恨停住。桓恪卻開口,替我反駁:“郭將軍此言差矣。在座諸位兄弟,包括郭將軍與桓恪在內,哪個敢說自己與曾經撇的一幹二淨?不說旁人,郭將軍這些年來不也一直不遺餘力尋找令弟嗎?”

    郭川隨此話竟露出哀然神色,很快收斂不再言語。我自顧自拆開信函,佯作不知桓恪向我挪近一些。抖平信紙照例先看落款,不由又驚又喜,低呼出聲。

    見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桓恪好奇湊近,卻立刻皺眉:“單過?誰呀?”

    他有意做出吃醋模樣,引得鑄豐等人俱偷笑起來。我瞥他一眼仍不搭話,卻不自覺輕勾了唇角。單過寫道他得了良機,得晉升為禦前侍衛,隨侍於蕭紂身邊,也因此尋機得知我身在胡汝,難怪此前幾封信件都石沉大海,未得回音。前段時日宗政煦去至涼鴻,他隨蕭紂接見時,卻驚見當時跟在我身邊的曲終竟在宗政煦身後。尋了機會拉住曲終,但她也不知我情況如何,隻道如單過有話對我說可將信交與她,由她轉寄。單過忙將此過程新添而上,將早已擬好的信件交給曲終。

    我愣在原處一動不動,生怕這不過是幻夢一場。桓恪也看畢此信,見我模樣如何不知我心間所想,撫上我肩頭輕聲:“曲終姑娘安然無恙,實在是吉人天相。”

    “曲終沒事,她真的沒事”我顫抖著聲音一遍遍重複,桓恪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確認,顧不得身遭環境與他人,我撲進桓恪懷中喜極而泣。安撫順著我衣衫,桓恪手上動作卻忽然一頓,略顯驚訝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郭將軍,您?”

    方才還捂嘴輕笑的兵士們俱不可置信的望向前方。我從桓恪懷中探出頭看去,卻驚見郭川竟視若珍寶般捧著那信紙,眼角極緩極淺的流出一滴淚。

    與桓恪詫異對視一眼,桓恪甫要再問,郭川卻箭步跨到我麵前,顫抖的舉著那封信:“王妃,給王妃寫信的這人何等樣貌?”

    心下懵懵懂懂有些明白過來,我啟唇方要言說,懷延卻在一旁道:“額頭很寬,濃眉大眼的,哦,他眼角好像還有道疤。”

    “你倒是記得清楚。”笑言一句,桓恪回望向郭川,也已猜到那可能:“莫不是單過便是郭將軍的”

    “這字跡是出自他手,他眼角也確實有道疤痕,是我與他分散那年被流寇所傷隻是懷延你如何知道?”

    “當初是單過將我護送至泛夜,途中遇見了王爺與懷延他們。”順而憶起初見,我抿唇輕聲:“不過單過像是方過而立之年,與將軍年紀相差”

    “那便是阿山啊!”長歎一聲,郭川似又醒悟道:“單過,郭山就是他,我終於找到他了啊!”言語間鐵漢柔情再難掩飾,郭川默默流淚,許久平複心緒:“二十年前天下大亂,我與阿山被困赤峰,與城中百姓受盡汪慶中父子欺淩。幸得董閏將軍與趙厚幽大人妙計攻破赤峰,汪慶中被殺,其子汪仁僥幸逃脫,我與阿山被混亂人群衝散,二十年來音訊全無”

    雖未寫明那時情形,但單過仍對我當時行為多次言謝。郭川自然看出我於其有恩,猛然衝我單膝行禮:“多謝王妃施恩,保阿山性命。此等恩情郭川沒齒難忘!此前郭川還對王妃諸多刁難,是郭川井蛙之見,萬望王妃恕罪!”

    言罷郭川斂容肅然,預備雙膝跪地叩頭行禮,我忙俯身拉住他:“郭將軍這是做什麽,拂檀當初不過舉手之勞,是單過是令弟吉人天佑,憑自身本領化險為夷。”扶郭川坐好,我淺笑:“如今令弟平安,郭將軍隻應開懷。前塵往事,無需再提。”

    郭川啟唇無話,隻得抱拳垂頭,桓恪拍他肩頭聊表安慰,轉而麵向俱有喜色的將士:“一朝得聞雙喜,郭將軍之弟與王妃女伴俱得平安,實乃吉兆。”頓了頓,他舉杯高聲:“我軍定能借此喜事大敗饒魯鄧午!諸將可有信心!”

    “有!”氣震山河,軍隊上下齊心,再無猶疑。我望著桓恪微有歉意眼神,隻得淺淺歎氣。

    夜已深沉,我卻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冷靜下來再回想白日之事,單過信中內容,郭川所言往事曲終安然如故我自是欣喜萬分,但她既知我所在胡汝,卻並未與我聯絡,又怎生跟隨宗政煦前去涼鴻,著實令我費解。郭川道他與單過二十年前分散,當時兵戈搶壤民不聊生娘親也曾與我提起,她本籍乃屬泛夜,是因兵荒馬亂被人拐至涼鴻,陰錯陽差進入終蜀後宮為舞姬而汪慶中既殞,其子也在戰火中不知下落。可若其子汪仁便是我知的汪仁,那其原本便是胡汝人,竟有手段博得涼鴻先帝寵信,在終蜀紮穩根基,實在不可小覷。不過此重身份於他必算不得什麽好事。

    次日起兵,除必要休憩外我們馬不停蹄。桓恪擔憂我疲累,我憂心他倦乏,一路提心吊膽,再無初時從歸桑至邢州的輕鬆。郭川那日心神激動,平複過心情對我倒多生幾分尷尬。我於單過有恩不錯,但郭千乘乃郭川堂弟,愛屋及烏之下,他對祁連衣也極為照拂,自然知曉祁連衣對桓恪之情。此前於我的針對便有此因。如今這番,兩相為難倒不知該如何待我,原本的針鋒相對本該化為熟稔,卻平生出些許躲避陌生來。

    此事於我而言無傷大雅,枝節旁生於別處。此前我的猜測全然錯了方向,韋子護逃回饒魯不是為向鄧午泄密,而是為向鄧午fù chóu。他不知用何等手段誘騙鄧午與其獨處,尋機殺之,又收服鄧午手下一眾幹將,對外宣稱承繼其父韋野帝位。至此,韋子護再無所顧忌,fù chóu心切瘋狂練兵,後更向涼鴻稱臣,被封鎮西將軍。待我們來至饒魯城外時原本的富饒之地在外看來竟如死城一般,全不敢想象城中模樣。

    饒魯城外天然一道江水,渡過此河距饒魯便不過百餘裏。以輕舟渡河試探虛實後,郭川與桓恪率軍渡過淄河,衣裳水跡未幹時韋子護便領軍三萬偷襲,卻被桓恪戰敗,數千名士卒投降我軍。韋子護逃回饒魯,閉城固守。郭川命在饒魯城外修高牆挖深塹圍困之,桓恪同我前往招撫饒魯四周諸城,韋子護所署廣固刺史段昂等於二月投降。

    “駐圍饒魯已四個多月,想來韋子護很快便會難以支撐。”今年的初春格外寒冷,我攏著袖爐,看燭火映得在場將士紅光滿麵:“隻是未想到那時他竟喪心病狂到反叛胡汝,俯首涼鴻。至多一個月,涼鴻便會派兵增援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