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失之東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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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如此,涼鴻也斷不會派遣得力幹將。”桓恪慢慢悠悠,麵色無異:“韋子護若勝,涼鴻可納入饒魯版圖,自然樂見其成可其失敗可能卻大,何況這般心神已亂之臣,國難用也。涼鴻便無理由為其投入大量兵力與胡汝對峙。眼下三國局勢彼此製衡,輕易不可生變,這等一觸即發,卻難得平穩之態於涼鴻發展再有利不過。此前接受韋子護稱臣,也隻因是有利無弊,何樂不為。我軍攻破饒魯斬殺韋子護,不過早晚之事。”

    桓恪近來總易出冷汗,體溫也似比從前高,更令我害怕的是莊就庸診脈道桓恪脈搏頻微,縱開了藥方,我也時刻督促他按時按量飲服,此症狀也總不見緩解。桓恪反來安慰我,道是因近期攻打饒魯,心思緊切難免焦慮,待此戰解決立時便會健康無虞。他麵容上確是一副無礙模樣,常日間與人交談,在軍營中指點兵卒與之過招時也似乎一如往常,但眉間疲憊卻日漸難掩。那雙總是盈滿星辰的眼眸,銀河也不再璀璨流動。

    我如何能夠放心,勸桓恪莫要再用空跡,他隻是驕傲道自己不曾嬌弱至此,更何況此劍是我所贈,定要時刻將這心意佩在身邊。勸他可適當分配些事務交由鑄豐等一並處理,他卻道此戰重要,郭川尚且事必躬親,他必得身先士卒,方可向桓鈞烈與桓評,及一眾歸桑朝臣表露誠意,以便日後便宜行事。他是為我未來鋪墊準備,心中自有一股倔強,我勸勉不得,更無法生硬阻止,隻得希冀能或多或少幫他些許,捧著兵書勉強,日日常伴於他身側,為他聊抒心懷,排解壓力。

    因情勢特殊,桓恪生辰再無去年那般熱鬧。若非我紅著臉主動親吻,他自己甚至都已忘記此事,倒是比上回更添驚喜,隻是我瞧著卻有些心酸。

    以後的每個生辰,都這樣陪著他吧。

    三月,涼鴻荀州刺史郎羨受命前來救助韋子護,卻在行至廣固邊城時臨陣退縮,畏懼胡汝不敢前進。恰逢段昂帶軍攻打饒魯縣城鵑南,郎羨遂於半路伏擊,砍殺段昂,將其首級帶回涼鴻複命。韋子護自此淪為涼鴻棄子,再無路可走。不久饒魯城內路人相食,無以為守。韋子護全軍出戰,被桓恪圍攻擊敗,單騎逃回城中。五月,韋子護計窮,隻得出降。至此,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終於落幕終結。

    當夜桓恪便修書一封,向胡汝朝廷回報戰事結果,歇息時辰稍晚,次日晨起我見他未醒,便吩咐旁人勿攪他難得安眠。隨鑄豐步入主帥營帳,正見韋子護跪於地上,雙手平放於膝,平靜自然。心頭莫名一陣不安,此刻猶疑更甚,我甫欲發問,郭川卻先行開口,厲聲嗬斥:“韋子護!你既自願請降,為何不抬頭看著本將!是自知罪孽深重對不起饒魯百姓,還是仍舊心有怨忿,心懷鬼胎!”

    韋子護仍未動彈。我幾乎要懷疑他是耳聾才聽不到郭川這般高聲呼喝,耳邊卻突兀響起隱忍嗚咽。

    是韋子護。他極小幅度的顫抖起來,雙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極力忍耐。心間忽地騰起一絲不忍。走到如今,他也算眾叛親離,待向百姓請罪後便再無活命可能。我斂了目光聽郭川冷哼不屑:“現下自怨自艾所作所為,可知為時已晚!你若不重蹈你父親覆轍,在定山中安安分分關押幾年,說不定還有赦命機會。可此情此景你哭什麽?!”

    垂著頭抽噎聲更甚,我望著韋子護起伏背脊,猛然醒悟,也不顧掀翻了茶盞,幾步奔到韋子護身前掰起他頭顱,見到他臉龐那一刻幾乎要失控:“你笑什麽?!韋子護你笑什麽?!”

    他不是在哭,而是在盡力忍住狂笑。

    鑄豐忙拉開我,擰眉衝他嗬止。郭川起身走近,同樣不解其意。勉強停住笑意,韋子護抬頭,眼眸充血,得意非凡:“怎不見平州王,神勇將軍桓恪啊?”

    我腦中嗡然一聲,冷汗直下。“是不是覺得自己呼吸不順,力量不足,回房歇息去了?哈哈哈”韋子護癲狂大笑:“再不回去看看恐怕就隻能見到一具死屍了!同我父親一般,慢慢冷卻的溫熱死屍”

    “是你,是你做的是因為你!”最畏懼的噩夢成真,我猛然撲將上去,恨不得將韋子護生吞活剝。郭川等忙用力製住我,怒問道:“你又不在軍中,如何有奸細!”

    “莊就庸”我渾渾噩噩,自言自語:“是莊就庸,不然澄廓不會”一陣心痛入骨,我捂住胸口不支倒地。鑄豐慌張扶住我,韋子護仰天大笑,片刻狠毒道:“隻可惜桓恪不聽莊就庸所言,仍瞞著你用那破劍出戰。否則廝殺時他驟一拔劍並不趁手,普通劍器又不抵那劍一分,我當場便能將他斬殺馬下!然後告訴你”他嗜血般望著我輕蔑一笑“是你害死了自己的夫君,是你親手害了他!如同當年,是因我之故,父親才被俘被殺”

    身遭郭川與鑄豐的怒意韋子護的心如死灰的嘲笑還有不知誰抽出的尖刀寒光刺目這些都已不重要了。我緩緩起身,跌跌撞撞的朝外走,充耳不聞韋子護的慘呼,滿是惡意與快感的一句“你們救不了他”卻直刺耳膜。

    “救不了不可能”癲狂的那個成了我,置之不理鑄豐的呼喊,我疾奔到帳外卻直撞上莊就庸罪魁禍首如韋子護一般平靜。

    “是什麽毒,你給澄廓下了什麽毒!”我扯住莊就庸衣襟,眼眸充血,旋即奇異的冷靜下來,漸勾起一抹陌生殘忍的笑:“你自然可守口如**。可莊就庸,你咬死一分,我便折磨你一分,你硬氣一刻,我便成全你一刻。我會惜時如金的跟你死磕到底。即便你死,我也要你永世不得超生,尋野狗禿鷲食你屍骨,命孤魂野鬼敲骨吸髓!”

    我語中大有同歸於盡之意這副決絕狠辣模樣驚鎮住郭川等良久無人言語。許久,莊就庸噗的嘔出一大口黑血,粘濃稠密。鑄豐忙將我護於身後,我推下他胳膊上前一步,驚疑難安,看著莊就庸捂住心口苦笑:“王妃所言著實令微臣惶恐,隻是為時已晚微臣不得不先行一步。”他顫顫巍巍從袖中拿出一張紙,張了張嘴卻無言,猝然倒地。

    “莊就庸”我驚呼欲俯身去搖他卻被鑄豐拉開:“王妃當心有詐。”他警惕蹲身去探鼻息,片刻收手,咬牙道:“服毒自盡,已然斃命。”

    莊就庸臨死前的絕望歉意眼神,一觀便知他是受韋子護脅迫而為此事。韋野既可蒙騙利用董閏好些時日,有其父必有其子,韋子護必然耳濡目染,也對要挾欺淩之舉熟能生巧。既是不得不聽命於韋子護,則莊就庸遞來的那張紙上便極有可能是解毒之方,隻是不會明言告之

    雙手不自覺扯住手中物,待撕拉一聲才回過神來。我手足無措,惴惴不安將紙張拚起,心隨著內容一點點沉下去。

    “無皮無骨,無生無死。前言皆錯,憐悔莫遲。”

    “什麽鬼東西!”鑄豐大怒,卻無從發泄,麵容脹的紫紅:“分明就是在咒將軍我將他二人碎屍萬段!”

    他瞠目拔劍衝向堂內韋子護所在,我手中紙張控製不住的裂成兩半。頭痛欲裂,我再難繼續思索,恍惚間不知怎生跌跌撞撞入了桓恪房內,踉蹌倒伏在他身前。待他勉力睜開雙目,虛弱喚出一聲拂檀,平州王中毒病重的消息已在軍營傳開。屋外哄哄鬧鬧聚攏起所有將士,我似溺水般愈加喘不上氣,隻知緊緊攥住桓恪雙手,明知彼此俱是痛楚也不願放鬆分毫。

    胸口噎著千言萬語,臨到唇邊卻半句也說不出。我用盡全力問出一聲“你覺得如何”,桓恪在榻上沉沉一笑,眉目感懷:“從前殺伐決斷,沙場血灑,不過是為母妃與皇姐日子好過些,責無旁貸。即便戰死,也無可怨悔。而今母妃逝世,皇姐安然,本該一身輕鬆,卻命中注定,遇上牽絆如你。我非帝皇,非重臣,苟且偷生之念原不應存,卻因你膽怯畏死,惜命如金。拂檀,”他抬手拂去我滿麵淚痕,眸中繁星柔光,信任寬慰,“我害怕離開,因此斷不會不辭而別。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我哀哀含淚,不住點頭,想牽出一個笑容,卻連牽強苦笑都不可得。桓恪柔和淺笑,勉力展開雙臂,我小心翼翼的撲進去,此時此刻,天地間唯此一處能予我心安靜然。

    待心緒終於稍寧,我欲離身,桓恪卻不知何時已然睡去。若要脫身定會驚擾到他,我猶豫片刻,輕緩蹬掉鞋履,臥到桓恪身側。左右這十數年我的存在便是不合禮數,此刻包容我的這個懷抱,麵前這張即便沉睡也在隱忍傷痛的臉,既是屬於澄廓,世間便再無旁事能與他相提並論。今昔來日,我隻願陪在他身邊,我隻盼望他在夢中能因我少些憂楚難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