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波萬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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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破天驚,我與桓恪、宗政煦俱驚異轉頭看向蕭顯晦。他麵色如常,隻是手腕青筋暴起:“當年母妃罪名便是毒害汪穀珊。而外人相信理由便是汪穀珊確實中毒。”

    蕭顯晦目光陰沉,望過來:“在終蜀後宮待了十數年,這種伎倆,月穆看不破嗎?”

    明曉一切,我無言以對,隻能垂眸斂目。汪穀珊既然當初能給自己下毒陷害謙妃,此番有孕照舊可將此胎意外歸到其他嬪妃身上。依她心思,不會想不到這孩子一旦是男孩,出生後輕則影響汪氏一族地位,重則可致汪家倒台。與其到時看汪仁與蕭紂爭相利用此子,不如現時她占盡天機,自先利用。一者可扳倒宮中爭寵勁敵,二者她再難有孕,消了蕭紂部分戒心,三者畢竟驟失親子,蕭紂對她也會百般撫慰,再晉升位份也非不可能。

    從始至終,她隻需扮演一個慈母。幾分悲切幾分憤恨,如何惹人憐愛,都早已爛熟於心,爐火純青。

    知道蕭顯晦傷心事又被勾起,我放下此張信紙,拿起最後有關泛夜的訊息。孟燁寒已在涼鴻邊境與孟全會合,果如桓恪所料簡單設宴相敘。相談甚歡時路旁卻突然衝出刺客,直衝孟全而去。孟燁寒奮力為兄抵擋,身負重傷,刺客趁隙一舉刺中孟全要害,孟全當場身亡。孟燁寒悲憤不已,斬殺刺客,決定先回泛夜忝渠安葬皇兄,再作打算。

    “這是孟燁寒寫予你的信件?”我將信遞給蕭顯晦,宗政煦搖頭:“這是孟燁寒要交給涼鴻皇帝的信件。怎麽?”

    “沒什麽。”我輕笑一聲,“隻是在想若是此信意在向我們交代事情始末,那孟燁寒這戲著實連自己都一並騙過了。無論如何,孟燁寒與孟全之事總算暫告一段落,但涼鴻隻怕很快便會再次催促泛夜派遣人質。若要借此契機興兵,會否準備不足,太過倉促?”

    離了我身側,桓恪走至桌前研磨提筆:“涼鴻向泛夜索要人質而泛夜不出,這確實可以是舉兵的一個緣由。但正如拂檀所言,現下仍非良機,貿然出兵涼鴻,幾乎必敗無疑。”

    “因此首要應解決之事仍是泛夜人質之選。”宗政煦接過話去,收了蕭顯晦手中信件走到桓恪身前:“隻是忝渠後宮同樣皇子稀少,除卻孟燁寒外確無合適人選。”

    “若以月穆為借鑒,派泛夜帝姬前往涼鴻,又將如何?”

    蕭顯晦許久開口,我驟然憶起故識,忙望向宗政煦:“莫非你是想讓繁錦前去?但淑妃身亡前,泛夜皇帝親應她會將繁錦下嫁於你,且原本皇帝也格外寵愛繁錦。若說孟燁寒留在泛夜是迫不得已,繁錦前去涼鴻,皇帝卻是必然不會應允。”

    何況繁錦當初驟見淑妃殞命,又已知宗政煦不曾心儀於她,這些時日在泛夜後宮不知已受多少冷嘲熱諷。身心俱疲時若再將她送到涼鴻為質未免太過可憐。

    那樣如花明媚的女子,不應承受這般淒苦命運。

    輕輕放下毛筆,桓恪抬眸與我對望:“我與大鴻臚原有此想,但因重重不便,終究作罷。然而這念頭卻啟開一條新思路。便是泛夜可遣帝姬為質。”

    他微微一笑:“拂檀,不正是姓孟嗎?”

    “什麽?”我大驚,失態起身,環視屋中三人:“這未免太過天方夜譚,匪夷所思。泛夜假身份易造,涼鴻真身份難除。何況是前往涼鴻,終蜀後宮中多少人識得我容貌。不說皇後與汪穀珊,便是叫隨意一名宮女認出,後果都”

    眨了眨眼,我顰眉,看著桓恪愈漸舒緩的笑意,遲疑道:“你是為我能親手向她們討債?”

    “這是你心中症結,總需你自己才能解。”桓恪眼神柔和:“至於涼鴻帝姬身份,隻需宣告天下,涼鴻伶月帝姬性情剛烈,於胡汝自盡即可。最為棘手的,容貌”

    他揚了揚下頜,示意我去看蕭顯晦。我緩緩轉頭,分秒不差的望著麵前這人抬起右手伸到左耳下,極清脆的碎裂聲一點點響起,不過幾輪呼吸間,我便望進了那雙黯如寒潭的,隻能歸於宗政煦的眼眸。

    這雙近在眼前的眼眸,因深處繚繞的濃霧顯得遙遠如山。其中緩緩湧上的竟是無奈、傷楚、哀然,我甚而仿若看見隨後將臨的空山新雨,連忙偏頭移開目光。

    蕭顯晦在身後也已摘下**,抒了口氣走近:“這miàn jù倒確實能夠以假亂真。隻要月穆到時將習慣稍加掩飾,勿與他們走得太近,應當不會有何紕漏。”

    抿唇頷首,我心中隱隱不安,尋了個由頭便出了營帳。難怪我一直覺得方才的“蕭顯晦”有些奇怪,問題莫名其妙,神**言又止,笑意未及眼底。卻原來

    我竟這般直白的將對桓恪的心意向宗政煦和盤托出,宗政煦竟以這般方式向我傾訴心聲。而懵懂不覺間,我一再拒絕甚至否定這份情意,理所應當的揣測人心,才致他如此頹然。雖說我所言確是出自肺腑,問心無愧,但這般渾然不知,冷語傷人,卻也實在讓我愧疚難安。

    撫額歎息,千頭萬緒正不知從何處理起,更不知從何處解開,便遙聽得身後有人腳步慌張,跌跌撞撞的奔來。

    轉身時尚未看清此rén miàn容,隻憑衣飾曉得這是一名醫官,他便火急火燎直衝營帳而去。忙舉步跟上,卻在伸手要撩開簾幕時驟然停住動作,聽其中醫官驚恐語氣:“染病之人病情俱是突然惡化,並且未及注意間,有一名未染病的孩童混入了病者中,與另一個孩子互換了衣服”

    “那會如何?”宗政煦片刻發問,醫官尚未回答,桓恪的聲音便沉重的、遲緩的,藉由寒冷的強風呼嘯至我耳邊。

    “此次疫病,是因西荒苦役身上傷口未得及時處理,感染傳染而起。”

    “因我與拂檀身上無傷,自可放心前去照料,不必擔心此疫。”

    “可若是患者衣物被健康之人穿上,那穿戴之人又四處走動,碰觸到他人傷口”

    “西荒,”桓恪嗓音喑啞,一字一句,字字切骨,“隻恐屍橫遍野,在劫難逃。”

    失魂落魄,魂飛天外,隻在一瞬之間。一瞬之後,我再回神,簾幕已被掀開。帳中跪地的醫官,負手的宗政煦,背對著我的蕭顯晦,一室沉默。

    發覺疾風勢頭減弱,我遲鈍轉過身,不消仰頭去望,便知是桓恪立在我身後,替我擋去寒冽刺痛,如同當年為我移步遮擋刺目烈陽。

    可是澄廓,這世間最悲楚的死亡,這世間最離奇的命途,這世間最無力的注定我們隻能並肩麵對,直視這鮮血淋漓。

    四名醫官全部守於病患者處,緊急思考方法盡量遏製。我與桓恪、蕭顯晦、宗政煦四人則前往原未患病者處,將那名與患者交換衣物的孩子尋出。

    都不必擼起袖管查看,這身破舊到衣不蔽體的衣衫已將這孩子身上的傷口盡數展現在我們眼前。男孩怯怯的看著我們凝重神情,似乎連呼吸都不敢。我深深吸氣,俯下身強顏歡笑:“阿達,你能不能告訴姐姐,為什麽要和別人換衣服呢?”

    “阿康不是別人,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阿達一臉純真的執拗,倔強而認真:“他的衣服太破啦,我怕他冷。”

    “那你自己就不怕了嗎?”我摸了摸他的頭,阿達害羞般躲了躲,紅著臉輕輕笑著:“我不怕!去看完阿康之後,阿娘看我穿的薄了也沒訓斥我,反倒一直抱著我給我暖著呢!這樣,我和阿娘都很暖和,阿康也很暖和啦!”

    “我曉得阿達是不該到另一邊去的。”一旁站著始終未說話的婦人將阿達攬到懷裏,歎道:“我憂心他既去了,又與阿康交換了衣服,多多少少總有不妥,便一直抱著他,沒叫他再亂跑。”

    遲疑許久,婦人囁嚅著繼續:“阿達是不是”

    一時無言,我知覺小腿酸麻,隱隱刺痛,如同心間也有數不清的螞蟻啃噬撕咬。我好想落荒而逃。

    但是

    “不隻是阿達,恐怕連您也”猶豫不過片刻便將真相和盤托出,桓恪將我穩穩扶起,再如何鎮靜,眼底到底一抹惋惜:“其實您原本可以”

    “我是他阿娘啊。”釋然、無奈、自豪、欣慰,這般複雜矛盾的笑意毫無違和的出現在婦人臉上。她仿佛散發著光輝:“即便世人都拋棄他,我也不會拋棄他。即便他做錯了事,要承擔負責,我也理所應當,要與他一同承受這後果啊。”

    “我曉得,阿達這一去那邊,十有**也會染上疫病。這孩子心善,總是念念不忘阿康,這是好事啊。他與阿康換了衣服,寧願自己受凍,我卻心疼。下意識的舉動,誰還顧及得了什麽感染,首要之事自然是護得我兒溫暖舒服啊。”

    “這種事情,沒有你們半分錯處。”婦人和善的笑著看著我濕潤眼瞳:“這是做娘的本性。”

    “這天下間,哪有母親會放棄自己的孩子呢?便是自己身處險境,也要拚盡力氣,搭上性命,護他周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