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於歸之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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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敢!”闊步邁入殿內,我打眼便望見箺笙跪伏於地。名為梓貝的那名宮女已至箺笙身前揚手欲打,皇後淩然立在一旁冷眼旁觀。

    三人俱被我這一聲斷喝驚了一驚。皇後旋即回神,譏誚道:“甫達成目的回至宮來,令舟便不認尊上了?這一聲斥責的倒當真是氣魄十足呐!”

    “母後大駕光臨,原應由令舟親自相迎,卻首與箺笙交談,刁難無辜,未免有些強人所難。”我走至箺笙身側,淺向梓貝投去一個威脅眼神。梓貝不自覺的退後幾步,候在皇後身後:“縱箺笙乃林風殿掌事宮女,但令舟既然回宮,原本的舊規也改一一改過。”

    “虛張聲勢,狐假虎威,短短時日歪門邪道倒是學了個透徹齊全。”怒極反笑,皇後上前一步,與我呼吸相聞。她眼神銳利,似要看透我心:“你以為明日大婚,今日便可高枕無憂,為所欲為了麽?你以為普天之下,甚至闔宮之中,你便當真是獨一無二,非你不可麽?你最好解釋清楚,今晨你究竟與三皇子密謀何事!”

    須臾挑起嘴角不屑一笑,我扶起箺笙,她亦步亦趨隨我走至座椅旁:“密謀一詞,未免言過其實。皇後娘娘這般唯恐天下不亂,隻怕不妥罷。”

    我旋身落座,衣袂飛揚,泰然自若,氣場大開:“而至於皇後娘娘所言虛張聲勢——自令舟入宮以來,日日耳濡目染,俱是受皇後娘娘遣來的教引嬤嬤們言傳身教。依皇後娘娘看來,令舟脾性應是承自何處呢?”

    “大膽!”勃然大怒,皇後欲走近卻被梓貝勸住:“方才見本宮不跪迎行禮便罷,此刻竟敢堂而皇之,厚顏無恥,先行落座!你真當我泛夜無人麽?!”

    “皇後娘娘若要令舟拜見,便召令舟前去長樂宮。”我麵無表情,實則眸中狠厲:“畢竟林風殿乃令舟寢宮。自不容閑人指點江山,在此處搬弄是非,欺淩宮人!”

    氣到渾身發抖,皇後半晌方平複,望著逍遙自在飲茶的我,憤懣嗤笑:“你既有恃無恐至此,便休怪本宮恩斷義絕!明日,婚宴鋪陳一切如舊,隻是你!休想享半分榮華!梓貝!隨本宮去稟告皇上,求允繁錦帝姬下嫁大鴻臚,出質涼鴻之請!”

    繁錦?!我豁然淩厲了眉眼,皇後見狀得意諷刺:“如何?我泛夜貨真價實的帝姬若與你這等賤民相較,你還可否張狂?!”

    愣愣擲下一句“且見分曉”,皇後揚長而去,我仍鎮定自若的穩穩坐於椅上,直至箺笙確認她二人已經走遠,方長歎一聲,卸了力道。

    到底晨間與孟燁寒的爭執還是被人瞧見,隻是萬幸應無人看到桓恪,不然皇後必不會這般善罷甘休。其實若要隨意編一理由搪塞過皇後去也未嚐不可,隻是若如此箺笙卻勢必受罰。有意激怒皇後,惹她不痛快,也不過為略出當年她與孟登借淑妃之事玩弄於我的一口悶氣。卻未料又將繁錦牽扯入內。

    再度長歎,我起身舉步。箺笙忙不迭地跟上,尚未問話我已先答:“去長樂宮。宣室。”

    “帝姬方與皇後娘娘生了爭執,此刻去……”

    箺笙猶疑,我腳下不停,目視前方:“去晚了,便怕遲了。”

    畢竟繁錦身份特殊,我又不能將真相擺到明麵上。孟登本就對“令舟”能否勝任將信將疑,不遣繁錦前去出質不過是僅憑殘餘的一絲為父心情。但若皇後添油加醋極力遊說,難保孟登不會動搖,改變主意。

    於帝王家中,親情若與社稷江山相較,則毫無疑問,一文不值。

    縱我極快出發,到底是慢了一步。眼見繁錦跟隨在皇後身後入了長樂宮,我心知直至孟登點頭答應前皇後都定不會放我入內,便幹脆住了腳步,靜思對策。

    此時已是申半,很快便要日落西山。我朝向西方望著依柳池粼粼波光,恰如琉璃,心念一動。

    “父皇母後可在宮中休憩?”踱步至長樂宮宮門前,不出意外地被守衛一臉為難的攔住。我輕笑,苦惱道:“方才與母後略生了些口角……本帝姬想向母後賠個不是。”

    “嫡長帝姬勿要為難屬下。”遲疑回話,守衛猶豫道:“皇後娘娘方才攜繁錦帝姬一同入內,明令屬下等,不許嫡長帝姬踏入長樂宮半步。”

    “看來母後著實生氣了。”懊惱不已,我顰著眉自怨自艾,忽而似想起何事一般,問守衛要紙筆。隨不解其意,守衛仍很快便將所需拿來。我感激一笑,執筆寫下三字,將紙細致疊起,遞與守衛:“勞你將這紙條交與父皇。如今母後正在氣頭上,隻能請父皇從中調和了。”

    “這……”

    “本帝姬與母後遲早和好,並不急於這一時。”我仍伸著手臂:“隻是今日情勢特殊。明日本帝姬便要出降,總不想因瑣事與母後生嫌隙,留下遺憾。”

    我略一示意間,箺笙乖巧的將一隻錢袋塞到那守衛懷中:“你又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有益無害?”

    畢恭畢敬的接過紙條,守衛行禮謝恩:“多謝嫡長帝姬指點。屬下遵旨。勞嫡長帝姬在此稍候片刻。”

    我頷首,在長樂宮外又等了約一盞茶時辰,那守衛方自內而出,頗有些灰頭土臉,訕訕道:“屬下辦事不力。此紙須經皇後娘娘之手,皇後娘娘甫問明是嫡長帝姬命屬下送入的,二話不說便將屬下趕將出來了。”

    “你不是辦事不力,而是被局限住思維了。”我淺笑,歎道:“後宮之中,母後與父皇關係密切不錯。但若真論起朝夕相處,不離分秒的,不該是薑遊公公麽?”

    守衛再次入宮。這回未過多久,便是薑遊親自出來迎我入內。

    瞅著周遭無閑雜人等,薑遊悄聲:“皇上與皇後娘娘,繁錦帝姬尚在說些無關痛癢的舊事。令舟帝姬應已知曉繁錦帝姬所請罷?”

    “令舟便是為此事而來。”我同樣壓低聲音,薑遊不掩擔憂:“隻是帝姬未免太過大膽了。寫下那三字予皇上,自然能長驅直入長樂宮。卻又怎生向皇上解釋?”

    “令舟心中已有計較。至於繁錦帝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何況繁錦定不會對我多加刁難。

    最末一句隱去未言,我與薑遊說話間已至宣室外。我福身道謝,揚聲道:“多謝薑遊公公帶路。”

    “令舟帝姬請。”讓我先行入內,薑遊無視廳中麵色不善的皇後,冷若冰霜的繁錦,直至孟登身前回稟:“皇上,令舟帝姬到了。”

    孟登今日精神倒比我回宮那日好了些。想來是因心頭石頭明日便可落下之故。

    遣散殿中無關之人,隻餘孟登,皇後,繁錦與我,孟登方徐徐開口:“過來罷。”

    他語氣毫無波瀾:“今日午後你與皇後之事,今晨你與三皇子之事,朕俱已聽聞了。照理而言,不敬皇後,不敬皇兄,隻此兩點,你便已有苦果自食。況且,你也看到繁錦帝姬便在此處。你應心知肚明,如今前往涼鴻為質之人選,你既非唯一,也非最佳。”

    “鄉野村夫之女,與皇室驕子相較,自是雲泥之別。”皇後出言冷嘲,向孟登柔聲:“皇上。既然繁錦自願請命,何不圓這孩子為國之心?且一者總歸是實現繁錦下嫁宗政煦之夙願,成全這一雙璧人。二者,此行又非有去無回,繁錦終有一日能夠返鄉。有此孝心、誠心、慧心皆備的泛夜帝姬在此,皇室又何須依仗他人,看俗人眼色,任其*?”

    “父皇!”沉默至此刻,繁錦突地動作,猛然跪到地上,眼神倔強:“繁錦隻為為父皇分憂,擔帝姬之責,而絕非因煦……而絕非因大鴻臚之故!求父皇允繁錦之請!”

    麵上頗有些掛不住,皇後頓了片刻方俯身扶起繁錦。沉吟不語,良久孟登方看向我:“你還有何話講?”

    “繁錦帝姬為泛夜之心,皇後娘娘淩然氣度,令舟無話可說。”我不疾不徐,卻正巧搶斷皇後欲言:“然而令舟心中仍有疑惑,想請皇上,皇後娘娘解答。”

    “去往涼鴻,若說有去無回,自是不至於此。可若說一去難回……皇後娘娘可能否認?”

    皇後未料到我有此一問,措手不及間隻得啞口無言。我便繼續:“當今三國形勢,一觸即發。何時開戰隻是早晚之別。波及泛夜也已不可避免,已是板上釘釘。戰場瞬息萬變,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涼鴻或泛夜中一國生變,泛夜派往涼鴻的質子便立時成眾矢之的,刀俎魚肉,進退維穀。試問皇後娘娘,到那時繁錦帝姬應如何自處?”

    張口結舌,皇後片刻方反應過來,勉強強撐陣勢:“我泛夜帝姬福澤深厚,自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倒是你這等凡夫俗子,有何顏麵在此振振有詞,大言不慚?”

    “這便是令舟再論所言。”我按部就班,順勢看向孟登:“若要於亂世異國中有一隅立足之地,至少需對朝政之事一知半解,關鍵時刻方得明哲保身。”

    略頓了頓,我淺淺呼吸,緩緩啟唇:“《管子》第四十五篇言,‘聖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數而不任說,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後身佚而天下治’。《逸書》載,‘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國語》載,‘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韓非言,‘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

    如數家珍,曆曆在目,我良久方停歇,平心靜氣,沉聲詢問:“此等理論,此等政語……泛夜帝姬可知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