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於歸之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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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登與皇後俱是怛然失色,繁錦在一旁默默地斂了眉眼,我施施然繼續,傲然自若:“因此皇上所言,前往涼鴻為質的人選令舟不是最佳,此言令舟不敢苟同。令舟不但是最宜之人,且是不可或缺的泛夜助力。此任除卻令舟,無人可任,無人能任。”

    “你……你究竟是……”皇後陣腳大亂,我隻不理會她,向孟登微一福身:“皇上。令舟尚有些話欲同繁錦帝姬單獨言說。請允我二人暫至別處。”

    “……去罷。”一瞬不錯的看著我,孟登緊握椅座扶手,眸底情緒翻湧複雜。我略偏身,向繁錦示意,她竟順從地隨我離開。

    依柳池水麵一片金光。夕陽的盛輝與朝陽的燦爛相較,竟也不分伯仲。我與繁錦相對寡言,知她不會先行開口,我正欲說話,卻出乎意料地被她搶先:“我不會告訴父皇和他人你的真實身份。”

    眸色如暮色,繁錦沉沉望來,恍惚間似與當年生辰時我與她初見的場麵重疊。隻是物是人非……終究回不去了。

    “若你是擔憂這一點,盡可放心。”

    嬌柔聲音喚回我神思。我抿唇,輕語:“我並不擔心此事。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何要主動請纓,前去涼鴻?”

    寂然蔓延,我低聲歎息:“因為宗政煦?”

    “你不也是麽?!”隻聞此人姓名便激動起來,繁錦麵色漸紅:“隻因應下若往涼鴻為質便可嫁予煦……”

    “至涼鴻為質的理由有千千萬萬,唯獨沒有此條。”緩慢卻堅定,我直望繁錦雙眸:“你可曾聽聞涼鴻伶月與胡汝平州王之傳聞?”

    “……略有耳聞。”繁錦回想:“依稀記得是說胡汝平州王與你一見鍾情,念念不忘,因此才將你自泛夜劫走,欲娶你為平州王妃……”

    不可置信,繁錦雙眸瞪圓:“難道說……你已經和胡汝平州王……”

    “此生此世,我隻會是桓恪一人之妻。”紅了臉頰,我靦腆卻堅持著解釋:“至於入宗政府,下嫁大鴻臚,不過是為給所謂的泛夜嫡長帝姬安一個更為有利的身份。換言之,毋論此人是否為宗政煦,孟令舟都必會相嫁。”

    “……可你也說此去難歸。你就不怕……”

    “於你而言,此行乃‘去’。於我而言,卻是歸途。”我淺笑:“伶月本就是涼鴻帝姬啊。”

    默然不語,繁錦垂首。我上前一步,撫上她肩頭:“再忍耐些日子。”

    她不解看來,我莞爾一笑:“再忍耐一段時間。這天下已在風雲變色中。在那之後,風平浪靜之後……你會再次擁有一切。”

    “為了自己,為了淑妃娘娘……一定要平安喜樂的過完這一生啊,繁錦。”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我徐徐邁入空無一人的恢宏殿中。在這夕陽西下的空蕩景致中,孟登獨立窗前,背影孤寂愴然。

    “古台搖落後,秋入望鄉心。深宮來人少,雲峰隔水深。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惆悵今朝事,長江獨至今。”

    淺吟慢頌,我步步走近:“皇上此刻心緒,可與此詩恰似?”

    孟登頓了片刻,回過身來眼神銳利,窗外日薄西山:“威懾皇後,說服繁錦,頂撞寒兒……也成功的令朕生疑。你究竟是自何處知曉‘蕭妙湘’此名?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時至今日,事已至此,皇上以為這還重要嗎?”與孟登相對落座,我平靜敘說:“逝者已矣,令舟既已借其名諱得見皇上,便還是勿要再擾其芳魂安靈。不過言至此處……便是為遵守淑妃娘娘離世前所托,皇上也不應允繁錦帝姬去往龍潭虎穴。”

    眼神因淑妃與繁錦名字的出現而鬆動,孟登片刻垂了垂眸,又複抬起。我在這無聲的追問中輕輕一笑:“至於令舟……不代表任何一方。”

    “令舟隻是真心希望,故人餘生皆得安康。而令舟既是清河畔浣紗女,便自然如皇後娘娘所言,是布衣百姓。”

    “百姓所望,不過天下太平。若說令舟圖謀不軌,那不軌意圖,便在於此。”

    彼此對視,孟登進退狐疑,權衡真偽,我心貫白日,交疏吐誠。許久,孟登長聲嗟歎,似自言自語,卻擲地有聲:“孟氏政權,便如這黃昏夕陽一般,時日無多了。若不得保住孟姓江山,至少……望保住泛夜國土。”

    我微有驚訝間,孟登直起身,恭敬拱拳,微微傾身:“泛夜安穩,盛世長存,黎民安泰……俱仰仗,令舟帝姬了。”

    “……謹遵聖諭。”我同樣行禮,俯首間正看見案幾上鋪就的泛夜社稷圖,精致蜿蜒,遙向遠方,如同注定曲折的虛無明日,與望不見盡頭的縹緲征途。

    回至林風殿中已是黑夜。用過晚膳,我早早歇下。此前數晚俱是夜不能寐,原本最抗拒畏怕的一刻就在明日,今夜短短幾個時辰卻睡得香甜。夢中走馬觀花過今日發生的所有,最末時再見桓恪麵容,醒來時唇邊仍餘一縷笑意。

    林風殿外早已置好半副鑾駕。沐浴更衣,我內著石榴紅蜀錦翟衣,前後織金雲鳳紋,鵝黃大袖衫領闊三寸,間綴紅寶石領扣,邊緣繡鴛鴦圖案。外罩深青朱紅相間霞帔,繡鋪翠圈金,蹙金繡雲霞翟紋,飾以珊瑚珠。海棠花色絲帛裹腰,茜草丹紗十二破仙裙,銀紅尾裙長擺,畫暈曳地三尺,邊緣金絲細簪,鑲藕荷色南珠,隨步行之簌簌有聲。

    發際間飾黃金步搖,貫白珠為桂枝相繆,一爵九等。兩側各簪雙鳳金勝華,石榴石鍍金步搖,玉鏤雕丹鳳紋簪,牡丹金華簪,竹青秋香瑪瑙釵,如飾花九樹。額間月霜荼白銀玉眉心墜,步步燦光。我手執日畫春山團扇遮麵,命箺笙打賞內殿眾人,笑受拜迎喜言。

    待到吉時,步至正殿,孟登與皇後俱已端坐於寶座之上。我盈盈福身行禮,問安道別:“兒臣令舟,今日出降。日後不得服侍於父皇、母後身側,萬望父皇母後善自珍重。”

    皇後拭淚步下高階,輕柔扶我起身,似乎昨日的衝突隻是我一人的臆想:“吾兒方自寒山寺歸宮,便要再度離了母後身畔。母後……著實不舍啊。”

    “母後。”我目光瑩瑩,哽咽道:“令舟自幼便無福承歡於父皇母後膝下,甫回宮來便相嫁於大鴻臚,未能長久伴於父皇母後左右。實乃令舟不孝。”

    “大好日子,怎地說此傷感之語。”於座上輕嗽,孟登掩唇:“宗政丞相乃朕肱骨之臣,其子更是我泛夜未來棟梁,必是佳婿。皇後,令舟,無須這般傷懷。”

    待皇後移步回至階上,孟登才略一揚手,薑遊直了身子朝向殿門喝喚道:“宣,大鴻臚宗政煦進殿聽旨。”

    我俯首立在殿中,餘光隻望見一抹同樣豔麗的紅停在我身側。宗政煦行君臣之禮:“臣宗政煦,叩見皇上,皇後娘娘。”

    免禮之令已下,他也未起身,而是直起身目視前方。我雙手交疊於身前,略過繁複衣飾,默然俯身行一輪跪拜,孟登方在高座之上緩言:“今次宗政愛卿迎娶嫡長帝姬,一者是為勉勵愛卿少年功成,二者是因你二人情投意合,朕願成全天作之合。”

    他向薑遊示意,薑遊微愣,後勸道:“皇上龍體未愈,慶賀教誨之詞冗長,還是……”

    “無妨。”孟登感懷:“朕之兒女中,令舟相伴時日最短,卻最得朕心。今日喜事,當由朕親自為之。”

    皇後的淚總未歇過,我也垂首微微抽噎。孟登起身,眾人跪拜,同聽賀詞。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時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賓僚並集,夔龍禮樂。朝廷之士,引頸東望,若見景星鳳皇也。實茲事體大,酌擇今日令月嘉辰,促此才子佳人共結連理。花晨月夕,如乘彩雲而登碧落。宗政其子,鸞鵠停峙,淵清玉絜。帝姬令舟,方桃譬李,伊人姽嫿。餘二人皆為華實相稱之輩,結夙世鸞鳳友,盡今生燕侶鶯儔。自此日後,汝當休戚與共,琴瑟和鳴。願業承聖祖,重熙累盛,皇天眷佑,無疆之休。

    “冰炭不言,冷熱自明。日升月恒,方興未艾。妻子好合,如鼓琴瑟。良友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此為不易之典。帝婿宗政煦,帝姬令舟,望爾等自此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自策自省,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責,清靜貞正以自虞。鴛盟夙締,五世其昌,召旨天下。”

    餘音蕩然,久未消散。身側宗政煦舉手加額,長跪而拜:“臣婿宗政煦,謹遵皇上,皇後娘娘教誨。願不負聖望,白首成約。”

    眼前紅綢延綿無絕,身後征程漫然蜿蜒。萬裏晴空漸起沉鬱,日色尚透映過窗欞,看來一片安然祥美。一片寂聲中,我再拜稽首,音韻悠婉。

    “父皇,母後篤眷彌隆,令舟鐫骨不忘。”

    頸前巧致金鑰熨帖心口,溫煦謐然。我畢恭畢敬,略將身子伏高些,字字珠璣,字字誅心。

    “王事靡盬,憂我父母。銘心既往,圖報方來。願,從善如登,從惡如崩。黍稷無成——不能為榮。”

    雷聲隆隆。天空終於蒙蒙的落下雨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