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四章 雪後鬆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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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寥寥遠天淨,溪路何空濛。斜光照疏雨,秋氣生白虹。

    雲盡山色暝,蕭條西北風。故林歸宿處,一葉下梧桐。

    擱了琵琶,歇了手,我方挪開凳椅站起身來,遙蘆便忙不迭地小心翼翼的湊過來:“帝姬是要去何處,還是……要取什麽物件?”

    “想去茂桐園散散心。”

    我輕聲。遙蘆極快應聲,雙手扶住我手臂,口中不住提醒我邁過門檻,拂開枝葉,腳下有石子,前路有積水須得繞開……

    我微笑,低聲道:“多謝你,遙蘆。若沒有你,隻怕我在這涼鴻後宮中,竟是寸步難行了。”

    “……帝姬莫要如此說。”聽聲音倒像帶了哭腔,遙蘆努力平複語氣:“帝姬於遙蘆有大恩,遙蘆無論如何都還不完的。帝姬……”

    “若是如此,你便答應我,不許再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的哭了。”停了腳步,我轉向她的方向,即便舉目所望不過一片漆黑:“我雖看不見,卻非聽不到。”

    微微一笑,我垂了眼瞼,轉身闔眸,感受拂麵清風,似帶一絲濕潤匆匆掠過臉頰:“今日我所彈那首《山下晚晴》,可比昨日強了些?”

    到底忍不住泣聲,遙蘆在身後小聲啜泣起來。我低低一歎,無濟於事的睜開眼眸,望著虛無冥想。不多時,便是箺笙步履慌張,由遠及近的趕將過來:“帝姬……遙蘆……你別哭啦。”

    她有意壓低了聲音,我再度閉了閉眼睛,回過身去:“可是醫官來了?”

    “……是。”箺笙頓了頓聲:“十皇子殿下……也在鏡花宮等著您。”

    回去的路上由兩人左右攙著,又多費了一半時間。我腳尖方點在沉璧堂之內一步之遙,耳畔已是異口同聲的數聲“見過帝姬。”

    “月穆見過十哥。”

    我微微福身,尚未行畢禮節,便被輕柔扶起,引著坐到椅上。搭了絹帕診脈完畢,無非又是那些“心病還須心藥醫”“靜待時機”之語,醫官道了告退,自去醫官署配藥。

    身側男聲穩重更勝從前。蕭顯晦緩言道:“今日覺得如何?”

    “多謝十哥關懷,”我淺笑,“比前幾日好多了。”

    “那酒雖不致毒,卻到底傷身。”憂心忡忡,蕭顯晦沉聲:“你甫回涼鴻那幾日連床都下不得,這幾日其他感官倒是恢複,唯獨失明之症不見起色。……是十哥去的晚了。”

    “十哥未放棄月穆,百忙之中仍遣人前去泛夜,已是月穆的福分。”我十足真心,又曉得蕭顯晦確是擔憂,稍起玩笑道:“莫不是十哥嫌月穆謝得少了,還要月穆再行大禮不成?”

    看不見蕭顯晦神色,卻能感知氣氛較方才輕鬆些許。然而稍作遲疑,有些話蕭顯晦仍是不得不說:“今日來此,除卻探看月穆外,還有一事。……泛夜新帝昨日遣使臣來至終蜀……下聘。”

    笑容半分未收,我甚而做出好奇神情:“聘禮為何?”

    “……泛夜帝都忝渠旁,清河郡城池地契。忝渠皇宮僅設皇後,六宮空置。及……泛夜與涼鴻二十年相安國書,十年之內,兩國邊境處,不設關卡。”

    默然無話,我垂眸喃喃:“確是切入要害,不得拒絕。”

    “我已經拒絕。”

    恍然抬頭,我茫然望向蕭顯晦所在。他懇切真摯之聲柔和響起,宛若冬日白雪,牢牢覆住塵世間一切肮髒。

    “涼鴻處舉國動蕩之時,無力無暇分心,準備嫁妝等事宜,將帝姬嫁往泛夜,此為其一。涼鴻雖元氣大損,卻不至以帝姬交換他國國土,何況此處土地距涼鴻千裏之遙,難以掌控,此為其二。其三……我涼鴻帝姬的婚事,自當由自己做主。嫁何家兒郎,為何家主人,皆由帝姬自身心意,無人可越俎代庖。隻要帝姬自己不允,此樁親事,斷無成全可能。”

    微微啟唇,我愣在原處,一動未動。仿若一切都聽入耳中,又仿若不過是幻聽一場。片刻,蕭顯晦帶了幾分笑意,繼續道:“雖與宗政煦結識時日不長,卻也多少了解他為人。那清河郡說乃郡縣,此前卻不過隻是一個小小漁村。而至於忝渠後宮空置一話,若有朝一日他遷都別處,豈非便破了這誓言?更莫論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後話如何,到底難料。”

    “十哥……”

    我顰眉,勉強忍淚:“十哥實在不必……為我做到如此地步……如今國內情勢未定,朝中大有不服十哥之人。泛夜這重助力,至少眼下來看,隻會是有益無害。十哥若因顧慮我而誤了大業……”

    “我正是因顧全大局,方定要留下月穆。”溫和打斷我言語,蕭顯晦寬慰解釋:“我所說之語,並非全然安慰於你,確是有自己的考量。兩國之間,若簽國書,信諾便為先。而以宗政煦以往做派,我本就不可能徹然相信於他。但胡汝……卻著實乃重情重義,可堪久往邦交。而這場風波動蕩過後,胡汝泛夜二國之間,涼鴻隻能擇一而交好。”

    “朝中反對我的,不信任我的,多半是前朝老臣。以他們那般固執己見,隻覺我是大逆不道之人,又同泛夜有何關係。何況,若我真以月穆為交換,真得了這二十年綏靖姑息……這般的君主,也確是做不得長久天子。”

    唯有歎息,唯餘歎息,我終究起身,深深萬福,不顧勸止:“……月穆,多謝十哥。”

    命箺笙與遙蘆將我扶回椅上,蕭顯晦凝聲:“月穆同十哥也算共度生死,在西荒時同走了一遭鬼門關。若再這般客氣,那在這偌大涼鴻後宮中,十哥便著實無可相商之人了。”

    “月穆明白。”我輕聲回應:“彼時承諾,彼時所願,月穆尚銘記在心,未敢相忘。”

    “好。”欣慰一笑,蕭顯晦腳步響起,我方站起欲送他,卻未聽得繼續行步聲。

    這回的斟酌時間較此前更長。我心中澄淨,自先輕笑。

    “十哥欲說何事,月穆心如明鏡。”

    “或許周身其他病症皆好,而眼眸混沌之因……是源於我不想再見,這沒有澄廓的世間罷。”

    “但請十哥放心。”

    “這世間還有太多的美好,太多的不堪,太多的極樂,太多的極苦。澄廓還未一一經曆過,我還未與他一同一一經曆過,我怎敢離開?”

    “他說過。花謝花開,燈明燈暗。那是他要我過的日子。”

    “既然他要我這般活,我便這般活著便是了。他若能更高興些,我便活得更開心些好了。”

    “更何況,我還要助十哥登上帝位,看十哥統禦涼鴻,善待百姓,政通人和。”

    我盈盈一笑,在這良久沉寂的沉璧堂內,字字明朗,擲地有聲:“生亦何歡,死亦何哉。生死輪回,隻為相逢一笑。”

    “澄廓定在這塵世的某處等我。我慢慢走著,穿花拂柳,清風朗月,去尋他,便是了。”

    晌午後迷迷糊糊地淺眠一覺,醒來時房內悄悄,應是無人。我摸索著下了床榻,走到寶座屏風前,嚐試著戴好那對萬寶紅蓮耳墜。

    方放下手來,便聽得窗外步伐繁亂,似是好幾人步履急迫,快步跑來。推了凳椅站起身來,傾耳聽去,倒像是被箺笙攔下:“帝姬仍在安寢,你等有何要事?”

    “姑娘既也已知是要事,何必多此一問。”

    陌生男聲響起,語氣毫不客氣,箺笙狠狠一怔。我方要出聲間,卻是遙蘆聲音由別處傳來,漸漸靠近清晰:“大人何苦為難箺笙。無論如何,箺笙總是帝姬的貼身宮女。如今鏡花宮仍有一空懸的掌事宮女之位,箺笙更理所應當會居於其上。大人想來也知帝姬近來體弱,不得多受打攪。大人有繁忙公務在身,我等理會,隻是大人實在不應將氣撒在箺笙頭上。”

    “當年在西荒之時,便領教過帝姬絕豔口才。卻未料到帝姬傳道授業的本領也如此之大,竟連手下的宮女也一並*的如此伶牙俐齒。”

    我推開門,迎麵一片暖融,眼眸卻無半分神采:“多謝大人謬讚。”

    “屬下羅邦,見過帝姬。”

    那男聲主人顯是猝不及防,忙俯身問安。我淺笑著要他起身:“方才羅大人與遙蘆、箺笙的對話,我俱已聽到。這兩個丫頭性子開朗,向來直言不諱。若有得罪處,還請大人莫要介意。”

    “是屬下衝撞帝姬,帝姬如此說,可是折煞羅邦了。”

    羅邦頓了頓,我心領神會,要遙蘆下去準備茶點,由箺笙扶著引羅邦進了正殿中。

    “此時來打攪帝姬安眠,實非羅邦本意。”再次致歉,羅邦這才說回正題:“是前朝之中,總有臣子對十皇子殿下屢生非議。尤為棘手的,是吏部尚書閔同疇。”

    “吏部尚書?”我顰眉,思索道:“若是姓閔……便是閔賢妃母家了?”

    “正是。”羅邦肯定,又道:“汪仁仍在時,處處打壓閔同疇,閔同疇都一再忍下。後閔賢妃因汪穀珊而入冷宮,甚而毀容,閔同疇才真正怒不可遏,為搜集汪仁罪證扳倒汪氏出了大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