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五章 雪後鬆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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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閔同疇此人,極為看重名分一事。當初也正是因汪穀珊身處貴妃之位,有權處置僅為妃位的閔賢妃,他才要閔賢妃再三忍辱退讓。如今他的這番秉性……卻成了十皇子殿下登基的一大阻礙。”
羅邦恰到好處的停言,我頷首表示明白:“十哥雖為正統皇嗣,卻到底曾被貶為庶人,發落西荒。何況若真要刨根問底起來,被有心之人安上弑父篡位之罪名,也是百口莫辯。不過話說回來,既汪仁已死,閔同疇不必再收斂鋒芒,想必朝中不少臣子都以他馬首是瞻了?”
“不錯。閔同疇本就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十皇子殿下更不願輕易濫殺無辜。是以麵對此等境況,竟頗有些束手無策。”
羅邦意有所指,我轉頭正朝前方,不再朝向他的方向:“有勞羅大人今日來此。勞羅大人代我向十哥轉達。月穆自當盡心竭力,為十哥分憂解難。同時也請羅大人轉告十哥一句。”
“河決不可複壅,魚爛不可複全。閔同疇既因其吏部尚書之位而招徠得一眾追隨者,摒棄其中魚目混珠之人,既是予閔同疇的恩惠,也是為日後涼鴻朝堂濟濟人才讓路。十哥不妨用計,使閔同疇自己發現人心複雜,從而反覺出十哥寬廣心胸。”
“是。”仍規矩的行畢禮節,羅邦腳步聲逐漸消失。我坐在位上許久未動,遙蘆正端著新茶與糕點走進,禁不住奇怪道:“這樣快便說完了?寥寥幾語之事,非得攪了帝姬安歇不可。”
“好啦。”我無奈發聲,輕歎一聲:“雖說我方才當著羅大人之麵所說之語,多半是場麵話,但你二人也確需收斂些。十哥如今處境為難,既已為我回絕泛夜,我絕不能再橫生事端,給他添旁的麻煩。”
“……是箺笙過錯,叫帝姬費心了。”委屈開口,箺笙衣衫簌簌,許是福了福身:“隻是此事卻與遙蘆無關。箺笙今後一定謹言慎行,不令帝姬多生煩擾。”
“你倆倒是相識數日,便情同姐妹,這點倒是難得。”我示意遙蘆扶起箺笙,邊思邊道:“不過今日之事確是給我提了個醒。箺笙身份若不得及時解決,到底不便。遙蘆,你一會兒便去看看日子,挑最近最吉利的一天,給箺笙晉了鏡花宮掌事宮女的位置罷。”
“是!”
朗聲答應,遙蘆不掩笑意,箺笙微愣之後忙不迭地謝恩。我不自覺加深了幾分笑意:“既是喜事,與他人同享最好。宮中如今仍餘的妃嬪中,旁人也便罷了,賢妃娘娘此前受了極大委屈,確是應加以撫慰。今日天色漸晚……明日罷,待遙蘆找好日子,你二人隨我去一趟素商宮,同賢妃娘娘商榷此事。”
次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雖是仍處夏末,卻不覺熱氣逼人。依禮向閔賢妃行了禮數,她親自上前將我扶起:“你甫回宮幾日,身子本就好全,不必再行這些多餘之事了。”
緩了緩動作,我隻作未明她深意,得體微笑:“正因回宮至今,尚未向賢妃娘娘請安,月穆誠惶誠恐,非得來此一回才是。”
“說起來,倒是有好些年未見你了。”
語氣和睦,閔賢妃端了茶盞,輕輕撇了撇茶沫,發出幾聲脆響:“本宮尚記得初次見你時,你還不到十歲。冬日裏裹了件極厚的橙紅披風,在雪地裏跑跑鬧鬧,不諳世事。轉眼之間……卻成了一擲乾坤的一國帝姬了。”
“……是麽。月穆自己倒忘了。”我平靜,而這份平靜在旁人看來許便是冷漠。內殿方向分明傳來一聲譏誚冷笑,許還有低低的幾聲諷刺,隻是我卻已聽不清。
有腳步聲自身前而過,而後便似是幾人談話聲,隨著漸行漸遠的踏地聲遠去。沉默片刻,閔賢妃方繼續:“望舒心直口快,叫月穆笑話了。”
“望舒帝姬對月穆的憤慨,原也不是無故而起。”視線本是一片黑暗,卻在此話說出的一瞬驟然亮了一點,我禁不住顰了顰眉,很快便接著道:“且賢妃娘娘所受傷害,影響最為深遠的一處,終究是因月穆。月穆這聲抱歉,實在也隔了太久。”
“本宮當年既言,除卻望舒平安,餘事俱乃身外之事,便自當記得這豪言。”輕笑一聲,閔賢妃不再有意忽略些什麽,直白開口:“隻是本宮確實驚訝。氣魄非凡,思慮深遠的泛夜翊靖長帝姬,竟是早已於傳聞中香消玉殞的涼鴻嫡幺帝姬伶月。”
垂了眼瞼以緩和幾日未見光的刺眼,我順此動作做出恭順樣貌:“彼時,不過是披著一張莫須有的皮囊肆意妄為。若有對賢妃娘娘不敬之處,還望賢妃娘娘海涵。”
“罷了。若不盡快說到正話上,想來你我之間的客套話隻會不斷。”
歎了聲氣,閔賢妃放低聲音:“本宮雖處深宮,然今次動蕩頗大,也非全然不知。此前最後一刻,多虧月穆命遙蘆將本宮與望舒接至鏡花宮,方使我母女安然至今。望舒那孩子……當時一時情急,仍去尋了皇後,給月穆添了麻煩,原也是在這份恩情上多承了你一份虧欠。隻是……”
她似是轉了身子朝向我,聲音近了些許,語氣卻真摯:“本宮並非譏諷,隻是就事論事。這世間,並非所有女子都能如月穆一般,躋身參與男子的爭鬥。本宮父親之事,本宮略有聽聞,為了月穆所給予的幫助,也自當勉力一試。可月穆應當明白,不說本宮並非閔家獨女,即便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如汪穀珊那般,父親也定不會在此節點上,因本宮做出何等重要改變。”
“十皇子若欲成事,天時地利具備,唯欠人和。月穆以為,朝中諸臣,既無奪權替代之意,為何要固守己見,反對十皇子登基呢?若十皇子不能繼位……涼鴻將來,又將由誰治統呢?”
定在原處,終於想明此前一直盤桓在心頭的被忽視的重要一點為何。我即刻起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賢妃娘娘今日所言,實在是予十哥同月穆的極大助力。多謝賢妃娘娘點醒月穆。”
我福身告辭,甫出得素商宮宮門,便命遙蘆速去尋蕭顯晦,若尋不得他,也至少要找到羅邦。待遙蘆走遠,才後知後覺的想起,箺笙既不熟稔後宮路徑,我又是這般情況,僅我二人仍是難以盡快到達帝子居。
正自抿唇懊惱時,箺笙卻低低地輕呼了一聲:“見過十皇子殿下。”
微微愣怔,我一時之間倒不知該作何神態動作,許久方緩緩地福了福身:“……十哥。”
“今日有風,月穆不回鏡花宮,在此處立著做什麽?”
語氣寡淡,蕭顯晦聲音不近不遠,我心中微沉,雙手垂在身側虛握成拳:“十哥都知道了。”
“我隻是聽到你叫遙蘆去尋我。月穆既不似往常平和,反而略有急切,結合如今我所處境地,自然便知月穆心思。”
聞言又是一愣,我片刻方慢慢的昂起頭:“十哥……早已想到了這一重關竅?”
話音未落,我便自己反應過來。我同桓恪因與宗政煦之糾葛,身陷泛夜難以歸來。蕭顯晦卻是實實在在一直身處終蜀。閔賢妃身在後宮中尚能想到之事,他位於這權力相爭的漩渦中央,如何會察覺不出。
但他卻未動蕭顯晾分毫……
如同心上所蒙的塵埃被輕輕拂過,我輕嗬一聲,垂了眼眸低聲自嘲:“是蕭月穆小人之心,太過狹隘了。”
萬福大禮,我愧疚深深,卻無半分不安,滿滿隻餘明暢:“有十哥做月穆兄長,實是月穆幾生修來的福分。有十哥做涼鴻明君,也定是涼鴻百姓數十年來苦苦掙紮所求的光明。”
“好了,你是又忘了我曾經所言了?”親自將我扶起,蕭顯晦與我一同漫無目的的漫步起來:“顯晾年幼,受的苦已夠多。前幾日你也精神不佳,是以我未叫你知曉。那時紛亂暫告一段落後,我命醫官診治顯晾……確如你猜想,是被下了迷失心智的毒藥。且時日愈是長久,心智愈是倒退。”
滯了滯呼吸,我沉了聲,自己都辨不明情緒:“有無……治愈的可能?”
蕭顯晦未語。而這便是回答。我沉沉抒出一口氣,聽他在旁輕聲安慰:“六歲喪母,又被親生父親下毒,割腕放血,迷失黑暗……這種記憶,不要也罷。”
“總是我推波助瀾,造就他悲哀命運的開始。”我雙拳隱在袖中緊緊握住,不自覺憶起桓恪,極快按下即將泄露的哽咽:“請十哥允許月穆,照料十五皇子。”
“你我是他皇兄皇姐,自當如此。”停了腳步,蕭顯晦緩聲:“隻是更為緊要的,是你盡早養好自身身體。顯晾的情況,我並無告知旁人之意。是以如今局勢,還需你我攜手打破這僵持。閔賢妃那處,如何?”
“她已應下一試,但未做保證。”我靜了心思,凝神道:“聽她語中所指,似乎閔同疇此人乃鐵麵無私性格。而若真如此……倒是好辦。”
“哦?月穆之意是?”
蕭顯晾拋出問題,我極淺的笑了笑,轉向他所在:“既對方坦蕩,我們也坦蕩便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講理罷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