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何去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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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建章所駐營地距離涼州不過三十裏,他身為涼州刺史,來軍營的時候屈指可數,多數時候都是待在府邸享樂。先皇遷都洛陽以後,涼州並不作為重要軍事要地,因此裁撤了許多兵力,又因柔然人消停了幾年,軍中兵將骨頭都要養軟了,他這個刺史更是心大如鬥,日子過的及其滋潤。
是以軍營之散漫無序可想而知,梁建章此時隻慶幸自己腦袋一時發熱來營地住了兩日,營帳裏好歹還有些殫精竭慮的痕跡在,把文子欺領進來的時候有言可表。
“文副將莫要嫌棄,我這幾日見天愁的吃不下睡不著,大帳裏糟亂些,要不我給您另外收拾一處幹淨的帷帳,您進去歇一會?。”他把文子欺讓進營帳,又揪住外頭一個小將說道:“還不快去沏壺熱茶來。”
文子欺進去又忽然又退出來,正瞅見梁建章跟小將擠眉弄眼,他裝沒看見的笑笑,“梁大人跟我客氣甚,我知道你這裏物資緊張,不講究,倒是我那幾個兄弟朋友你得讓人照看好了,我就跟他們湊合著便罷。”
“是是,文副將一向是與民同甘苦,虛懷若穀之品行令我輩敬佩,我一早就吩咐了軍醫,說話就過去瞧,您的麵子我如何能怠慢。”
梁建章奉祖宗似的把文子欺請進去,隻覺頭大如鬥。
葉長安等人被領進一處單獨的營帳,沒多時便有軍中郎中進來給瞧傷,孔小刀跟另一個稱作張巍的人傷勢較重,張巍傷了腿筋,大概會終生跛腳。另外還有一個名喚蔡崇嘉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斯文,咬牙拚了命堅持到現在,身上亦滿是刀傷箭傷,他們之前都不相熟,卻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而生死相依。
隻是身體上的疼遠不及心裏的沉痛,逃出生天的那一刻不是歡喜雀躍,也不是感慨痛苦,有的隻是無力與緘默。
葉長安坐在一邊默默看著大家,有人給她上藥的時候便伸出胳膊配合,並不多言。呂二口見大家皆沉默無言,十分不安的靠近葉長安,小聲道:“老大,那個什麽文副將到底是何許人那,好像很有麵子的樣子。”
葉長安挑眉看他,“怎麽,你可是有甚想法?”
呂二口晃晃腦袋,堅決道:“沒有,絕對沒有,我這不就是好奇問問嗎,不問清楚了,我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
無家可歸前途茫然,可不得七上八下嗎。
葉長安說道:“你可知秦未將軍?”
“這如何能不知道,那可是我打小就崇拜的英雄。”
“你說的那小白臉,就是他的副將。”
呂二口:“……”
“老大你不是唬我吧!那小白臉……”
那小白臉其實還是有兩下子的。
呂二口這心情頓時又糾結了一百八十圈,那小白臉雖然人有點欠,還是個士族小白臉,但是能跟秦未將軍混的人,那都是有能耐的人,在他看來,都是英雄。
有可能的話,他很想成為那樣的人。
葉長安見他不說話了,隱約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們這四個僥幸逃出城,從此成了徹頭徹尾的無根浮萍,何去何從都是問題,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想法,葉長安不能夠攔著,說到底她自己也迷茫。
直到孔小刀醒來的時候,才打破了帳中難以言說的沉默,他明顯愣了一愣,似乎不大明白前一刻還在刀下拚命,這會為何已經安然躺在了營帳裏,這還不是普通營帳,這是軍營。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明明……誰把我打暈的,李哥他們怎麽樣了,常樂縣怎麽樣了,你們怎麽都坐著……”
孔小刀一著急,扯動傷口疼的呲牙咧嘴,他一路暈過來,著實還糊塗著,呂二口見他刀哥沒給撞成個傻子,感動的想哭,“刀哥,嗚嗚……你可算是醒了,我們已經逃出來了啊,現在在軍營裏,我們都活下來了!”
“我們都逃出來了?那常樂縣呢,柔然人都趕出去了嗎,我還要去殺敵呢,我要把他們都趕出去,我們常樂縣……”
“小刀,常樂縣已經沒有了。”葉長安平靜的插了一句。
這一句話讓四個人再次沉默,常樂縣沒有了,他們的家沒有了。
呂二口又不爭氣的抽泣起來,昨天還跟爹娘說話呢,他娘問他為何不吃早飯,他因為著急還嘟囔了幾句,他爹好像說要給他找媳婦……
可是眨眼間這一切都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呂二口從來沒這樣委屈過,他一直覺的日子還長,有爹娘兄妹疼他,有能罩他的老大,一輩子在常樂縣吃喝不愁,沒事還能靠他老大的麵子耍耍威風,誰也不敢小瞧他。
什麽洛陽城,什麽士人貴族,那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屁,他半點都不羨慕,他很知足啊,可是為什麽還要收走他這點卑微的擁有呢?
呂二口哭的大家心裏更不好受,孔小刀離家兩天,連爹娘最後一麵都沒見著,他沒有呂二口心裏這些膩膩歪歪的哀怨,他有的隻是無處發泄的仇恨,他寧願留在常樂縣跟那些柔然人同歸於盡,也不願坐在這裏唉聲歎氣。
“這裏是軍營沒錯吧,我要參軍,我要打仗,我這就要回去為大家報仇!”
孔小刀氣衝衝的站起來,說話就要奔赴前線跟柔然人拚命,呂二口撲上來拉住他,哭的更凶了,“刀哥你別去啊,你要是再回不來了,我可要怎麽辦啊,我現在就隻剩你跟老大了呀……”
孔小刀隻恨不得把這個沒有氣性的慫蛋踹飛,哭有什麽用呢,就因為隻剩下他們幾個,他才要衝在前頭啊,不然還指望呂二口這個笨蛋去送死嗎?
“二口你別攔他,讓他去。”葉長安說道。
“老大……”呂二口抓住孔小刀的手鬆也不是,不鬆也不是,滿臉的不知所措。
孔小刀趁機掙脫開他,一頭衝出營帳,外頭隻有幾個小兵來回巡視,皆奇怪又戒備的看他,他不知道你這裏是哪,離常樂縣有多遠,路要怎麽走,沒有人來告訴他。
孔小刀被這一瞬間的茫然徹底打敗,挫敗的蹲坐在地上,再也沒忍住,低聲嗚咽起來,困獸一樣淒涼。
他這麽一哭不要緊,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個人沒了,後來連文子欺都驚動了。
“怎麽個意思這是,受這點傷不至於疼到站不起來吧?”文子欺搖頭晃腦的打老遠過來,瞧這裏裏外外愁眉苦臉的人,順腳戳了戳埋頭蹲在地上的孔小刀,“小子,可有點給我跌麵兒啊。”
孔小刀吸了吸鼻子,沒好氣的站起來,橫看豎看都看他不順眼,“是不是你把我打暈的,你為何要打我!”
“打人是孫子,我那可是救你。”文子欺睜眼說瞎話,“毛還沒長全就想救人,能耐的你,老老實實滾回去吃飯,先長兩斤肉再學著別人慷慨赴死,有你真疼的時候。”
還不到十五的半大小子,跟這種整天叫囂別人要長毛的老年人委實有代溝,長那麽多毛有用嗎,他一張小白臉是如何有臉說別人不長毛的!
“你那麽能耐,你怎麽不去打柔然人那!”孔小刀憋了一肚子難聽話沒好意思說,不甘示弱的瞪著他。
“嗬,你還真別拿這話將我,老子在道上混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吃奶那!”文子欺訓兒子似的非要跟人家一般見識,“區區幾個柔然人,何用我親自上陣,有你薛六爺夠使了。”
薛六?孔小刀差點把他忘了,他看上去的確是比這小白臉有用多了,但是上陣殺敵並不容易啊,想到這裏他又挫敗的低下頭,自己還要靠薛六來救,卻妄想著上陣殺柔然人,更可氣的是,他不能不承認這小白臉說的話,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弱者。
“薛六他……”孔小刀支吾著,“到底是什麽人?”
“你六爺啊可不是什麽好人。”文子欺嘿嘿一笑,“草原上的狼見過嗎?他可是出了名狼祖宗。”
……
隋衍其實沒正經打過什麽仗,如果偶爾端幾個土匪窩也算的話,那他也算是有過幾個手下敗將,但這日漸荒涼的邊陲,連土匪都欠奉,別說讓鳥拉屎,連隻鳥也瞧不見。
少年人有點衝勁自信是好事,誰還沒打年少的時候來呢,薛六冷眼瞧著,是塊可造之才,就是太過急功近利了些。
被文子欺那番長毛論刺激過後,隋衍更不知收斂為何物,帶了一隊人就要去常樂縣收拾闕勒,巧的是闕勒也存了攻打涼州收拾魏軍的心,兩軍就這麽在半道撞上了。
薛六這個插不上話的狗頭軍師壓根沒得個正眼,自然是沒人把他放在眼裏,隋衍初出茅廬幹勁十足,倒也打的柔然人倉皇逃竄,一身本事還沒處使的隋衍哪裏由得他們跑,喊打喊殺的追著人家到了常樂縣城腳下。
結果不期然的掉進闕勒挖的坑,一隊人死傷大半。
隋衍長這麽大沒受過這等屈辱,他們先衝過來的小半數人盡數被絆馬繩給絆倒,又被一張鋪天大網兜住,如同關在籠中供人屠戮的畜生,頭領被捕,剩下的那一半人就慌了手腳,弩箭從四麵八方射來,頓時一片哀嚎。
闕勒此時端坐在城樓上,無動於衷的看著城下殺戮,他被薛六的箭橫穿大腿,又被垂死掙紮的馬壓過,整條腿恐怕是要廢了,然而正是這種疼進骨髓的滋味讓他得以坐在這裏,等待那張久違的臉出現在眼前。
三年前他被秦未一箭穿心,但是他命大活了下來,而薛六深陷包圍遭萬箭穿身,他以為他必死無疑,還一度十分可惜,因為在他眼裏魏人皆無能,難得有個讓草原勇士都懼怕的漢人對手,所謂英雄苦無敵手,失去秦未的魏人不堪一擊到讓他喪失胃口。
可是現在秦未又回來了,他居然真的回來了。
闕勒對著城下某個身影勾了勾嘴角,抬手止住往城下射箭的柔然軍,用嘴型道了句別來無恙。
薛六此時很想勸他一句,他那張臉真的不適合笑,太嚇人了。
隋衍倒是還沒被穿成篩子,但也受了傷,他萬萬沒想到薛六會隨後跟來,意外之餘又不由生疑,他防備的看著坐於馬上的薛六,“你到底是誰,為何你一來柔然人就停止攻擊,你可是柔然奸細!”
他這一句奸細不要緊,原本圍在薛六身後的魏軍紛紛後退,避瘟疫似的跟他保持距離。
而就在此時,魏軍之中不知是趁機誰放了一記冷箭,箭頭直衝薛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