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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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一種懷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斷都是臆測。區別隻在於,臆測和現實相差多少。

    蘇喬深知這一點,因此她混淆視聽道:“我剛來的那一天,你和我說,事務所的老律師不願意接這個單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對了,他們確實不敢來。”

    她將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獨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氣味沁入晚風,她越發壓低嗓音:”他們平時在公司裏拉幫結派,精打細算,什麽好處都占盡了。真正到了緊要關頭,就合夥把我推出來……“

    陸明遠不是合適的傾聽對象。

    他快速總結了蘇喬的意思:“照你這麽說,他們獨善其身,合夥欺負新人。”

    然後他就不冷不熱道:“你就不能換家公司?全北京隻有那一個律師事務所?”

    呸,站著說話不腰疼。

    蘇喬在心裏罵了一聲。

    她將葡萄酒瓶抱得更緊,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針鋒相對道:“那你呢,陸明遠,你怎麽不和江修齊的經紀公司解約?全倫敦隻有那一家經紀公司嗎?”

    陸明遠尚未回答,蘇喬便解釋道:“其實江修齊對你很好。他盡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資源給你造勢,隻是你們兩個人的觀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語道:“我的親戚就不一樣。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恨不得我去死。”

    這句話的嗓音很小,隻有她自己能聽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蘇喬泄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莖紮得很深,牽扯中帶出幾塊泥土,悉數灑在她的鞋子上。

    “你對我父親了解多少?”陸明遠忽然蹲下來,和蘇喬保持平視,“他從前在公司裏做什麽,你聽說過嗎?”

    蘇喬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長助理。”

    陸明遠糾正道:“那是明麵上的說法。”

    蘇喬向前傾身,道:“董事長已經死了。他車禍當天,整條路都封了。至於他的助理,暗地裏做了什麽,很重要嗎?”

    陸明遠並未接話。從蘇喬的角度,可以瞧見他的喉結和鎖骨,她懷抱著欣賞藝術的態度,目光進一步深入他的衣領。

    兩人距離很近。

    陸明遠果然向後退,坐在了鬆軟的草地上。在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陽光晴朗的白天,會有很多人像他這樣坐著。灰毛的鴿子也將紮堆出現,邁著朱紅的小爪子,競相爭搶從天而降的麵包屑。

    此時此刻,周圍卻空無一人。

    陸明遠沉默良久,問道:“你們做律師的,不在乎雇主是什麽人,給錢就能辦事,是嗎?”

    蘇喬失笑:“除了我,你還接觸了幾位律師?”

    “隻有你一個。”陸明遠道。

    他說“隻有你一個”的時候,目光不曾離開蘇喬的雙眼。她毫不客氣地凝視他,莫名有些心癢,繼而口幹舌燥,於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陸明遠又說:“你倒是挺敬業。”

    蘇喬回答:“你終於誇了我一次。”

    陸明遠不解風情道:“這是最後一次。”

    他無意浪費時間。他原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麵對著剛剛誇獎過的蘇喬,發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張回程的機票。”

    蘇喬深吸了一口氣。

    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被人誤解她沒錢。

    蘇喬道:“回國之前,我會完成你父親的囑托,把財產轉移到你的名下。你父親跑到哪裏去了,你告不告訴我,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臉頰更紅了。

    她小聲說:“反正你本來也不相信我。”

    陸明遠默認她的指控。

    他說:“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沒辦法勉強。”

    蘇喬當然見識過陸明遠的性格有多固執。就連他表哥江修齊,在他麵前也要束手無策,啞口無言。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揪住了陸明遠的褲子——這樣的交流方式讓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陸明遠掉頭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緊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個當街占便宜的惡棍。

    陸明遠誤解道:“你拽我的褲子,我也不可能答應你。”

    蘇喬搖頭,據理力爭:“你聽我說,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倫敦大火吧,火災燒毀了多少古建築,連聖保羅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記錄的死亡人數隻有五個,但是高溫蒸發的屍體,是誰都看不見的。”

    陸明遠沒理解她要表達什麽。

    蘇喬繼續說:“火災過後,倫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為地窖裏的老鼠都被燒死,這個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隱晦道:“你越是擔心,越要把問題暴露出來。如果能燒一把火……老鼠就會死光。”

    陸明遠看待她的眼神變得複雜。

    他問:“誰來善後呢?”

    蘇喬借著酒勁道:“當然是我啊。”

    說完這句話,她覺得頭頂有什麽東西。後來她反應過來,陸明遠輕拍了她的腦袋,動作散漫又輕率。

    蘇喬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態和心理活動,就類似於撫摸林浩家的邊境牧羊犬。

    她拎著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師正名,”蘇喬搭上陸明遠的肩膀,道,“律師不是收了錢,就什麽都做。隻是在職務範圍內做合法的事,你以為別的職業不在乎收入嗎?”

    她講出自己的價值觀:“有情飲水飽,都是騙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爺看不慣蘇喬的汲汲營營,在她腳下使了一個絆子。她往前抬腳時,恰巧踩空一塊石頭,再加上她蹲久了,膝蓋酸麻,整個人往前傾倒,即將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雙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襯衫絲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離,將她扣緊,又放開了。

    蘇喬沒想到陸明遠會幫她。

    她心頭冒出一點欣慰。也不枉她花費重金,幫他搶到畫廊裏最好的那一間展館。

    沒過幾天,這個重磅消息由江修齊親自帶到。他一如既往,登門造訪,不過時間挑在了上午,而陸明遠還沒起床。

    陸明遠賴床不起,江修齊恨鐵不成鋼。

    他帶著一遝文件,坐在客廳裏念叨:“十點半了,陸明遠還不起床。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還沒有時間觀念,像小時候一樣賴床,將來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見客嗎?”

    江修齊的話,是說給蘇喬聽的。畢竟在江修齊看來,蘇喬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弟媳婦還算明白人。

    蘇喬確實聽懂了江修齊的話外音。

    為免露餡,她走向臥室,推開了陸明遠的房門。

    他的臥室潔淨而齊整,兩道窗簾拉得嚴實。今日又是一個陰天,半點微光都沒透進來,陸明遠側臥在床上,蓋著深灰色的羽絨被子,聽到蘇喬進門,他也沒起身迎客。

    蘇喬莫名聯想到睡美人。

    雖然她看見了床腳的啞鈴,以及桌上那一排鋒利的刀具。

    反鎖房門後,蘇喬道:“你表哥來了,他催你起床。”

    “我正在起床。”陸明遠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則他每天保持十一個小時的睡眠,除了江修齊,沒人怨責他賴床。

    床腳放了一副油畫的草圖,他伸出一隻手,撥弄了一下畫框。然後拽過自己的襯衫,從床上坐起來——直到這時候,蘇喬才發現,陸明遠沒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體,她瞧見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畫像中被藝術家們精雕細琢的各類人物,衣不蔽體,惹人駐足。

    陸明遠提醒道:“你換個方向站。”

    蘇喬立刻轉身,背對著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從她身邊走過,打開門,走向客廳。

    江修齊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見陸明遠姍姍來遲,江修齊開門見山道:“這幾天晚上,你多準備畫展吧,不要忙別的了。”

    語畢,他瞥了一眼蘇喬。

    蘇喬捶了一下門。她和陸明遠之間,是清清白白的關係。就連陸明遠本人也開口解釋:“每天晚上,我都在畫線圖。我還有沒完成的草稿。”

    “那就好,”江修齊雙手放在膝頭,麵朝著陸明遠,接著說道,“公司花了很多錢,為你和另外四個作者準備展覽。現在有別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價遠高於我們公司……”

    江修齊由衷道:“陸明遠,我不得不承認,你運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