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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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子瑜死了。
    雙腿泡在渾濁的泥水裏,身子軟軟貼著牆根。
    兩隻手環在身前,懷裏摟著五顆頭顱。
    最下麵的,兩顆小小的,屬於這戶人家的小姐弟。
    中間兩顆蒼老的,表情猙獰些的屬於邢捕頭,平和的則是邢捕頭的妻子。
    而碼在最上麵的,是薄子瑜自己的頭顱。
    他那張曾年少飛揚的臉上,混滿了泥水與汙血,眸子裏殘著悲戚、憤怒、驚詫,以及一絲絲恍然。
    院子裏擠滿了捕快,他們在雨中肅立,默然無語,靜靜望著薄子瑜的屍身,與其身前的兩個道人。
    馮翀幾度伸手,想為薄子瑜合上雙眼,卻又幾度頓住。
    他們雖相識不長,卻已成為要好的朋友。
    “我來吧。”
    李長安見他雙目泛紅,雙手顫抖,主動接過了斂屍的活計。
    其實道士心中也同樣悲戚,但他常在亂世行走,已然見慣了生死,多少也有些習慣了。
    他為薄子瑜安上頭顱,然後輕聲誦詠:
    “十方諸天尊,其實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渡世人……”
    場中愈加安靜,唯有雨聲與經聲作伴。
    直到。
    “我的姑娘,我的兒啦!”
    院子裏,跌跌撞撞闖進一個男人。
    他是倆姐弟的父親,之前在為東家看店,卻不想聽聞如此噩耗。
    兩個衙役連忙上前,架住了他,可男人在瞧見了姐弟倆的腦袋,身子便如同抽去了骨頭,隻閉著眼嚎啕大哭。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把他押出去!”
    院子裏,又跟著進來了另外一個男人,作官差打扮,挎著腰刀,劈頭便是一聲嗬斥。
    衙役們卻不敢稍有反駁,隻參差著躬身問候。
    “賈捕頭。”
    後來這人正是新任的瀟水縣總捕頭。
    可惜走馬上任不久,因著妖疫,府衙上便把捕快的調遣權交給了薄子瑜,讓他這個總捕頭成了擺設。
    聽說不堪受這“奇恥大辱”,一直在家貓著。
    眼下,不知怎麽聽著消息,也不顧夜裏有妖怪出沒,冒雨趕到了現場,瞧了薄子瑜的屍身半響,幽幽歎了口氣。
    “唉!子瑜年少有為,將來咱們這捕快班子也得靠他支撐,就是性子莽撞了些,若是多帶些人手,不要逞能,也不會白白丟了性命,老捕頭夫妻與那倆小娃子興許也能逃得性命。”
    “可惜了,可惜了!”
    他一陣搖頭晃腦,話外是為薄子瑜惋惜,話裏卻是把死人的帽子往薄子瑜腦袋上扣。
    馮翀本在隨著李長安誦詠經文,聽聞此話,卻是猛然回頭:“事情始末尚未查清,怎能一口斷定?!”
    賈捕頭趕緊瞧了眼李長安,見他隻是誦經,這才對馮翀笑道。
    “馮道長雖道法精深,但須知探案一事,講的是證據。”
    說罷,這賈捕頭便扭過頭去,一副“不和你無理取鬧”的模樣。
    馮翀氣急,但他確實不通探案,又是個講道理的人,一時間,竟找不到話語反駁,隻好瞧向其他捕快,可捕快們隻是一個個避開了馮翀的目光,顯然不想為死去的班頭得罪活著的捕頭。
    這時。
    “馮道人沒說錯。”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屋中響起。
    “薄班頭除了自己,沒害死任何人。”
    除了門外哭嚎的男人,院子裏隻有兩個道士和一幫子捕快。
    道士既然沒開腔,說話的是捕快?
    賈捕頭當即斜眼過去,他倒是要看看,是哪個家夥這般不識時務。
    可隻一眼。
    他便一個咕嚕翻到在泥水裏,口中喊道。
    “拜見虞大人!”
    來者紅裙素衣,頭戴鬼麵,正是消失許久的虞眉。
    李長安很是好奇,這些時日,虞眉和她背後的鎮撫司到底在幹什麽?可眼下正為馮翀超度,不便分心,隻聽虞眉繼續說道:
    “那位邢捕頭的頭顱帶有屍臭,剛死的屍體哪兒會有屍臭?馮道士,你若細看,便會曉得,這位邢捕頭已經染了妖疫,變作了‘屍妖’,不吃活物,隻吃死人的‘屍妖’。”
    “屋裏那倆小孩兒的屍體被啃食過,想來,薄子瑜趕到時,倆小孩兒已經死了。”
    她指著屋中打鬥的痕跡。
    “薄子瑜最先在屋子裏與屍妖廝殺。”
    又走到院子,捏了一個法訣,腳下積水分開,露出爛泥裏的亂腳印和翻滾痕跡。
    “而後在院中纏鬥。”
    她最後指著院子一角,那裏的爛泥泛著紅色,泥中有個模糊的人形凹陷,約麽心髒的位置還有個小坑,裏頭殘留著些髒器碎片。
    “薄子瑜便在此處殺死了屍妖。”
    雖不曾目睹,但眾人此刻仿佛能看見,薄子瑜把屍妖壓在泥水裏,用長刀貫穿了妖怪的心髒,在妖魔不斷掙紮中,他狠狠攪動刀鋒,把妖怪的心髒切碎了攪進爛泥。
    “可若是薄兄弟贏了妖怪,妖怪屍身何在?又是誰殺了薄兄弟?”
    虞眉一出現,那賈捕頭就隻顧點頭哈腰,反倒是馮翀較起了真。
    “很簡單。”
    虞眉麵具下瞧不見表情,聲音清冷依舊。
    “有第三方介入。它從暗處現身,突然襲擊,殺死了薄班頭。”
    “襲擊者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應該也是妖怪,且擅長隱匿,教這位薄班頭死得稀裏糊塗。”
    馮翀還在皺眉,賈捕頭已然使了個眼色,讓一眾衙役們一起拍起馬屁,什麽“大人明察秋毫”、“大人所言極是”紛紛如雨下。
    然而。
    “虞差人最後一句,卻是說岔了。”
    卻是李長安誦完經文,突兀出聲。
    “薄兄弟雖死,卻死得並不糊塗。”
    他抬起薄子瑜握緊的手,攤開手掌,裏頭有一根指長的毛發,淺黃色,似乎屬於某種動物。
    “他已經告訴我們凶手是誰。”
    道士捏起毛發,輕輕一嗅。
    一種奇香湧進鼻端。
    這是多種名貴香料以秘方調配成的特殊香味。
    整個瀟水隻有一個人身上有此種香味。
    …………
    狸兒樓三娘子。
    一個誰也不曾想到的名字。
    她是第一個出資支持除妖的豪商,也是她第一個出麵聯係官府與民間力量共同滅妖。
    雖然出場不多,但在許多人眼中,她是除了李長安、馮翀、薄子瑜之外,對掃滅妖魔最為熱心、最為積極奔走的人。
    可以說,李長安三人負責提刀子,三娘子則是負責掏銀子。
    這樣一個人……竟也是妖魔麽?
    可轉念一想,若三娘子真的是個仗著燈下黑潛伏起來的妖怪,那麽某些問題就解釋得通了。
    從感染到妖變,受害者在轉變過程中需要大量進食。
    已經查出,運送糧食是靠收糞人,但糧食的來源呢?
    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而本地多山少田,少產糧食。
    絕大部分食用與釀造的糧食都是從外地運來的。
    城中供給也全賴幾家糧行,又因妖疫,糧行賬麵上的每一粒糧食都被盯得死死的,任何異常的消耗、調撥,都會引起官府警覺。
    可十來天下來。
    糧行方麵愣是沒半點動靜。
    以前,隻以為是郎中暗中儲備了糧食,現在看,分明是內鬼作祟,因為這位三娘子,恰恰就是瀟水最大的糧商。
    事不宜遲,兵貴神速。
    薄子瑜的死終於觸痛了官府遲鈍的神經,接下來的動作堪稱雷厲風行,打開庫府,調了衙役、弓手,第一時間,發“大軍”冒雨圍了狸兒樓,各路“獵妖人”們也聞聲而來,加入其中要分一杯羹。
    狸兒樓不單單是棟樓,最前麵是酒樓,酒樓又連著庭院雅間,雅間後又是三娘子的私宅,私宅又接著糧行庫房。
    可說是占地廣袤。
    好在這邊人手也多,又發財心切。
    幹脆分成幾股,各自突入。
    虞眉再度玩起消失,馮翀去了另一邊,李長安便混在一隊衙役裏,從酒樓側門而入,值得一說,那位賈捕頭也在其中。
    他前些日子雖榮升總捕頭,但卻被薄子瑜“搶班奪權”,今兒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當然得好好表現一番,爭取立功,坐穩這總捕頭的位子。
    於是乎,一馬當先走在隊伍最前頭。
    可廊道裏黑洞洞的,好似任何一個轉角都會冒出妖怪。
    他心裏難免發怵,不由拉住李長安,不住敘話,排解緊張忐忑。
    “要不是出了這檔子事兒,今兒夜裏可是難得太平。”
    李長安隨口搭腔。
    “怎麽說?”
    “頭幾天到這時辰,妖怪早出來吃人了。城裏到處都是敲鑼打鼓、喊打喊殺,今兒倒是奇了怪,半點兒動靜沒聽著……欸?什麽味兒?好香!”
    道士自然也是聞到了。
    這是酒香。
    是好酒的香氣。
    確切來說,是一種狸兒樓特有的好酒,用上等佳釀添了香料秘方配置而成。
    據說,往常隻獻給雅間的貴賓,可這些日子,偶爾也分發出來,犒勞巡夜的衙役和“獵妖人”。
    李長安也喝過幾次,滋味兒濃醇、香氣獨特。
    冷不丁再度聞著,竟有一瞬間的熏醉,肚皮裏也有些翻湧,好似勾起了酒蟲。
    誰打翻了酒壇子?
    道士方如此作想,可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賈捕頭一直在喋喋不休,可現在他的聲音來處似乎有些異常。
    李長安轉頭瞧去。
    賈捕頭還站在原處,可頭顱的位置卻隻有一截脖頸,像條白色長蟲,顫顫巍巍、蜿蜒而上。道士仰頭,在天花板上,找到了他的腦袋。
    像是陽光下的雪人,五官在不住溶化的腦袋。
    啪嘰。
    眼珠混著鼻子掉下來,砸成一灘粘液。
    此時。
    沙沙的雨聲裏。
    慘叫、嘶嚎、怒吼、碰撞的聲音同時在黑暗中傳來。
    隔得不遠,應該是另一個隊伍,響起驚恐的呼喊。
    “救命!妖怪!好多妖……啊!”
    道士默默扶劍,餘光一瞥。
    身後衙役隊伍裏,長頸如林。
    而前方,捕頭還在喋喋不休。
    “道長猜一猜……”
    他的臉上已溶化得隻剩一隻嘴巴仍在開闔。
    “妖怪都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