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鬥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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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海門前的東瓦子,因挨著迎潮坊,客商雲集,是錢唐最興旺的幾片瓦舍之一。
    其間茶肆、酒店、旅舍、飯館、勾闌、技樓林立。
    更兼相撲、鄉談、踢弄、雜耍、雜劇、傀儡戲、皮影戲等等娛人花樣齊聚。
    每日是招得遊人如雲織,金銀如水聚。
    如此一處油水十足的寶地,難免會惹來許多無賴人物。
    這些市井“好漢”中,勢力最大的有兩人。
    一個是開錢莊的牛石,聚了一幫同鄉無賴,自稱忠勝社;一個是做當鋪的曲定春,招攬了許多本地惡少年,號稱保義團。
    兩方素有嫌隙,鬥了不知好多回。
    可到今年,據說為著某樣寶貝,爭鬥忽然格外激烈,以至於影響了瓦子裏的生意。各家掌櫃的坐不住,一齊請了衙門出麵調解。
    全無作用。
    雙方反倒鬥得越來越激烈,甚至光天化日械鬥,一度日日血灑長街。
    如此終於招來了十三家問詢。
    雙方終於肯坐下來交流,可仇怨易結難解,何況還有利益摻雜其間。
    但確實已流了太多的血。
    於是把那寶物作押注,以比試三局兩勝定贏家。而比試的內容,便是混混們的看家本事——鬥狠。
    第一局。
    曲定春叫手下捉來一個仇家,撞進麻袋裏,使人輪番以大棒毆打,一盞茶後,把人拉出來,渾身骨頭幾乎碎盡,軟綿綿黏糊糊的似塊糍粑。這一招,在本地正喚作“肉糍粑”。
    牛石卻叫來一個欠錢還不清的倒黴蛋,好聲告訴他,過了今天,欠債一筆勾銷,也決不再騷擾他的家人。然後請出一個病懨懨的老頭,說是從長安流落來的閹人,昔日在內廷負責刑訊之事。
    後頭發生了些什麽,沒有流露出來。隻聽著坊間說,場中雙方幾十條漢子,平素人人自誇“義比關雲長,膽過趙子龍”,可出來時,沒一個臉不是白的。
    第一局,牛石勝。
    這牛石腿還軟著,已然惦記著再接再厲,該如何去贏下第二局。心腹建議:對別人狠,不算本事,對自己狠,才夠能耐!
    牛石當即拍腿讚同,便把手下堪用的都叫來抽簽。
    第二次鬥狠,中簽的手下當場用刀剁下了一隻手。可曲定春卻不緊不慢送上一個漆盒,打開來,裏頭用絲綢裹著一根手指。
    手指對手掌,似是手掌勝。但曲定春又慢悠悠抬起手來,盒子裏的是他的手指!
    第二局,曲定春勝。
    雙方均一勝一負,第三局便至關重要。
    牛石回去後,一番苦思,終於陰沉著臉喚來了手下最得力的幹將。
    同樣姓牛的三兄弟,正是牛石本家的子侄,在老家活不下去,過來投奔他,敢打敢殺不惜身命,為他立下了汗馬功勞。
    三兄弟來後,牛石一句話也沒說,隻奉上一個木盤,上麵裝滿銀子,然後長長作揖。
    三兄弟同樣沒說話,端走了盤子,出門就拐進了賭檔。骰子、牌九,管它賭注多大,任它賭運如何,盡管下注。便是木盤空了,也立馬有人幫著填滿。
    賭得興盡,再去酒樓。什麽山珍海味、美酒佳釀都讓店家盡管奉上。
    吃得肚皮渾圓,便登上畫舫。平素裏正眼都不給的小娘,今兒也得曲意奉承,乖乖張開大腿。
    如此狂賭爛嫖一天一夜。
    天不亮。
    三兄弟一人拎著一根麻繩到了曲定春的當鋪前。
    天光未展,四下無人。
    三兄弟中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幺忽的紅了眼眶,不一陣,眼淚與鼻涕淌了滿臉。
    老大罵他:“哭什麽?!大丈夫豈能無信?社首會照料好咱們的身後事。”
    說完,把自己掛上了門簷,身子抖了抖,很快沒了動靜。
    老二嘿嘿笑起來:“錢耍了,酒喝了,小娘也入了!乃公夠本啦!”
    然後把自個兒也掛了上去,舌頭擠出來,臉上綻起青筋,同樣沒了聲息。
    老幺守在兩個哥哥身邊,擤了好幾口鼻涕,抽噎著隨了兄長的腳步。手腳抽搐了許久,尿液隨著漸漸冰冷的雙腳,滴滴落下。
    晨風一吹。
    跟一串風鈴似的,在門簷下輕輕搖晃。
    等待著第一個發現他們的幸運兒。
    第三局,牛石勝。
    …………
    飛來山腳下荒野。
    某條新近開辟出的小道。
    黃尾領著老貨郎和三個秀才推著板車艱難前行。
    小道既坑窪不平,還多有草莖糾纏車轍,推起車來格外費勁,秀才們吃不慣這個苦,紛紛抱怨:
    “這般關頭,大憨他們卻去了哪裏?”
    李長安與鄉下漢子們同樣不在,但他們不好抱怨道士。
    黃尾看他們實在累得慌,幹脆招呼著停下休息,直了直腰杆:“近來有個財主急著修宅子,需得著大憨他們的手藝。”
    老貨郎奇怪:“哪家肯用他們做工?”
    錢唐各行各業都被各家行會把持,行會又受十三家約束,許多行當不許鬼物參與。
    黃尾笑道:“所以才讓道長出麵。不是鬼做工,而是財主虔誠供奉,十錢老爺賜下的福報。”
    大夥兒都一齊嘿笑起來。
    道士自立起“十錢神”這塊招牌,便做了不少這類褲脫子放屁的破事兒。
    “也怪我。隻當是單生意。”
    黃尾拍了拍板車上三副棺材。
    “卻沒想是單大生意!讓大夥兒受累啦。”
    他這麽一說,秀才們也不好再抱怨。
    這時。
    遠遠滾來悶雷。
    一陣冷風灌入衣領。
    極目遠眺。
    重重烏雲占據了天幕一角。
    黃尾趕緊拉起板車。
    “加把勁兒!要下雨了。”
    …………
    到了墓園。
    匆匆埋下三副棺材。
    眾鬼便急切離去。
    仿佛踩著步點。
    大雨如期而至,瓢潑風雨衝刷著墳上新土。
    俄爾。
    兩個鬼祟人影自草叢中冒出。
    “他們走了?”
    “走遠了。”
    兩人手裏拎著鏟子,直奔三座新墳。
    很快挖開封丘,打開了棺蓋。
    嗡嗡蒼蠅飛起,卻又被雨點打回館內,落在三兄弟猙獰風幹的臉上,和蛆蟲一起往口鼻孔竅裏亂爬。
    “三位兄弟,冤有頭債有主,此番冒犯非由我等。”
    其中一人雙手合什,喃喃叩拜。
    另一人卻很不耐煩。
    “都這時候了,說這些有鳥用?!”
    說罷,粗暴翻找起棺中財物,完了,從懷裏掏出一把榔頭,又一攤手。
    “拿來!”
    另一人遞來一枚長長的棺材釘。
    他接過長釘,抵在屍體的眉心,然後高高揚起了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