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摩訶缽特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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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家統治錢塘數百年。
    妙心作為十三位祖師之一,離了神將護衛,沒了祖庭借法,撞在銅虎這一沒跟腳的凶神野鬼手裏,竟跟雞仔一樣,柔弱得可笑。
    當銅虎攆上沒及得逃出寺門的妙心一行,輕易打翻了幾個忠心護主的僧人,其餘隨從要麽跪地投降,要麽一哄而散,留下老和尚輕鬆成擒。
    他拎著妙心回到大殿前,一幹子僧人、護法瞧見自家祖師狼狽模樣,就同被打進皇宮亡了國的太監宮女一樣哭哭啼啼。
    久久等不著李長安一行回來,擔心出了差池,他又拎著妙心,循著鬼卒指引,到了地下洞天。
    入得門來。
    饒是在海眼龍宮開過了眼界,猛見著錢塘城下竟還有這麽一處寬闊洞天,銅虎仍不由得嘖嘖稱奇,再看場中,幾百號護法兵將跪倒一地,許多死人好似剛從冰水裏撈起來,團在一塊哆嗦不停,城隍府的大夥兒聚在大磨前,彼此間氣氛凝重。
    銅虎不明緣由,正要詢問。
    “禿驢!”
    小七突兀振翅而起,褪了法身,顯出厲相,雙腿化為鳥爪,激射而來,要將妙心當場開膛破肚。
    “小七住手。”
    銅虎吃了一驚,忙把妙心一腳踹開,閃身上去捉住小七翅膀根。
    “這賊禿身份緊要,不可隨意殺之。兄弟若實在惱火,待你氣消下一些,讓你在他腦門上撓上幾爪便是。”
    端了敵巢,擒了敵首,銅虎心裏正得意,言語中就帶了些調侃。
    “大兄!”可小七卻語氣悲愴,“你可知此地是何地?”
    “應當是傳說中的化生洞天。”銅虎答道,“是輪回投胎……”
    “假的!”
    小七一口打斷,恨聲中幾乎泣血。
    “投胎是假的!”
    “輪回是假的!”
    指著那群哆嗦的鬼魂。
    “你看看他們!他們全是被十三家、被這幫子禿驢騙來,要填入那大石磨裏,活活磨得魂飛魄散的!”
    “什麽?”
    銅虎先是不信。
    輪回這種大事豈能作假?
    城內外幾十萬死人,日日忍受盤剝輕賤饑寒,活人都該揭竿而起了,死人卻沒有變厲作祟,還不是靠著“投胎”這一根蘿卜在嘴邊吊著。小七這話要是傳出去,恐怕……
    可當他看向李長安,道士默然按劍,手上青筋暴起。
    再瞧向法嚴,和尚跪在大石磨前,垂首誦經不止。
    最後回望妙心,老和尚施施然起身,正撣著身上雪塵,卻沒有半句反駁。
    竟然是真!
    一時間,銅虎隻覺胸膛裏被巨大的驚怒所占據,以為世上最荒唐、最叫人憤恨的事情莫過於此。
    然而。
    “黃尾,黃善均。”小七抽泣著,“他們把黃大哥也投進了那大磨裏!”
    …………
    “阿彌陀佛。”
    化生洞天裏。
    妙心禪師在護法們閃躲的注視下,在鬼魂們憎恨的目光中,從容整理好衣袍,扶正冠冕,
    佛唱一聲,不急不徐言道:
    “善善之家乃修行有成之人、福緣深厚之輩入世曆劫之所,想那黃善均既無佛緣,又乏善業,卻作此妄念?如此貪癡,可見他獸麵而鬼心,本該墜入畜生道,許他轉世已是恩賜,如若叫他奸心得逞,豈非壞了本座門楣?”
    銅虎聞言大怒:
    “你那門楣外頭塗著金漆,內裏盡是屎尿,黃尾他披了狗皮,生了豬腦,才好爾等一口惡臭!可你這惡僧言而無信,不讓投胎也就罷了,竟將他投入這大磨,生生磨殺了魂魄!”
    “本座何曾不讓他投胎?”
    “你這禿驢還在扯謊!”
    妙心微微一笑,神情澹澹一如平日講經說法時俯瞰凡愚模樣。
    “小鬼見事,隻辨皮囊,不識內裏,殊為可笑。”
    “投胎轉世何曾是謊話?”
    “須知錢塘陰陽造化大異於別處。在別處,人既死,三魂離屍,七魄自消。在錢塘,三魂離屍卻得陰陽造化,生出虛假七魄,如此死人才得以白日化形。爾等做鬼多年,難道不知?一旦投胎,魂帶假魄,胎體中又有新魄孕成,新舊相衝如何安泰?要入輪回,便需投入大石磨,磨去假魄,才好托生。”
    妙心說得信誓旦旦。
    “托生?”
    可銅虎越聽,越是把一口獠牙咬得“咯吱”作響,終於忍耐不住,一把揪起這老和尚,叫他散了官袍,跌了冠冕,三兩步拽到磨槽邊。
    “你且看仔細了,這叫什麽托生?!”
    磨槽上彌漫著一層粉紅的淺霧,槽裏蓄滿了冷水,水麵漂浮著一層厚厚的冰屑與血沫,稍稍靠近,臭得刺鼻,冷得鑽心。
    妙心從被擒下,再到被質問,一直擺著他那副高高在上、從容淡然的祖師模樣,而現在,這一副聖僧麵具終於有了裂縫,露出底下驚慌的本色。
    “住手!你要……”
    話音未盡,銅虎不容分說,一把將他光禿禿的腦袋摁進了磨槽裏。
    妙心頓時叫冷水激得皮膚起栗,雙手在冷水裏不住掙紮,攪散了冰屑血沫,水麵不住浮出眼球、頭發、斷骨、碎肉……
    磨去七魄?說得好聽!
    大磨之中,石齒磋磨,哪兒能那般精準仔細?“運氣好”的磨成新魂去投胎,“運氣差”的隻成碎屑、齏粉,混著冰水衝進溝渠,流入東海,變作李長安一行曾在海眼屍林裏驚鴻一瞥的殘魂碎片。
    銅虎把妙心提出來,老和尚須眉被冷風一凍,霎時結起一層霜,把血糊糊都凝在了臉上。他養尊處優數百年,燒的炭是用碳粉混著香膏成的,走的路是用綾羅綢緞鋪的,何曾沾染這等惡臭汙穢?
    當即幹嘔不已,驚怒大喊:
    “放肆!我乃……”
    連話帶臉又被摁了下去。
    “你這禿驢是個什麽祖師?什麽神佛?世人敬你,畏你,你卻拿投胎唬著他們投入這屠宰洞,送進碾魂磨。想那鬼王被稱作萬惡之首,呸!它也配?那一窩惡鬼敞開肚子,也不過吃幾千萬把人,何如爾等叫多少人魂飛魄散?百萬?千萬?!”
    銅虎目裂盡眥,壓著妙心後腦死死不放,直到他因窒息而失禁,褲腳滴答著騷臭熱流,才肯鬆手。
    妙心跌坐在地,一邊幹嘔,一邊大口地喘息,而後又怔怔盯著身下黃色的汙雪許久。
    再抬頭。已然歇斯底裏。
    “與我何幹?與我何幹!是他們蠢,是你們笨!你們就沒想過,錢塘一年有多少新生兒,兩萬?三萬?又有多少本地活人死,外地死人來,八萬?十萬?”
    已然歇斯底裏。
    “年年都有千千萬萬的鬼一窩蜂要做人,可錢塘哪來這許多肚皮給他們投胎?我能怎麽辦?告訴這幫子厲鬼惡鬼,錢塘活人太少死人太多,你們都投不了胎?還不是隻能通通投入石磨,誰作新生,誰作齏粉,全憑運道。”
    妙心淒淒怪笑起來,惡狠狠瞪著銅虎。
    “六百年前,錢塘還沒有這化生洞天,陰陽不通,人鬼雜處,死人個個不得托生,活人家家盡下死胎,是我等厘定陰陽,是我等掘洞天,鑄大磨,是我等重建了輪回!如此,輪轉寺才能躋身十三家。如此,錢塘才得享安寧繁榮。些許殘魂碎魄,不過白玉上一點微瑕,金身上一點黑墨!”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凍得青白的麵皮上泛起血色。
    “你問我過錯?假如易地而處……”
    他猛回頭望向李長安。
    “府君,你才是真豪傑,真正的城隍爺,你告訴我,千千萬萬個死人投胎不得,眼見要變厲作祟,我該怎麽辦?”
    道士凝望石壁,不發一語。
    他又急轉頭看向法嚴。
    “祖師,你才是真祖師,真正的在世神佛,你告訴我,千千萬萬個信徒抱著死胎、抱著癡呆兒,上門哀求慈悲,我又能怎麽辦?”
    和尚跪地誦經,無有回應。
    兩人的沉默,叫妙心以為得勝,臉上才顯出點快意。
    “怎麽辦?”
    銅虎已厲聲道:
    “我來教你怎麽辦?!”
    又將他揪起,卻沒再摁進磨槽,反而外拖去。
    妙心預感不妙,急切地嚷嚷起來:“惡賊!你要作甚?我十三家同氣連枝,你若敢……嗚嗚。”
    銅虎嫌他聒噪,扣住他的牙關,又途經印善和尚,聽他半死不活呻吟耳煩,也將其一並提起來,帶到寒池邊上。
    著令鬼卒押來一個護法,護法蓄著長須。
    “爾等所謂輪回如何操持,一一說來。”
    長須護法卻向銅虎呸了一口,罵道:“沒影賊!”
    “好膽量。”
    銅虎點頭,摘掉了他的腦袋。
    接著,又押來一個身形精瘦護法。
    依舊問他。
    “如何輪回?”
    瘦護法盤膝而坐,閉目不言。
    “有骨氣。”
    銅虎誇讚,將其撕作兩半。
    再押一個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護法,他向妙心磕了幾個響頭,就這麽匍匐埋著臉,雖哆嗦不止,卻仍不發一言。
    “難得忠心。”
    銅虎歎了一聲,剜出了他的心肝。
    如是,連殺護法十餘人,直到一圓臉短須者,終於才肯開口。
    “稟告武判爺爺,鬼乃人之餘,是活人一氣不散,既是氣,便先得投入大寒池,凍凝身形,方可投入大磨。”
    他不敢隱瞞,哆哆嗦嗦老實道來。
    地窟下有四口大寒池,其名分別是“阿吒吒”,池水色青;“虎虎婆”,池水色黛;“優缽羅”,池水色皂;“缽特摩”,池水色墨。
    銅虎將妙心、印真剝了衣衫,丟進第一口寒池“阿吒吒”裏。
    印真好說,秤砣似的沉了底,池中青水冰寒如針能刺入肌膚,頓叫他身體僵直,唯舌齒間“吒吒”作聲。
    可妙心雖凍得顫抖,卻仍能在池中撲水,一時向銅虎威脅,說待十三家兵馬一到,定將爾等斬盡殺絕;一時向法嚴告罪,說祖師慈悲,弟子知錯;一時又向道士求饒,說府君饒命,願奉城隍府為十四家雲雲。
    銅虎聽得心煩,冷眼問那護法。
    “你這池子裏莫非是溫水,倒教禿驢遊得暢快?”
    護法急忙辯白:“祖師,不,妙心和尚佛法精深,或修得有金剛不壞之身,興許能不懼嚴寒。”
    “傷天害理之輩有甚佛法?他一身能耐盡是從信徒香火中盜取,早被你家法主剝去。”銅虎嗤笑,“有狗屁個金剛不壞,隻一身細皮嫩肉。”
    護法忙慌跪倒,辯解:“過往投入池中的都是魂魄,妙心卻是活人,許是有肉身的緣故?”
    “依你之意,需再找個魂魄投入池中?”
    銅虎目露凶光似有似無一掃,那護法便從地上一個激靈跳起,飛快抄起池邊鐵叉,照著光頭“哐當”數聲,砸得妙心頭破血流暈頭轉向,又將其叉下池底。
    不多時。
    妙心也成了印真模樣。
    凍得手腳僵直,口中“吒吒”。
    便將兩人撈起,投入第二口寒池——“虎虎婆”。
    池中寒冷更為酷烈,如刀劍能切入肌理,兩人很快連舌頭都被凍僵,隻能在咽喉中振氣作“唬唬”聲。
    皮膚長出凍瘡,凍瘡又迅速皸裂潰爛,周身遍布瘡口。
    再撈起,投入第三口寒池,“優缽羅”。
    池中寒氣更倍於前者,卻不再如針似刀般直白,而是如蟲似病能從瘡口鑽進骨髓、侵入魂魄,叫人皮肉拆列,似朵朵青蓮綻放,膿血自花心流出。
    “池中陰寒能凍住三魂,逼出七魄隨膿血外流,可他們都是活人……”
    銅虎不予理會,將他們投入第四口寒池,“缽特摩”。
    池中寒氣“滾燙”,稍稍靠近,仿佛如火炙烤。甫一入池,兩人連喉嚨中的聲氣也被“燒”盡,留著眼球能倉惶轉動,很快,體表結出一層冰殼,迅速蔓延,爬滿周身,這下連眼球也動不得了。
    撈取出池,但見膿血凝在冰中,仿佛青蓮上又開出紅蓮。
    四口池子走遍,終於到了最後環節。
    場中大鬼們一齊動手,推動石磨。
    “嗡嗡”巨響裏。
    銅虎先把印善投入磨孔。
    見他頓時被擠爛了半個身子,赤紅血肉綻出,仿佛磨盤上開出一朵“摩訶缽特摩”,即大紅蓮華。
    很快,磨好的印善流入磨槽,他“運道不好”,成了一灘子血漿肉糜。
    銅虎冷冷一笑,又要把妙心試一試“運道”。
    “停手。”
    一直凝望石壁的李長安終於開口。
    “府君!”
    銅虎大為不解,可沒待追問。
    門外傳來急報。
    十三家的兵馬察覺異常,終於趕到輪轉寺,堵在了山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