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宮裏頂沒用的就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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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蓮提水從花林中出來,見蓅煙哭得臉蛋兒全是水,道:“宮裏頂沒用的就是眼淚。”她挑眉睨著蓅煙,立住步子,問:“死魚了?”

    蓅煙挺怕海蓮的,比見到康熙還怕,“嗯。”

    “死了幾條?”

    “十條。”

    海蓮一桶水全潑在了鞋襪上,幾步竄到魚缸麵前,拿手往水裏攪了攪,壓低聲音道:“還敢哭呢,是不是想整個乾清宮的人都知道你把禦前金魚弄死了呀。”

    蓅煙可憐兮兮的,胡亂抹開淚水,“我這回死定了。”

    “身上有帕子嗎?”身邊有太監經過,婉容、淑蘭、雅琴還站在廊下收拾器具,海蓮神色鎮定的低聲道:“用帕子把死魚裹了,快拿去林子裏埋掉。”

    平素蓅煙膽大,眼下卻嚇得瑟瑟發抖,說來她無非是狐假虎威罷。聽了海蓮主意,蓅煙把身上兩塊帕子都掏出來給海蓮,“埋哪裏?不會被人知道嗎?”

    “若被人知道了,你我都要死。”海蓮冷不丁的,眼睛裏全是寒光。

    蓅煙手忙腳亂把死魚用帕子包著揣進荷包,刷淨缸子,換好水,那頭禦前傳話的太監撫掌奔來,所有宮人全都往暗處躲,蓅煙趁機身子一閃,縮進林子,用手在假山底下挖了洞,把死魚給埋了。才歇口氣,就有人揚聲喊“皇上回宮啦!”

    康熙前呼後擁,大步匆匆,轉眼就進了暖閣。

    海蓮在廡房吃茶點,帕子托著幾塊花樣軟糕,手邊端著帶柄的小白瓷碗,一口一口的抿著。蓅煙躬身垂腰,滿臉堆笑,堆到額頭都起皺子了,“海蓮姐姐吃茶呢。”

    海蓮眼皮都沒抬,拍拍手,把軟糕包好,放進牆上壁櫃裏,“一條魚值二兩銀子”她把頭探出窗戶四下看了看,趾高氣昂瞪著蓅煙,“有錢嗎?”

    蓅煙驚呼:“二兩!我一個月的餉銀也沒有二兩!”海蓮一副“沒錢別找我”的樣子,雙手撫平袍子上的坐痕,搖著腰身往外走,蓅煙忙的拉住她,急忙說:“你有什麽法子?”

    “宮裏的金魚都是外頭魚莊從各地收買進貢而來,幸而死的那幾條都不是稀奇東西,外頭都能弄到。”海蓮的聲音如同蚊語,“我有個遠親正巧在魚莊當差,要弄些進宮不難。”

    蓅煙算了算,一條魚二兩,十條魚二十兩,還不如打一頓算了。

    她吞了吞口水,問“能便宜點嗎?”

    海蓮一笑,比禦花園的花兒鳥兒還要豔麗,“你以為我是做買賣的嗎?能容你討價還價?人命關天的事,沒有銀子,誰肯出力?”她袖子一甩,便走了。

    蓅煙癱坐在凳子上,像個死人。馬上就到中午了,傍晚後,喂魚司會有專門的太監過來清點魚數,如果想不出法子躲過去,少不得一頓打罵,搞不好還要弄到太皇太後跟前。蓅煙也想過找玄燁,但西暖閣前前後後站著無數的侍衛和候命的大臣,哪有她說話的份呀。

    眼瞧著要到飯點,暖閣裏一點兒鬆動的動靜都沒有,緊張兮兮的,好似一張繃緊的弓。禦前奉茶司的宮人忙得腳不沾地,她們除了煮茶,還必須隨時預備著皇帝下旨賞眾臣茶點。

    楚研左右張羅,與幾個小宮女在茶桌前擺布。

    “楚研。”蓅煙絞著手指立在門檻外,泫然欲泣。楚研朝宮女說了幾句話,忙的拉著蓅煙至高牆僻靜處,替蓅煙擦著淚水,“怎麽哭了?”

    蓅煙越發痛哭,跺腳道:“死了死了”

    楚研的心跳得老高,問:“誰死了?”

    “魚死了!”

    楚研鬆口氣,拍著胸脯,“被你嚇死了。”蓅煙止住哭,把來龍去脈同她說明了,把海蓮同她說的話也說了,才問:“我身上隻有十兩銀子,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將來一定還的。”

    “我和楚柔加起來也隻有五兩銀子我這就回屋子裏拿。”楚研手腳麻利,很快便尋了銀子給蓅煙,又取下珍珠耳環,“放心,這不是宮裏的東西,我娘留給我的,不值幾錢,你先抵用著。”蓅煙動容,眼淚如洪水般滾下,更是泣不成聲,兩隻眼睛腫成了桃子。

    別了楚研,蓅煙回北五所尋了若湘、暮秋、小顧子,終於湊齊了二十兩。

    交給海蓮的時候,蓅煙反複確認:“何時能見到魚?你不會騙我吧!”這二十兩銀子可不止是她的身家性命,連著楚研楚柔、若湘暮秋小顧子,都是。

    海蓮此時卻隻微微一笑,沒頭沒腦的歎道:“沒想到你竟然真的能湊到銀子。放心吧。”

    夕陽垂落,一片血色照耀著紫禁城。西暖閣的大臣侍衛都散了,周圍依然靜悄悄的,氣氛終於鬆懈下來,蓅煙左右踱著步,使勁兒搓著雙手,眼睛盯著遠處夾門,根本不知康熙走到了身旁。康熙循著她的視線,問:“看什麽呢?”

    “海蓮她”一驚,轉身就撞進康熙懷裏。

    幸而兩邊沒有宮人,隻康熙一人。康熙僵了一天的臉,稍有鬆動,“海蓮怎麽了?”蓅煙張了張口,差點就把死魚的事告訴康熙,到底閉住了嘴。今天他穿的是一件杏huáng sè繡龍紋的袍子,肩寬魁梧,帶著九五至尊的霸氣,突然讓蓅煙有些畏懼。

    “皇上吉祥。”她屈了屈膝,低著頭不知道康熙變了臉色。

    康熙饒有意味,“知道怕了?”

    蓅煙想也沒想,“當然怕!”從海蓮眼裏,從楚研眼裏,從若湘眼裏,從暮秋眼裏,從小顧子眼裏,她都看出來了,禦前死條魚到底是多麽嚴重的事。

    隻是一條魚而已,更何況康熙本人。

    “你是皇帝,我是宮女,我當然怕你。”

    “既然怕,倒還敢當著朕的麵我呀我的”

    兩人默默僵持片刻,康熙打破沉靜,提步往魚缸邊走,“朕看看你把魚養成什麽樣了”他話沒說完,蓅煙咣的竄到他麵前,打開雙手攔住,挺胸昂著臉。

    “我們去林子裏走走吧。”她提議。

    現代的故宮裏樹木很少,但康熙朝的時候,樹木花草到處都是。西暖閣後麵的小花園裏就有一處小林子。兩人並肩走了兩步,蓅煙忙的往後一退,康熙反腦好奇的看著她。

    蓅煙道:“你先走,叫宮人看見了閑話多。”

    康熙卻問:“你眼睛怎麽了?”

    蓅煙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腫成了桃子,就瞪著眼睛望著,“沒怎麽呀!”康熙抿唇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蓅煙跟在後麵,絞盡腦汁想台詞。

    走完兩圈兒,康熙沒說一句話,倒是蓅煙為了故作輕鬆,七裏八裏的講了一籮筐,“有一次我在學校私塾讀書,老師教我們畫畫,有個同學同窗把作業交上去以後,跟老師說老師,請把我的畫放在最上麵。老師問他為什麽?你猜他怎麽答的?”

    官宦女子讀過私塾並不奇怪。

    康熙順著她說:“怎麽答的?”

    “他居然說”蓅煙學著男同學說話的模樣,粗聲粗氣道:“我畫的是雞蛋,放在下麵會壓碎的哈哈哈哈”蓅煙剛才還提心吊膽,此刻就沒心沒肺,自己把自己逗樂了。

    見她笑得前俯後仰,康熙也終於輕笑了一聲。

    “不好笑嗎?”蓅煙見勢不妙,收斂些許。

    “不好笑。”康熙道。稍頓,卻突然大笑起來。蓅煙先是拿眼橫他,見他笑得不可抑製,不知道是笑她說的笑話,還是笑她的人,便順手就往他身上拍去,道:“你竟然笑我?!”

    康熙拽住她的手,戲謔道:“此刻又不怕了?”

    蓅煙驀地紅了臉。

    兩人嘀嘀咕咕鬧了半響,方從林子裏出來。天已暮黑,幾個喂魚司的太監正在巡視,蓅煙的心猛地往喉嚨一跳,幾乎是本能的往康熙身後一躲,攢住他的衣角。

    “是不是又惹禍了?”康熙若有所思,有先見之明。

    “我把你的魚喂死了。”

    “魚養著養著總會死,朕允你一天死一條兩條”

    “十條。”

    “什麽?!”

    “死了十條。”到底坦白從寬,蓅煙楚楚可憐的垂著臉,一會抬頭望一眼康熙,一會抬頭望一眼。照她這樣的養法,國庫遲早會因為買魚虧空。

    眼見喂魚司的人往冊子上劃勾,蓅煙幾步趴到魚缸前,連忙拿手指數數。她反問太監:“我的數沒錯?!”太監們當著皇帝的麵,連呼吸都要輕幾分,賠笑道:“沒錯兒,都對著呢。”

    蓅煙知道定是海蓮幫忙買了,一時落下心中石頭,渾身鬆懈下來。

    康熙隨她趴在魚缸邊,問:“怎麽又沒錯了?”

    蓅煙咬了咬唇,往他耳側笑道“我逗你玩兒呢。”還真新鮮,有人敢逗他玩。康熙直起腰,隻覺滿身的疲倦皆以消失殆盡,眉眼也舒展了,道“今後每日陪朕走走。”

    “我可沒空。”她噘嘴,眼角帶著笑容。

    遠處孫國安領著儀仗疾步而來,沒等康熙回話,蓅煙忙的往樹蔭處退。孫國安請了安,道:“回稟萬歲爺,請移駕坤寧宮用晚點。”

    今兒是初一,宮裏的規矩,皇帝必須宿在坤寧宮。

    康熙回頭看了蓅煙一眼,蓅煙低著頭,與其她宮女無異,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夜色中,她的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