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落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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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藏不住事,宣妃得寵,蓅煙落寵一事如旋風般散開,刮遍了整個紫禁城。鮮花司的事兒變多了,蓅煙每日不得不清早起床去禦花園摘花,趕在康熙用早膳前布置妥當。
夏末初秋,紫薇花開敗了露出光禿禿的樹枝。禦花園新送來兩束粉薔薇,老嬤嬤把活計派給蓅煙,見她無精打采的模樣,癟著嘴道:“你進宮滿一年了,有些事兒該想明白,別再做些稀裏糊塗的美夢。兩年後能夠出宮嫁個好人家,就是你的福氣!”又叮囑道:“聽禦花園的人說,宣妃愛薔薇花,皇上特地命人烘焙了幾棚子。枝條上全是刺兒,可別再傷了手。”
老嬤嬤的話蓅煙聽進心裏,不由心神蕩漾,失魂落魄般往殿中走。
此時皇帝已擺駕後宮午睡,想必是在宣妃宮裏。蓅煙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木偶般拿出剪刀絞斷多餘的花枝,麻利的插入花**,灌上清水。薔薇花粉粉白白一大簇,開得正豔,蓅煙俯身輕嗅,心裏隻覺密密麻麻的難受。
午時陽光猶烈,一線金光照進窗簷,灼人眼眉。蓅煙揉揉眼睛,轉身要走,卻猛地聽見腳步紛踏之聲,有稚嫩的女聲叮鈴鈴笑,“皇上真會說笑,依臣妾看,平姐姐性子雖然頑劣些,待人卻是誠心誠意”話未完,乍然一驚,“你是誰?愣在殿中做什麽?”
蓅煙看了康熙一眼,他穿著單薄的黃綢袍子,肩寬腰壯,仍是魁梧的樣子。康熙似乎看著她,又似乎沒看,徑直坐到炕邊,笑道:“天氣真熱。”
蓅煙福身,“給皇上請安,給宣妃娘娘請安。”
宣妃道:“我問你話呢,你是誰?”
蓅煙張了張嘴,康熙卻插話道:“她是鮮花司的宮女,你不是愛薔薇花麽,朕特地命人給你種了些。”宣妃看見花**裏的薔薇,思及皇帝寵愛,頓時心花怒放,順手便折了一朵遞給皇帝,“皇上幫臣妾插在發髻邊。”
康熙含笑接過花骨,果然幫她鬢在髻旁。
宣妃又問:“好看嗎?”
康熙道:“好看。”
蓅煙欲默默退下,康熙忽道:“朕渴了,你給朕煮碗茶來。”蓅煙脫口而出,“奴婢這就請小桃紅給皇上煮茶。”康熙輕輕一笑,“朕就想喝你煮的茶。去吧。”待蓅煙退下,宣妃一麵擺弄薔薇,一麵發笑,“臣妾也要喝了茶再走,既是皇上想喝的,臣妾一定也愛喝。”
康熙麵不改色,“朕瑣事繁冗,你在這會叫朕分心。”
蓅煙捧茶進殿時,隻剩康熙一人坐在炕邊翻閱書冊。她下意識的左右盼顧,不見宣妃蹤影。康熙丟開折子,招手道:“過來。”蓅煙把茶盞放在康熙桌邊,低聲道:“皇上請喝茶。”
康熙嗯了一聲,端茶抿了兩口。
蓅煙見他不說話,便置氣要告退。康熙又是一笑,“朕幾日未見你,你倒長進了。又學會了插花,又學會了煮茶。”他說話的語氣,與舊時一模一樣,蓅煙莫名其妙就酸了鼻子。
她道:“我一個宮女,主子要我做什麽,自然就得學什麽。”說著眼睛一眨,便滴落一顆眼淚。康熙起身,拿帕子遞給她,“怎麽哭了?”
蓅煙越發漲了氣性,扭過背,“我哭我的,不要你管!”她默默拭去眼淚,忍住悲戚福身道:“奴婢告退。”康熙還想說句什麽,劉進忠卻走了進來。
劉進忠不及孫國安機靈,到了跟前,才瞧見蓅煙。正是進退維穀之時,聽見康熙不耐煩道:“什麽事?”劉進忠隻得在心裏默默甩了自己兩個大耳光子,恭謹道:“啟稟萬歲爺,太皇太後有旨,張小主侍寢有功,如今孕有龍嗣,應晉封為嬪,以示恩寵。請萬歲爺定奪。”
康熙道:“敬事房依祖製行事便可。”
“奴才遵旨。”劉進忠退至殿外,見蓅煙已行至遠處,手往袖口一拍,“攀高枝的東西,有你好受的!”小桃紅從茶房過來,隨口笑道:“劉諳達說誰呢?”
劉進忠待小桃紅有二十分的敬意,行了一禮,“我自個胡說呢,倒叫您聽見了。汙了您的耳,罪過罪過!”小桃紅心如明鏡,也懶得戳穿他,腳步不停往裏走,“我進殿收拾。”
蓅煙進屋躺在床上,耳邊仿佛還能聽見宣妃的笑聲,眼前也都是康熙往宣妃頭上插花的光景,越想越覺生氣。婉容、淑蘭、雅琴和海蓮下值去東屋議事,路過蓅煙屋前。
淑蘭笑道:“呦,這麽早就睡了?”
蓅煙往窗外望去,她看見喂魚司的人就煩,如果可以,真想回北五所呆著。蓅煙轉身朝裏,懶得搭理她們。婉容見勢噗嗤一笑,“她倒真是主子脾氣,咱們走吧,她不把咱們放在眼裏,咱們也懶得熱臉貼冷屁股。”一行人鶯鶯燕燕而去,嘴裏七嘴八舌的說著話。
“下月初一,聽說皇上要去東苑行圍,咱們有一陣輕鬆了。”
“哎,仔細一想,咱們喂魚司可真是最慘的,什麽好事都輪不上。”
“是啊,還不如浣衣局的賤婢,能跟著禦駕出宮散散。”
“你們都錯了,慘的可不止咱們喂魚司,還有鮮花司呢”她們一陣哄笑,話裏話外的意思,蓅煙沒聽真切,皇帝要出宮打獵倒聽進了心裏。
皇帝要出宮,內務府要準備的事兒真是千頭萬緒,記錄在冊的人事調動就滿滿寫了十大本,更別說旁的。原本太皇太後、太後都要跟著去,好巧不巧的,偏出發前幾日,太皇太後染了風寒無法動身。太後為了表明自己是個好媳婦,便也請辭不去。太後如何,皇後隻得效仿留在宮裏。後妃們看不清形勢,也不知道皇帝願不願帶自己出宮,便幹脆都說不去。
隨駕出宮的名錄下來,海蓮發現蓅煙的名字也記錄在案。
一個鮮花司的宮女跟著去有何用?內務府的口徑是:奉茶司人手不夠。可即便奉茶司人手不夠,也輪不到她江蓅煙啊!更何況,怎麽會人手不夠?楚研她們都沒讓去呢。
但宮女們心裏再不平衡,誰敢去問啊!
出宮那天,早上三點鍾蓅煙就被人叫醒帶去了奉茶司。旁人不明白,小桃紅最清楚。她沒給蓅煙安排任何事兒做,旁人問起,就隻說:“蓅煙姑娘幫我打下手呢。”
蓅煙糊裏糊塗的和宮女擠進馬車裏,顛得五髒六腑都攪碎了。
好不容易到了東苑,來不及休息,就立刻被派去皇帝跟前斟茶倒水。蓅煙麵目蒼白的跟人進了皇帝寢殿,才發現康熙脫光了躺在浴池裏沐浴更衣。幸而霧氣騰騰,誰也看不清誰。
當然,擦拭穿戴上的事,還輪不到蓅煙插手,蓅煙跟在小桃紅後頭,事兒都是小桃紅做了。沐浴完畢,康熙穿著月白色的便袍,頭發濕漉漉的散在肩膀,他坐在凳上,一麵由著宮女們擦頭發,一麵聽著跪在麵前的大臣稟事。
蓅煙偷偷睨了康熙一眼,他滿身王者威嚴,一言一笑都令人敬畏。
大臣退下,擦頭發的宮女也退下了,小桃紅上前福身,“請問萬歲爺,可還要煮茶?”康熙眼睛望著遠處,含糊嗯了一聲,不說喝,也不說不喝。
康熙道:“蓅煙,你陪朕出去走走。”
旁側侍奉穿戴的掌事嬤嬤連忙屈膝,“皇上,請讓奴婢為您梳頭。”康熙大袖一甩,“宮外之所,不必講究。”他快步往外,是從未有過的邋遢模樣。
帝君衣衫不整,若是在宮裏,不知多少大臣會死諫。
但,這兒是東苑。
烈日炎炎,康熙披頭散發,領著一大堆宮女太監往柳樹蔭下款款而行。他端的是九五之尊的架子,麵無顏色,一臉的苦大仇深。沒人敢往皇帝身上觸黴頭,皆躬身低眉,捂出滿額汗水往下掉。康熙也是熱,但他忍著,因為火氣過旺,日頭又大,生生把嘴角的水泡給氣出來了。蓅煙拚命舉高了傘,追在康熙身後,像隻卑躬屈膝的小白兔。
康熙突然頓下步子,甩臉看著蓅煙,“你不熱?”
“熱死了,要。”
康熙把她手上的紙傘拂開,“你敢不敢和朕比?”
“比什麽?”蓅煙不解。
康熙指著遠處一片樹林子,“比誰先跑進樹林裏躲起來!”
蓅煙拿眼望了望,“有什麽不敢的?”說完,丟開傘拔腿就跑。她早就受不了了,這樣大的太陽,這樣熱的天氣,理應找個陰涼地方躲起來睡一覺!
遠處的侍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眼瞧著皇帝的儀仗不合禮儀的在路上狂奔。統領唯恐禦駕有誤,忙的喝道:“跟我去看看。”一時間,整個東苑的人都跑起來了。
蓅煙上躥下跳,康熙也跟著上躥下跳,兩人有時是他在前麵,有時是她在前麵。東苑的林子很大,有山,有水,有湖,有參天大樹,也有曲徑通幽無人行走之處。
兩人躲進假山洞裏,眼望著奴才們跑過,又等侍衛們走開,才鬆了口氣。
康熙年輕力盛,氣息雖然亂了,但並未覺得累。而蓅煙,身體也不差,竟然跟著康熙沒有掉隊,隻是腿有點軟,坐在石頭上喘氣。
她噗嗤一笑,“看你,頭發全亂了,像女鬼。”
康熙繃不住帝尊,“哼”了一聲,理著發絲,“你也好不到哪去。”陰風灌洞而過,四目對視,突然有些尷尬。
他們不知道有多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過了。